阿蘭說的沒錯,我對八剌態度和軟,我們之間的關係便緩和了許多。回去的事雖一時難提,但他對我關懷有加,幾個哈屯和兒子對我也算客氣有禮,是以我在這裡的日子不算難過。眼下,只等着捏古速兒早日回去。少了海都的眼線,我也更好從旁周旋。
心情放鬆,身體便一天天壯實起來。每日早飯過後,我會到馬場跑馬。騎射是一日不能放鬆的,一是爲了鍛鍊體魄,二是蒙古人最基本的技能荒廢不得。
撒馬爾罕最著名的東西,除了美酒,便是駿馬了。撒馬爾罕馬屬大宛馬種,外形高大,精力充沛。在唐朝時,撒馬爾罕馬就是西域康國向大唐進貢的良品。而對於蒙古人來說,再也沒有比馬更寶貴珍愛的東西了。八剌帳下寶馬極多,他見我身子好起來,便擇選了兩匹年幼的,着人送給我。
今日,我挑了匹棗紅馬在馬場上溜圈。撒勒黑被我騎久了,需要讓馬倌拎出去放一放,我也正好試試八剌送的名馬。
這匹棗紅馬年齡應與撒勒黑相仿,卻比撒勒黑高出一頭。它身形高大,卻極其馴順,既不像格日勒那麼高傲,也不像撒勒黑那麼狂野。我摸它的鬃毛時,它便溫馴地低下頭,任我柔撫。馬倌給它套上鞍韉,它也不急不躁。我攀住馬鞍,翻身跨上馬背時,棗紅馬四蹄踩得極穩,沒有絲毫不悅。我輕輕提振繮繩,它便昂首闊步,奔跑起來。
這裡的草原鄰近山區,依傍河流,周圍綠洲成片,空氣較沙漠裡溼爽一些。七月的撒馬爾罕綠洲雖然燥熱,但騎馬乘風,自然而然帶出些涼意。早晨的太陽還沒那麼毒辣,我騎着棗紅馬沿着馬場兜了一圈,微微出汗,卻通身清爽。
下馬後,阿蘭體貼地遞上水囊,我喘勻了氣,喝了幾口,稍事休息,便將棗紅馬交由馬倌了。阿蘭遞上帕子,一邊幫我擦額上的細汗,一邊笑問:“公主,這匹馬也是很有靈性的,我見您也喜歡,不如取個名字罷。”
經她提醒我纔想起這事,一時來了興致,琢磨起來。格日勒是“光”的意思,撒勒黑是“風”的意思。眼下這棗紅馬性子柔順溫和,不如叫“都蘭”罷。
阿蘭聽了我起得名字,也覺得妥帖,便自作主張跑上前攔住了馬倌,抱住棗紅馬,一遍遍對它說着“都蘭”。小馬兒聰慧,聽了幾次就溫馴地點頭了,還不時轉頭望望我。我看見它溫和如水的眼神,一時心頭柔軟,便對着它遙遙喊了一聲“都蘭”,小馬兒聽在耳中,更是精神抖擻,前蹄一震,神氣地抖了抖鬃毛。
我揮揮手叫馬倌把它帶走了,待阿蘭回來,欲攜她一同回去,卻聽見馬場那邊有人喚我。擡眼去看,一個年輕人已騎着駿馬奔來,離我近些時才放慢速度,而後翻身下馬,將馬交給僕從,自己上前向我行禮。
“篤哇王子?”看着年輕人的臉龐,我心裡稍感意外。
“父汗今日要去撒馬爾罕城,特地遣我問詢公主是否同去。”篤哇微笑着,禮貌地問道。
我這纔想起幾日前八剌的話,他竟沒忘記。撒馬爾罕是歷史名城,我一直想一睹風采,當下痛快地答應了:“篤哇王子親自相邀,怎敢推卻?”
篤哇禮貌地頷首:“公主客氣了。”待我收拾完畢,便引着我去八剌那裡。
八剌雖然不喜在城內居住,但定期巡視撒馬爾罕和不花剌兩城,同城中的官員、顯貴聯絡感情,也是必不可少。此次隨行的人,除了他本人,還有篤哇和我,兩個王庭大臣,幾個通譯和書記官,再就是貼身護衛和儀仗隊。
他看見我騎着都蘭前來,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匹出自他帳下的良駿。眼睛一眯,裡面是深深的笑意:“我送去的馬兒你可喜歡?騎着可順手?”
我拂了拂都蘭的鬃毛,回道:“撒馬爾罕的駿馬果然和美酒一樣不負盛名,難怪捏古速兒流連忘返。”
我一時不慎,無意中提起了捏古速兒,八剌心思縝密,立時臉色微變,盯住我的臉審視片刻,問:“捏古速兒流連忘返——那你呢?”
我避開他銳利的眼神,躊躇片刻,還是說不出違心的話:
“美酒再醇美,瓜果再甘甜,這裡終究不是我出生的地方。”
“整個大蒙古國都是你父親的領土,你卻視此地爲異邦!忽必烈合罕知道的話,會作何感想?”八剌捲起了馬鞭,緊緊攥着,面露不滿,咄咄追問。
我聽了這話,微微一笑:“八剌汗此言若發自肺腑,我便心安了。”而後,把手按在自己的胸膛,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回道,“此心安處,即是吾鄉。”
八剌被我輕輕駁回,愣怔了一會兒,回不上話,氣鼓鼓地轉過頭,不發一言。我知道他只是好面子,並非生氣,遂也不理會,只騎馬慢慢跟在他身側,一路觀賞綠洲的風光。八剌見我意態悠然,更氣悶地不說話,揚鞭抽了幾下,走到前頭去了。
我只覺得好笑,三十多歲的大男人竟也有孩子氣。篤哇看父親這般,也是笑着搖頭,怕我被冷落,又驅馬上前跟在我身後,不時跟我說着話,簡單介紹撒馬爾罕的情況。
我們騎馬而行,靠近城郭時,便放慢了速度。撒馬爾罕城位於澤拉夫善河南岸的高地上,附近皆是園林,水渠縱橫,當年蒙古西征雖多有破壞,但在大臣麻速忽的經營下,農事開始慢慢恢復。城外盡是柏柳桃李,綠樹成蔭,只望着那一片濃密,便覺得身心清涼。還有密密的葡萄架,顆顆飽滿的珠粒散發着甜蜜的芳香。農人們卻停止了忙碌,見八剌過來,全都敬畏地跪在道路兩側,把頭深深埋在了地上。
八剌排場盛大,前面儀仗隊開道,後面侍衛護駕,中間還有大臣僚屬陪侍左右。他那匹黑色駿馬也像主人一樣高傲,頭高高昂着,眼裡是驕矜和不屑的目光。
撒馬爾罕的舊城毀於戰火,眼下的新城雖不及舊日風采,也頗爲可觀。我們從外城南門而入,沿着土路,一徑先前。城裡也有淺淺的水流,環着內城流過,圍成了弓形。內城和外城之間是市場和民居,本是商品彙集,貿易繁盛的地方,此番因着八剌的到來,少了很多喧囂。商販們都安分地守在自己的鋪面上,恭迎這座城真正的主人。
少了喧嚷的集市讓我多少有些失望,但看看商人們臉上的風霜,我還是能感受到來自異域的氣息。高大的駱駝此刻跪伏在地上,百無聊賴地打着盹;鋪面上的絲綢和寶石經陽光一照,安靜地閃着耀目的光;來自阿拉伯半島的乳香和沒藥,不經點燃,似乎都已薰出奇異的芳香。
我將目光慢慢收回,跟着八剌進入內城,入目的先是花園和民房,也有一些市場。內城較外城有序很多,地上鋪的是石板路,平坦闊敞。再往城中心走,便見一個巨大的方形廣場。廣場周圍是一幢幢華美莊嚴的建築,風格各異,紛繁多彩。藍色的圓頂清真寺,高聳的基督教教堂毫不違和地出現在同一座城裡。還有回回教的經學院,大小不一的官邸。廣場西北角的一幢大樓就是麻速忽的官署——別失八里行尚書省所在地。
我彷彿回到了當年的哈剌和林。那座世界都城也有眼下這般多元文化交相輝映的風采。不同的是,撒馬爾罕更深藏着滄桑和過往,一座城便承載着一部歷史。
我興致勃勃地打量這些建築。清真寺的圓形穹頂尤爲耀眼奪目,藍色瓷磚閃着藍寶石一般璀璨而深沉的光澤,大門上細密的花卉藤蔓和回紋圖案,彷彿講述着《古蘭經》裡的神秘奧義。寺牆上彩色瓷磚拼出各式幾何圖形,宛如掛着一幅幅精美的波斯壁毯。
八剌卻對這些毫無興致,也許早就膩煩了罷,知道有篤哇跟在我身邊,也不管我,直奔麻速忽的官邸而去。我也收回了遊覽的心思,催催馬緊緊跟上了。
麻速忽和行尚書省大小官員早已在外迎候,見八剌遠遠而來,趕緊迎上前,殷勤地扶他下馬:“八剌汗,河中之地英明公正的主人,撒馬爾罕城的領主,麻速忽總算盼到您駕臨此地。”
八剌只是淡淡地點點頭,便任由大小官員簇擁着往官邸裡走。我由篤哇引着,跟隨其後。麻速忽十分熱情,親自把八剌引到官邸裡的議事廳,我自然也跟着進來。八剌在上首坐定,兩側專門爲我和篤哇設座。隨行大臣坐在下首,通譯和書記官侍立在八剌身後。
麻速忽經八剌允准也在下首落座了。他身邊還有二人。一位是年紀在六十左右的老人,身着白色長袍,頭上包着纏頭,一副回回學者的打扮,潔淨的衣服纖塵不染,垂下的鬍鬚透出幾分安詳,臉龐瘦長,每一道皺紋裡似乎都寫滿了智慧和學問。另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子身材要圓潤許多,衣飾也更華美,應是撒馬爾罕城的顯貴。
僕從們爲我們奉上瓜果和飲品,八剌隨手摘了一粒葡萄,嚐了一口便扔回了盤裡,皺眉斥道:“麻速忽,這樣的水果你也敢擺在我面前?”
我有些詫異,也悄悄嚐了一顆,雖的確不如八剌送來的葡萄甜美,但也沒有他說的那麼不堪。忍不住看看麻速忽,想看他如何答覆。
麻速忽卻也不慌,從容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回道:“汗王莫怪。撒馬爾罕城最上等的葡萄,小人哪敢私留,都吩咐農人們一粒不剩地獻給汗王。小人這裡衙署簡陋,不敢鋪張,葡萄也算不得好,還望汗王體諒。”說罷,微微擡眼,黑色的眼眸裡是忠誠敬畏的目光。
我輕輕瞥了他一眼,又望望八剌,心裡冷笑:八剌本是故意刁難,麻速忽也是刻意逢迎,爲八剌做足了面子,難得又十分誠懇,毫無僞飾的痕跡,連麻速忽身邊的那個顯貴跟着附和,“是呢,汗王!您王庭裡葡萄的滋味,我們哪裡曉得?還愚笨地以爲這就是撒馬爾罕的上品呢!卻不知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聽了麻速忽的話,八剌的臉色已經好轉了,這顯貴從旁附和,更讓八剌心情舒暢,卻仍冷着臉假意道:“我還以爲你們多了海都這個新主人,就忘了我八剌呢!哈扎爾,你嘴上是抹了蜜嗎,說的這麼動聽!這到底是不是真心話!?”
那個叫哈扎爾的顯貴聞言,對着八剌跪下,雙手舉過頭頂,略帶惶恐地回話,聲音也有幾分變調:“八剌汗,哈扎爾若有半句話欺瞞您,真主都會降罪懲罰!狂風會把我所有的財富都捲到沙漠裡去!”
“是麼?”八剌聽了,不以爲然地笑笑,“捲到沙漠裡去?不如……把你的寶貝都獻給我罷!”
哈扎爾本是埋着頭,聞言,猛地擡起臉,雙目睜得滾圓,難以置信,遲疑了半晌,才艱難回道:“哈扎爾是八剌汗的奴僕,我的命都是汗王的,何況那些財富?八剌汗只要一聲令下,我便會把家財都送到您汗帳裡去,只怕那點兒東西入不得您的眼……”
“撒謊!”八剌聞言,臉色突然變得陰冷,唬得哈扎爾身體又是一顫,剛要開口辯駁,就被八剌喝斷:“先前我向城中富人收取賦稅,你心不甘情不願,我可沒忘呢!你們這些商人,全都是一毛不拔的吝嗇鬼!”
哈扎爾又是連連叩頭,口中連道:“小人先前愚昧,今後絕、絕對不敢了……”
麻速忽在一旁冷眼看了多時,終於看不過眼了,他怎會不知八剌是故意威嚇,只怕哈扎爾的軟弱退讓會進一步養大八剌的胃口,遂從旁開解道:“你別害怕,只要你對八剌汗忠誠無二,八剌汗會庇護你的,怎會剝奪你的財富?”然後,不等八剌開口,又道:“八剌汗和海都汗定下了莊嚴的盟約,爲我們河中地區帶來寶貴的和平,讓農人安心生產,商人無憂地貿易往來。撒馬爾罕能有美好安寧的生活,都賴八剌汗的賜福。哈扎爾,你這個愚人,此刻不應該向八剌汗奉上最真誠的感謝和祝福嗎?怎麼會驚惶地痛哭流涕呢?八剌汗是多麼賢明的君主啊!”
哈扎爾聽了,如頓悟一般,不再害怕,順着麻速忽的話,連連謝恩。麻速忽又道:“八剌汗是賢明睿智的汗王,自然會信守盟誓,你還有什麼擔心的呢?”
看着哈扎爾惶惶不安的模樣,八剌本是得意又驕傲的,然而聽了麻速忽一席話,臉色又慢慢冷淡下來,偏偏還無從反駁。我這才明白麻速忽心機之深沉:他這是提醒八剌信守保護城市的承諾呢!
八剌的手用力扣住座椅,盯住麻速忽冷笑道 :“麻速忽,你難道是我肚子裡蛔蟲?我的心思你全能猜得!”
麻速忽微笑着回禮:“小人不敢揣度汗王的心思。小人只是知道歷代聖君賢王的言行並以此爲據,而我的八剌汗難道比不過前代賢君嗎?”
“如你所言!”八剌一下一下叩擊着桌案,咬牙冷笑。
“臣民之幸!”麻速忽感嘆了一句,深深地向八剌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