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五六盞茶湯後,只覺茶味漸淡,真金問我要不要再嚐嚐其他的茶品。我擺擺手,自己剛纔喝了那麼多湯水,已有飽腹感了,再者味蕾也審美疲勞了。
“下次再嚐嚐其他的。”我建議道。
真金自己又飲了兩盞,就命奴婢撤下茶具,自己起身來至書案前坐定,又招呼我過去。
“還不會寫蒙古字罷?”真金摸摸我的頭髮,笑問。
我愣了一下,隨即纔想起:蒙古人原本是沒有文字的,只說口語。後來成吉思汗征服乃蠻部,俘獲了一名學者叫塔塔統阿,纔在畏兀兒文字的基礎上創制了蒙古字,並命貴族子弟學習。就是如今,也並非所有蒙古人都能習字。
我前世也是學過幾年蒙語的,口語雖說不好,書面文字卻還多少記得。至於察蘇小公主識不識字,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我後來倒是跟着不忽木學過一些,呃,只是拿着草棍在沙地上劃拉幾下而已。
見我神色懵懂,真金笑了笑,在書案上鋪好紙張,用鎮尺壓好,從筆架上取下一管中鋒,遞與我。
前世也多少練過幾筆書法,雖不專業,基本的用筆法度還是略知一二。楷書練的最多的是趙體。趙孟頫的字瑩潤秀麗,很合我的眼緣。唔,突然想起這位書畫大家就是生活在元代,也不知以後的日子能否得見!
煞有介事地握起那管中鋒,調整了一下位置,奈何手太小,還握不穩。沾了沾調好的墨,心中揣度半天,才顫巍巍地下筆。先是寫了一個蒙古字“cha.su”(口語發音),即是我的蒙古名字。寫好後審度片刻,總是不大滿意,蒙古字比漢字好寫些,然而我手腕無力,字幹看起來毫無根骨,有的地方運筆時又用力過重,顯得肥厚了些。
真金端詳了一會兒,點評道:“初具模樣了,只是還不成形,需練一練。我教你寫漢文名字。”
他握起我的手,將筆桿端正,凝神片刻,在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下“察蘇”二字。這兩個字糅合着他的筆意,應該也是刻意練過的,我看了一會兒,只覺端厚方正,卻看不出他臨的是誰的帖。我也不多理會,自己又握起筆,在紙上把名字寫了五六遍。奈何心中雖有丘壑,但手腕無力,終究落不到紙面上,書法荒疏很久,原本的底子都沒有了。這幾個字,架構疏散,又大小不一,肥瘦不均。我有些鬱悶,放下筆,直瞪着這些大字出神。
真金看了,眼裡卻閃過讚賞之色,拍着我的肩安撫道:“像是練過的,已經很好了。到時跟着師傅一起讀書,再從頭修習一遍,必能成器。”
而後,他又隨意取下一本書,挑了幾句淺顯的話,跟我講解一番。我猶記得,那字句是《孝經》裡的,不忽木也曾跟我講過,但也認真地聽了一遍。
真金見我聽得認真,頗爲歡喜,興致一高,又給我講了幾個史書中的段子。這時的真金不像平時那般持重,眉宇間洋溢着興奮的神色,眼睛黑亮,光澤涌動,比平日多了些稚氣,整張臉龐都生動起來。
我突然理解了他這種感受,就像自己熱衷某個東西,總希望找個同好一起探討。目前蒙古貴族中,傾心漢學的少之又少,同齡人中更是很少有志同道合的,安童算一個;不忽木也可以,但畢竟是奴僕,缺乏一種平等交流的感覺。
唔,他這是要培養我麼?若是如此,倒也不錯,以後我也有機會用漢語和他交流——好懷念自己說普通話的日子啊。
我們倆又閒談了一陣兒,不一會兒,額吉吩咐侍女傳話叫我們吃飯。真金拉起我,笑道:“正好,一起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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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過後,真金、忙哥剌、那木罕幾個都退下了,我被額吉留了下來,見她遣散周邊奴婢,便料定她有話要說。
額吉察必摟過我,端着奶茶喝了一口,笑道:“近來身體可還好罷?入冬也沒見你犯過毛病,倒是比以前壯實多了。”
“就是入了冬,日常鍛鍊、騎射項目也不間斷的,總要把身體養好,才能讓阿爸額吉少費心不是?”我靠在她身邊,仰起頭笑道。
“你啊,這一年來,怎麼變得油滑起來,倒是會討大人歡心!”說完又嘆了一句,“也不知你阿爸現今如何,身邊沒個女人照應,總是不周全。”
“阿爸身邊護衛衆多,他們都會盡心的。額吉別急,阿爸素來謀事都有成算,此番出征必是好結果。”
“但願如此。”察必默默說道,面色仍帶憂慮,可見心裡終究是放心不下。
我見狀,也琢摸着轉移話題,不經意瞥見一旁氈榻上還撂着裁製了一半的毛皮衣服,便道:“已近年末,事務繁忙,額吉怎還有空親手縫製衣服?便是阿爸,帶着的衣物也齊全了。額吉何不把活計交由奴婢們做呢?”
“你父王那裡不缺衣物,可那些跟着他出徵的將領,他們留下的親眷多少也要走動一些。諸王塔察兒、也孫哥;駙馬納陳,帖木幹;勳貴忽林池等,男人們在戰場上拼刀子,我們在後面,總也要關照一下他們的女眷,也好教他們盡心爲你父王效力。”
我明白了,她這是搞夫人外交呢。塔察兒雖因出兵不利而獲罪於蒙哥汗,但畢竟還是東道諸王的領袖,在諸王中很有分量。此番忽必烈替了他的帥位,總也要安撫一下他的家人才好。至於其他將領的妻子,平日結交一下,總有好處,也不能等用人時再臨時聯絡感情,那樣目的也太明顯了。
這些貴族婦女平日裡並不缺金少銀,如此,察必親手製作的衣物也能更顯出心意,可我那些庶母姐妹也不在身邊,這麼多諸王貴戚,得多大的工作量?
“額吉也別太累了,我能做的,就叫我搭把手,衣服做不了,帽子總還做得來的。”
“你算是一個,到時叫你姨母帖木倫也來幫幫忙罷,也好讓安童和別速真一起來過個年,你姨父也南下了,大家聚在一起才熱鬧些。”
我聽了滿心歡喜,真金事務多,見面機會少;跟那木罕在一起,還總被他欺負,安童和別速真能來的話,玩伴多一些,過年也有氣氛。
“還有,你也一天比一天大了,過了年也要十歲了。有些事,也該上心了。年末府裡管事們採辦貨物,你也多看着些,總有一日,你是要親自掌管斡爾朵的。有些事,不一定親力親爲,道理卻得明白,免得叫奴婢們糊弄了去。”
我點點頭:“額吉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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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上次一番談話,我對府中內務的學習也從理論層面上升到了實踐層面。額吉說,趁現在我大姐月烈還沒回來,也好有機會讓我練一練。我雖有二十多歲的心智,但在前世,卻是個萬事不關心的大學生,還沒有經歷過柴米油鹽的家庭生活。此番還真的親自過過手纔好。
到了年末,府中採辦的貨物也多了些,還要給奴僕們分發份例,去收繳封地的賦稅,回收放給斡脫商人(1)的利錢等等,之後就是覈算一年收支和結餘,就如公司裡會計主管們做年度財務報告一般。
王邸中管錢貨的主要是阿合馬,他是回回人,本來就精於此道,也有辦法爲王府節省開銷。又因是察必的陪嫁奴隸,頗得忽必烈夫婦信賴。可府中其他僕婢卻對他頗有怨言,可能是阿合馬在搜刮油水的同時剋扣了下人的份例。
爲了摸清他的底細,我還特地囑咐不忽木閒來去開平城裡的集市上打聽如今物價如何,看與阿合馬上報的到底有多大出入。又私下與奴婢談話,看看他們實收的份例是多少。最後依賴自己在大學裡積攢的那點財務知識,暗暗做了一筆帳。
真金受儒家的那套“君子不言利”的思想薰陶慣了,見我近日來多用心在財務上,並不贊同。奈何這是額吉察必的意思,他倒也不置可否,只是叫我少和阿合馬接觸。看得出,他對阿合馬也是頗有微詞的。
這些賬目不深究也就罷了,把我做的賬本和阿合馬呈上來的那本一比對,細細琢磨,還真發現一些蹊蹺的地方,雖然問題不大,但也挨不住長期被人鑽空子。
蒙古滅金前,金國轄區內,是有白銀、銅錢、紙幣一起流通的。金國被滅,它的紙幣制度也相應終結,民間又多用白銀。後來,蒙哥汗開始發行寶鈔,但並非在蒙古帝國的整個疆域都流通。比如,忽必烈就在他的關隴轄地發行交鈔,各個漢地世侯也都在自己的勢力範圍發行了相應的紙幣。民間還多有用白銀,甚至用實物交換的。貨幣制度不統一,商業流通也不太暢通,各地物價一折算,怕是就有很大出入了。
阿合馬似乎就是在這上面做了手腳,從低價區買入貨物,在賬本上卻報了高價,而兩地物價不同,貨幣不同,貨幣之間折算率也多少有變動。不好好計算比對,就很容易被他鑽空子。
我特意把阿合馬叫來問了一下,並沒有戳穿他。只是叫他給我講清各地物價如何,貨幣是如何折算的。他並不知我私下做了一筆賬,起初倒還說的誠實,待我問到關鍵處就開始含糊其辭了。
“雖是王妃囑咐公主留心家務,但公主也不必在這上面過多傷神,這些瑣事自有奴婢們料理了。”阿合馬哈着腰站在我旁邊,臉上堆滿笑意,鬍子一翹一翹的,頗有喜感,就像阿凡提故事裡的財主巴依一般。
“總管說的有理。可我額吉說,終有一日我要自己料理斡爾朵,不多學點東西,到時怕被下人矇蔽,”擡頭瞅着他笑了笑,“像總管這樣對主人忠心誠實的怕是難再碰到了。”
小小地捧了他一下,他聞言,眼光閃爍,似是有些心虛,而後便恢復如常,眯眼笑道:“公主不嫌棄奴婢,是奴婢的恩榮。公主有吩咐的,奴婢敢不盡力?”
“有勞總管了。只是雖是總管盡心,也難免手下人動歪心思。以後這賬本上,每筆貨物收買,都要寫明採買地、當地物價和所用紙鈔等名目,也好嚴明規矩,免得讓人利用了去,否則還要總管擔着罪名,便不美了。”
阿合馬面色一僵,隨即又換上笑臉,低頭連連說是。
我不再問什麼,揮手叫他下去了。有些事還得慢慢來,先立個明文規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