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聞言,久久不發一語,雙手撐着膝蓋,眼睛低低地凝視,如同凝視深淵一般。
我無法猜出他變幻莫測的心事,只覺這段時間異常難熬,光陰緩慢地流逝,幾乎靜止一般。
少時,便有內侍通報:右丞相安童、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兒求見。
忽必烈聞聲一滯,從沉默中回過神來,望着我嘿然冷笑:“朕聞太子素有賢名,如今看來果然不假,竟能勞動公主和宰相大夫爲其求情!這個太子,朕果然動不得呢!”
還未見到二人,皇帝便猜得來意。我和安童一前一後,皆爲太子而來,忽必烈怎不明瞭其中的隱晦?是以我也毫無遮掩:“太子乃天下之本,本固則國安;今有小人僭害太子,丞相大夫身居廟堂,豈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這一席話冠冕堂皇,連皇帝也無從駁斥,他冷笑幾聲,隨即宣二人入殿:“朕倒要聽聽,他們還有何說辭?”
我心頭一緊,憂愁不減:忽必烈還是沒有鬆口,也不知我剛纔的勸諫,他能聽進幾分?
安童、玉昔帖木兒很快被宣入內,低頭緊步趨到御前,一同跪下行禮,這番請罪的姿態,更惹得皇帝怒氣騰竄:
“截留奏章秘而不報,你們好大的膽子!今日來此,又是何做作!?”
忽必烈咬牙冷笑,忍氣忍得牙關發顫,卻仍維持體面的姿態。安童見此,偷偷瞥我一眼,也不知眼下情勢如何,只得硬着頭皮頂上:“此事關係重大,臣和御史大夫必得向陛下陳明實情,以免小人乘隙而入,肆意曲解,欺君罔上。”
“說罷。”皇帝眼皮也不擡,不耐道。
“答即古阿散乃阿合馬餘黨,苛暴貪饕,贓罪狼藉。先前太子欲窮治其罪,此輩遂銜恨誣陷,鉤索御史臺案牘,上危太子,下毒黎民。爲國家計,臣等秘留不發,實有苦衷,非爲故意隱瞞,還望陛下明察!”
玉昔帖木兒解釋道,一語未了,不料一物已劈面砸來,皇帝案前的奏章四散跌落,滿地雪片一般,一片狼藉。
“汝等無罪耶!?”
皇帝震吼,驟然起身,那氣勢過於凌厲,周身都是逼人的鋒芒,迫的人無從喘息。
玉昔帖木兒被奏章砸得懵然,一時茫然無措。我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也只能束手站着,無從插言。
安童和玉昔帖木兒跪伏於地,皇帝離了榻,逼至二人身邊,軟靴踩過地上奏章,腳尖狠狠踢上二人膝頭:
“事已至此,朕還未見那道表章!汝等不思己過,還狂言狡辯,妄事欺瞞!汝等無罪耶!?”
安童膝上吃痛,臉色白了一瞬,卻也不顧,連忙請罪道:“臣等截留表章,罪無所逃,聽憑陛下責罰。但此輩名載刑書,此舉動搖人心。奸邪用心叵測,意圖離間天家父子,一旦僥倖得計,必使社稷動搖,蒼生蒙難。陛下宜急罷此事,擇選重臣廓清疑亂,肅靖紛擾。”
我稍稍思索,便明白安童深意:事到如今,一味迴避是行不通的,必須向皇帝做出讓步,若能隔絕奸黨,另選旁人詳查此事,真金便多了一線生機。
想到這裡,我亦附言懇求。忽必烈不是糊塗之人,自然深知一時逞怒的後果。且安童二人已自擔罪責,實在無由再度逼迫,震怒過後,皇帝也慢慢冷靜下來。
想來此事不久就會傳出禁庭,傳到太子耳中,那麼,威懾的目的便達到了。餘怒中,忽必烈寒着臉喘息片刻,緩緩坐回榻上,仍是心事重重。
安童卻顧不得皇帝是何心思,趁勢近身上前,冒死進諫:“答吉古阿散倡言鉤考天下,早已惹得朝野紛亂,政事難以爲繼。此番又牽扯太子,更使人心浮蕩,內外動搖。還望陛下即刻下命,急罷鉤考,平復朝局。否則,臣恐諸王趁亂生事,貽害無窮。懇請陛下速做決斷!”
他言語鏗鏘,雖是請命,卻帶着幾分不容拒絕的意味。皇帝尚在出神中,不自覺地“哼”一聲。安童見狀,又再度進言,玉昔帖木兒從旁附議,終於使得皇帝鬆口:
“傳朕命令,停罷鉤考,拘拿答吉古阿散問罪。”
皇帝埋着頭,聲音蕭瑟,一臉頹唐,如負傷的困獸一般聲息微弱,早已不復方纔的威勢。安童得令,長出一口氣,欣喜得幾乎墜淚,卻不敢流露情感,當即領命而去,將皇帝的旨意傳達內外。
忽必烈臉上卻不見分毫喜色,二人走後,他又陷入了沉默,怔怔望着一地狼藉,忽而暴躁欲狂。我靜靜地看着他發泄,而後才上前安撫。
他狠狠推開我,眼裡是瘮人的笑意:“你還杵在這裡作甚?還不去給太子報喜?”
“太子何喜之有?”我震驚地望着他,呆呆問道,內心滿是驚懼。
“呵,這個好兒子,如今朕也拿捏不住了!”
他桀桀而笑,目光陰鷙可怖,那發白的鬚髮,鬆弛的皮膚亦隨笑意顫動,刺得我雙眼作痛。
“還不快去!”見我呆怔不語,他不耐煩地催促,“朕老了,不知還能在位幾時。你們卻等不得了,一個一個,巴不得把心掏出來獻給太子呢!如此忠心效主,倒也保得社稷無虞,朕還真是多慮了!”
“父皇!”我連連搖頭,想要靠近,卻被他猛然閃過,他身體臃腫,步伐不穩,一個趔趄下幾乎跌倒,而我眼睜睜見證他的狼狽,更讓他羞惱不堪。
“滾!”
老皇帝吼道,幾乎是歇斯底里。我瞥他一眼,滿心擔憂,猶豫片刻,準備退下,忽聞內侍來報:“陛下,太子求見,已在殿外等了多時了!”
我和皇帝俱是一怔,他默然片刻,旋即怒喝:“不見!”
“可外頭還下着雪,太子在雪中跪着呢!”老宦官哀求道,臉色悽然,眼裡盈淚。
“呵,呵!”皇帝怔了片刻,而後又是冷笑,似乎頗感荒唐,“這副可憐樣子,又做給誰看?太子至賢至孝,倒是朕昏聵暴戾呢!”
我聽了這話,耳中轟然,一想到真金跪在雪中,心也忍不住抽痛:“父皇誤解太子至深,都不願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嗎?”
我哀哀乞求,忽必烈卻全然不顧,冷酷笑道:“解釋?不必了。他若無罪,自然不必解釋;果真有罪,也不是一個解釋就能開脫。傳朕旨意,令太子即刻回東宮!”
我勸說不得,只能隨那傳命宦官一同出去。雪勢越來越大,宮殿之外一片肅穆,白茫茫昏慘慘,雪片裹得人喘不過氣來。
目光穿過悽迷的風雪搜尋,玉階之下,恰有一人跪在正中御道上,一動不動,如沉默的石雕一般,漸漸被風雪吞噬。我心中猝然一痛,顧不得腳下溼滑,疾步趕過去。
“哥哥!”我悽聲開口,他卻如石化一般,全然無覺。辮髮眉梢堆滿了碎雪,目光亦凝凍在眼裡,一瞬不瞬。臉頰又白又紅,眼裡滿是血絲,我伸手一碰,額頭卻是滾燙。想來他此前便已病了。
“陛下已命停罷鉤考,拘拿答吉古阿散。哥哥且寬心,此事不會再追究了。外面雪大風寒,快隨我回去!”
我用手攙他,口上急勸。真金卻巋然不動,目光渙散,口中喃喃:“我一定要見到陛下,陳明清白。”
“陛下知你清白,何必陳明?他傳命叫你回去呢!”我柔聲勸道,在雪中停駐一會,身上又被寒意打透了,渾身冷得發抖,牙齒也跟着打顫。
“我必要見到陛下!”他突然頑固起來,目光也凝聚一處,灼灼如火,“他一日不見,我就在這裡跪一日;十日不見,我便跪十日……早晚我都要見到陛下!”
左右勸說不得,我實在無法,不再多言,挪至他身邊,撩袍一同跪下,“既然如此,我便陪着哥哥。”
“胡鬧!”真金遽然擡眼,忍不住低斥,“此事與你無關,還不回去!”
他尚有一份清醒。皺眉看着我,眼睛一溼,睫上的雪粒化了,涼意沁入眼裡,他眯住眼睛,又像是在忍淚,嘴脣直顫:“朝上出了如、如此大事,爲人臣、臣子,怎能不給君父一個交待?難道還要讓陛下一人飽受憂、憂煎?此乃我私事,你給我回去!”
他強忍着,仍是被凍得發顫。我卻渾然不顧,也不看他:“陛下說你無罪,此事便不必解釋。哥哥要執意如此,我陪着你便是,無復多言。”
風雪中,我體內暖意消耗殆盡,寒意肆虐,我幾乎神思不清。真金再勸我,我也不理,幾番下來,他的執念也開始鬆動。
我二人在此跪等,內侍們勸說無門,只得跟着一同跪下,身旁早已覆了烏壓壓一片人。爲首的老宦官哭道:“二位殿下何必如此?若是有個閃失,我們這些奴婢,都不夠償命的。皇帝傳言不見,殿下再執意跪等,不是逼迫聖意嗎!?”
“若是逼迫聖意,這罪責也有我一份,不會讓太子獨擔!”我閉目道,口鼻像被凍住了,連呼吸都覺得費力,腰腿早已痠麻,幾乎難以支持。
真金聞言黯然,低頭不語。老宦官無法,急忙遣人去尋宰執大臣。待安童趕到,二話不說,命怯薛將太子同我扶上車輦,各自護送回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