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擡頭看看天色,雲朵越壓越低,天黑得不見一絲光亮,遠處隱約有雷聲作響。而那木罕和安童卻還這麼僵持着,彼此都不肯退讓。
安童這麼說,想必是很生氣了。不肯發作,一是他性格穩重,涵養好,二是不願與那木罕撕破臉皮。他挺直腰板立在馬上,一張俊臉繃得緊緊的。身下的棗紅馬打着響鼻,不安地搓着馬蹄,似乎一撒手就要躍出去。
不忽木見狀也上前解勸,卻被那木罕一鞭子拂了很遠。我驚愣地瞅着他們,厲聲喝道:“那木罕,鬧夠了沒有!?”又忙去看不忽木是否受傷。
小少年扭過臉躲開我直說沒事,我抓住他的肩膀,煩躁不已:“別躲!把臉擦擦。”
雖然傷口不深,側臉處還是留下了一道血痕。
那木罕此時還坐在馬上,眼睛瞪得圓圓的,小臉因爲生氣憋得通紅,他從小就被忽必烈夫婦寵溺嬌養,就算是打罵訓斥,也只有父母纔敢。在他面前,別人討好他還來不及,哪敢違逆他的意思。不料今天安童卻不買賬,跟他槓上了!
對這位小爺還不能硬碰硬,用手拽住繮繩,我好聲勸道:“先回去如何?一會下了大雨可怎麼辦?父汗母后都該急壞了!”
那木罕卻理都不理,見他無動於衷,我只得作出讓步:“先回去,回城我們再演給你看,怎樣?”
“哼,這裡曠野無人,安童都不肯演?回去他肯麼?你問他!”那木罕拎着馬鞭大聲喝着。
這貨驢脾氣發作,竟軸上了!我又看看安童,他面不改色,沒有半分讓步的意思,也是個一根筋。
“呵!”那木罕用馬鞭指着安童,揚着下巴,半眯着眼,趾高氣揚地喊話:“安童,我是以黃金家族的名義命令你!”
“那木罕!”我的話剛落地,只見一道閃電堪堪劈了下來,灰暗的四野一下子亮若白晝。我駭然失色,忙用雙手捂住耳朵。少頃,果有雷聲隆隆碾過天空,仿若千軍萬馬席捲而過。
閃電把安童的臉晃得刷白,雷聲轟轟作響,他卻恍若未聞,巋然不動,筆挺得像一座石雕,目光迎着那木罕的鞭梢,蔑然一笑:
“我乃木華黎國王之後,豈能折腰求寵,作伶人之事!?”而後,冷然一笑,一揚馬鞭,竟打馬絕塵而去。只餘那木罕愣在馬背上,在雷聲中呆若木雞。
待他回過神來,勃然變色,縱馬往前追了兩步,大聲怒喊:“你不過是黃金家族的斡脫古—孛斡勒(1),竟敢猖狂至此?”
那木罕的話恍若焦雷,在我耳邊炸響,我木然地看着前方,暗淡的天幕下,安童發瘋似的狠抽了幾下馬,棗紅馬發出長長的哀鳴,宛如旋風般狂奔起來。
“你做的好事!”我狠狠瞪了那木罕一眼,拋下一句話,跨上格日勒,也循着安童背影,縱馬疾馳而去。
*
四野裡黑得幾乎讓我迷失方向,不時有巨雷擦耳而過,轟然作響,彷彿要把大地劈裂了似的。我半伏在馬背上,因爲用力,全身都痙攣起來,憋住一口氣,催着馬疾馳向前。
安童本就騎術好,這會子又發瘋似的縱馬狂奔,我只是看眼前那紅點時隱時現,卻被甩開好遠。
他平時一向懂事,怎麼今天也擰起來了!我氣急敗壞,卻不敢放鬆分毫,生怕一眨眼,他就沒影了。
唉,都是那木罕惹的禍,還得我給他擦屁股,他們倆相愛相殺,關我啥事啊!
格日勒跑得迅疾,我被顛得暈頭轉向,上氣不接下氣,實在追不上了,只得朝前面大喊安童名字,也不知他聽到了沒有。
心跳得劇烈,胸口悶得生疼,我只得放慢了速度,緩了緩神,而後,前面的速度似乎也慢了下來。
哎呦,趕緊追上去吧。
*
待我趕上安童,用眼四下一掃,周圍是一片漆黑的曠野,已不知身在何處。再擡眼,渾重的雲頭似乎要壓到地面上了。所幸雨還沒下起來。
劇烈地喘了幾口氣,用眼瞥了下安童,他按住馬頭,手用力捏緊繮繩,麪皮繃得緊緊的,頭髮也因急速狂奔鬆散開來,有些狼狽的,垂落幾縷。瞧瞧臉上,那神色卻不是憤怒,而是一臉頹然和悲愴。
看着那副模樣,我心裡一下子空寂無聲,胸口悶得厲害,那木罕的話如悶雷一般在我耳邊隆隆作響:
“你不過是黃金家族的斡脫古—孛斡勒,竟敢猖狂至此?”
嘴脣顫動着,卻不知該說什麼話爲好——我能說什麼呢?
“哥哥……”我不安地叫他一聲,心裡砰砰打着鼓,只盼他能想開點,跟我先回去。
“那木罕說的沒錯,木華黎家族雖是國王之後,仍是孛兒只斤氏的世襲奴婢。奴婢即便再顯赫,也不過是奴婢。”他垂着眼瞼,漠然開口。
“胡說什麼!”我厲聲道,深吸了口氣,提繮上前了幾步,直視着他的眼睛,“我從未當你是奴婢,想都沒想過!你是我哥哥,是霸突魯將軍的好兒子,是我額吉的好外甥,是汗國的第三怯薛長,是堂堂好兒郎!只爲那木罕兩句氣話,就如此自輕自賤?”
“那又如何?”他擡眼,自嘲地笑了笑,“在大汗眼裡,除了宗王姻親,這普天之下,又有誰不是他的驅口,他的奴婢?”
“咔咔咔!”又是一道閃電劈開夜幕,雷聲轟鳴,憋了好久的雨點終於從天空砸下,雨點大如豆粒,落在身上有股鈍痛,薄薄的綢衣很快被打溼。
安童的話在耳邊纏綿不去,心臟因爲剛剛狂奔而跳得厲害,我抱緊胳膊垂頭不語,渾身顫抖着,心慌意亂,心裡突然憎恨起這個時代來。
他催着馬走近了我,我的頭髮盡被打溼,面相十分狼狽,擡起眼,幾乎都看不清他的面目了。
用力抹去臉上雨水,我盯着他的眼睛,凜然道:
“只要傲骨常在,奴隸即貴族。”
他的手一顫,馬鞭無聲落地,直直看着我,嘴脣顫動着,卻說不出話來。大雨兜頭砸下,雨水順着臉頰簌簌淌落,黑暗中,他的面孔更像一座亙古不變的石雕。
下一瞬間,我只覺身後一沉,就見安童飛身落在格日勒身上,把我裹入懷中,猛地一勒繮繩,大喝一聲,打馬狂奔向城南處的村落那邊。他那匹棗紅馬也緊緊追了上來。
雨勢迅猛,眼前迷濛一片,馬蹄也滯澀不便,安童微微向前傾身,爲我擋着雨,手卻緊緊攥着繮繩,穩穩控住馬。大雨打透我們的衣袍,寒意長驅而入,我們只得緊緊依靠着彼此,才攢出一口氣力,繼續催馬疾馳在雨幕中。
*
頂着雨終於摸到一戶農舍,見我倆已淋成落湯雞,那對老夫妻二話沒說把我們讓了進去。我渾身俱已溼透,安童比我更糟,綢衣溼漉漉的貼在身上。他和主人簡短交待了幾句,老嫗不一會兒就找來了兩件粗布麻衣,叫我們各自換了,又攏了一堆柴禾,在竈火裡點燃,好讓我們烤乾衣服。
我把辮子解開,頭髮溼淋淋地披在肩上,接過老嫗遞過來的手巾,用力擦了擦頭髮上的水。
“姑娘喝碗熱湯吧。”老嫗年紀也有六十多了,說話時臉上皺紋都能漾出笑意,叫人不由得心頭一暖。我笑着謝過了她,捧在手裡暖暖身。
普通農人家的湯水,只有兩片零星的菜葉,鹽放的極少,幾乎嘗不出味道。看着家徒四壁的農房,我默默嘆了口氣,悶頭把湯水嚥了下去。
安童一邊在火前烤着我倆的衣服,一邊呷了口熱湯,臉上表情淡淡的,有些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看他的頭髮還溼乎乎地搭在頭頂,怕他受寒,遂拿着手巾過去,在他身旁蹲下,道:“我幫你把頭髮擦乾。”
他似乎沒有料到我突然出現在身旁,不期然間轉頭,臉正好對着我的臉,眼瞳黑黑的,直映到我眼底。我似乎從沒這麼近距離地觀察過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他的目光微微一顫,用力吸了口氣,僵硬地別過頭去,側臉卻變得紅彤彤的。
“我自己來就行。”他也不看我,悶悶開口。
我也不理他,直接把他的髮辮解下來,將頭髮一股股的攤開,黑色的髮絲攤在肩上,襯得臉色更白。他僵住身子,往一旁掙了掙,終究拗不過我,任由我爲他擦了。
我卻又一次納悶起來,不由得問道:
“你也是蒙古人,爲何不剃婆焦呢?”
“木華黎家族早有束髮的……我祖父就是……”
“嘁!我是問‘你’爲何不剃髮?”
“……”他又不說話了,眼瞼垂下來,臉色依舊泛紅。
噯,我就納悶了,他最近怎麼這麼愛臉紅呢?我惡意滿滿地捏住他下巴,把他的臉扭過來,目光咄咄逼人:“你是覺得攢個髮髻更好看吧?”
“胡鬧!”他眉峰聳起,羞憤難當,偏偏還說不下去了,只得甩開我的手,用力扭過頭去——臉卻更紅了。
一旁的老嫗看着我倆,捧着肚子呵呵笑個不停,忍不住問道:“你們這對小兒女,大雨天跑出來,父母可知道嗎?”
我剛要開口,安童卻猛地轉過頭來,硬邦邦地來了一句:“我是她哥哥!”
而後似乎又感覺語氣粗魯了些,面露愧色,稍稍放緩聲音,“婆婆見諒。今日我帶妹妹出來看戲,不料碰上大雨,不得已借貴地暫避一會兒。”
“哦,哦。這樣啊。”老嫗迷迷糊糊地來了一句,像是剛睡醒似的,“我還以爲你們是一對兒呢……看你們這身打扮,怕是城裡來的貴人吧。”
安童聽了這話,又是一陣尷尬,見我對此毫無解釋,愈加羞忿,卻也不能作色,繃着臉偷偷瞪了我一眼,轉而向老嫗好言解釋道:“妹妹說鄉里的戲更熱鬧,遂帶她來了……”
喂,我訝然望着他:這小子什麼時候學會說謊了?我還以爲他正直得很呢!
“哦,哦,原來是來看戲的。聽說今天只演了一場,可惜了……”
“可不是呢 。”安童無視我訝異的目光,面色已慢慢恢復平和,溫和地迴應着老嫗的話,一臉純良。
他倆又閒閒地聊了幾句,我只在一旁聽着,也不插話,擡眼一瞄外面天色,驚喜地叫道:“雨停了!天放晴了!”
剛纔只顧着追趕安童,我這纔想起那木罕和不忽木被我甩下了,他們可曾被雨淋到?還是早已回城裡去了?心裡不免有些惦念,只想快點回城看看。
“衣服還沒烤乾呢。”安童悶悶地來了一句。
我的臉立時癟了下來,不說話了,老嫗卻笑道:“姑娘急什麼?天還不晚呢。”說罷又和安童閒聊起來。
安童頗有耐心,面色溫和,語調和緩,問老嫗家有幾口人,幾畝地,收成幾何,賦役可還繁重等等。
老嫗都一一回答了:“去年旱災,莊稼大半都旱死了。好在朝廷下令免了本地賦稅,還給了口糧和種子糧,才得以熬過冬春……自打朝廷換了新鈔,賦稅都不用繳銀了,直接用鈔……我們都樂得如此,您知道白銀都到不了我們小民手裡,先前繳銀可是難爲我們了……”
安童不時點點頭,耐心聽着,很少插話,低頭似乎在默記着什麼,又問:“尋常稼穡時可有難事?”
“……”老嫗猶豫片刻,瞅瞅安童的臉,面露難色。
安童的臉色更爲柔和:“但說無妨。”
“因離皇城近,時不時有官人騎馬踐踏農田,有時直接將田地搶奪了去,闢成草場養起了牛羊。隔壁王老漢的幾畝田前不久就被搶佔了……想往縣裡打官司,卻又被縣官和里正強壓下來。待到秋來繳稅,卻是無糧可賣,家裡又無其他營生,這幾日已愁出病了……不知我和老頭子會不會攤上這樣的事呢!”
老嫗說着,臉上皺紋都攢到一塊,眉目裡帶着憂戚。
安童聞言默然,見老嫗愁容滿面,不免又安慰了幾句,還順便給了些隨身碎銀,算是答謝。
老嫗慌得不敢收,兩人正推脫間,卻聽房外響起了一陣騷嚷聲,似乎有五六人,罵罵咧咧的,還有馬嘶聲。細細探聽,竟有老漢的哀求聲夾雜其中。
“老頭子!”老嫗聞聲,陡然挺直腰板,扶着牆急惶惶地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