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伏天之後,開平一帶更顯悶熱。今日應王子同學之邀,我和安童、不忽木及幾個隨從騎馬出了開平城,陪着那木罕到城郊鄉里去聽評話看戲。
數伏天氣,雖是白日裡,卻不見太陽。天氣悶熱,頭頂已經變成一片蒼灰色,像一牀棉被重重地罩了下來,壓得我們喘不過氣。縱使飛馬帶起涼風,似乎也沒緩解多少。
可是王子同學可不管這些,他興頭正盛,自打出了開平城,就一馬當先,獨自跑在前頭。安童我們幾個不得不緊追其後。
那木罕輕車熟路地找進開平城南的那個村落,他把時間掐得很準,果然又趕上集市。可能因是伏天,村民們多在家中避暑,是以集市上人比往常少了些。
見沒有往日熱鬧,那木罕的興致淡了些,有些怏怏的。騎着馬慢慢穿過小道,來至以往他聽評話的那個地方。
這裡圍觀的村民們還是很多,熙熙攘攘的人羣中間,是一個兩丈有餘的高臺。不過今天表演的並非評話,高臺後面的兩根竹竿撐起一條巨大的橫幅,上面寫道:“大行散樂飛雲秀在此作場。”
看來今天是有戲班子來鄉里巡演了,那條幅上寫的“飛雲秀”沒準就是戲班子的頭牌。戲曲自宋代以來就日益繁榮,宋時市民生活豐富多彩,勾欄瓦舍也是小市民必不可少的娛樂場所。到了金蒙之際,戰爭雖使北方城市遭到摧殘,但漠南一帶在忽必烈的多年經營下,城市生活也漸漸豐富。就是開平城裡,也有瓦子闢出專門的戲場供劇團出演。
可那木罕偏偏喜歡跑出城到鄉里看巡演。一是爲了在城外草原上跑跑馬,二是覺得鄉里的集市更熱鬧。
“今天怕是沒有說書的了,這雜劇你還看不看?”我問那木罕。
“看,當然要看!”那木罕回答得相當乾脆,讓隨從們攏好馬,就往人羣裡擠去。
我們自然是換下了宮裡的服飾,但即便穿着常服,衣着打扮也不落俗。隨從在前邊開道,周圍的小老百姓看到我們,料定我們身份非同一般,都紛紛避讓出一條道路。
我一再勸那木罕低調些,這貨卻不予理會,趾高氣揚地霸佔住一塊好地方。安童本不喜人羣密集的場所,但也不忍拂了那木罕的興致,只能跟在一旁。
一時樂聲咿呀響起,我不由得擡起頭,只見戲臺上已有兩名小旦邁着小碎步,如一陣清風一般迎面而來。兩個小旦一高一矮,高一點的那個身着桃紅羅裙,兜着水袖,半掩芙蓉面,在臺前兜了半圈,先亮了個相。矮一點兒的只穿一身青衣,扮相樸素,虛扶着高個小旦,也在她身邊立定。兩人一身光鮮地站在高臺上,如水塘裡搖曳的清荷一般,迎風飄舉,婀娜俏麗,未開口卻已贏得一片喝彩。
瞧這畫風,臺上應該是小姐和丫鬟了。我順便腦補一下劇情,大概是才子佳人的戲碼——這似乎不是那木罕的菜吧?
用手推推那木罕:“這個怕是沒有武戲,你愛看嗎?”
這貨卻瞪着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臺上,口中嘟嚷着:“看慣了打打殺殺的,換個樣兒也新鮮。這兩個姑娘模樣煞是好看。”
這貨也只十二歲,就到了“慕少艾”的年紀?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卻目不斜視,渾然無覺。安童和不忽木卻不作聲,只是靜靜地望着戲臺。
“你們好好記着臺詞,待會回去了再給我串演一遍。”那木罕吩咐着,順便還確定了角色分工,女的歸我,男的歸安童和不忽木。
我們三個都無語地望着他,誰都沒有點頭應承。那木罕也沒在意,樂呵呵地把目光轉移到小旦身上。
“我若還招得個風流女婿,怎肯教費功夫學畫遠山眉。寧可教銀釭高照,錦帳低垂;菡萏花深鴛並宿,梧桐枝隱鳳雙棲。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誰管我衾單枕獨數更長,則這半牀錦褥枉呼做鴛鴦被……”小旦輕啓檀口,戲詞就流淌出來,她聲線細膩,明媚亮麗,如葉底黃鸝般婉轉動人。
可是我聽完這段曲辭,臉部不自覺的抽搐了一下。既然小生還未上臺,那麼這位幽居深閨的小姐應是在思.春了。而這臺詞內容,明顯是限制級的呀。後面的劇情也很容易猜得了……然而那木罕還要我們翻譯,待會還要串演……
這麼一想,我的臉瞬時變得熱辣辣的,再看安童和不忽木,他倆都聽得懂漢語,小旦唱完,臉色立刻變得通紅。
只有那木罕一臉茫然不解其意,忙讓我翻譯內容,我乾脆裝死,面無表情道:“我也聽不懂。”
再問安童,他只是僵着臉,用蒙語乾巴巴地回道:“這個姑娘想找個如意郎君,如今還沒找到……”直接把十八禁的內容和諧掉了。
他這麼一說,意韻全無,那木罕也大爲掃興,一拍大腿:“嘿,我當是什麼!她看上哪家小夥子,跟人家直說就得了唄。這麼扭扭捏捏算什麼!”得,他一通話就把這雜劇的格調降低了好幾個檔次。
再看看安童的臉,他又疑惑了:“還有,哥哥你臉紅個什麼?有啥抹不開臉的?”
安童抿着嘴沒有說話,那木罕卻催問個不停,我趁勢插言:“這也怪沒意思的,要不咱回去?”
“再看看。”那木罕一口回絕。
我們又看了一會兒。雜劇內容也慢慢明白了。小姐李千金和丫鬟在自家花園裡散步,抒發着閨中春愁和內心的寂寞,對外面的世界又充滿了無盡的好奇。於是,小姐提着裙裾,攀上牆頭,鮮豔明麗的杏花枝前便探出了一張俏麗的臉龐。
這時末角登場,腳踏烏漆靴,腰繫白玉帶,身騎玉驄馬,翩翩迎面來。結果,玉驄馬上,杏花牆頭,一個玉面郎君,一個妙齡少女,四目相對,火花乍現——好一個人生初見!
咦?牆頭、馬上……難道這就是那個元曲經典愛情劇之一《牆頭馬上》?我似乎有個印象,但劇中人名記不住了,還要再看看。
那邊安童又硬邦邦地翻譯着:“這姑娘遊園時攀上牆頭,恰巧逢着一個小夥子騎馬而來,兩人一照面就互有好感……”
“嗯,這倒還算痛快。”那木罕嘟着嘴品評着,“既然兩人互相喜歡,這小夥子直接把姑娘搶過來娶回家,不就成了!後面還有啥可演的?”直接把蒙古早期的搶婚習俗代入其中。
我聽了這話,默默嚥下了一口老血,面上不動聲色,繼續裝天真無邪。
而後,就是才子佳人戲中的經典橋段:互遞情詩,幽會私奔。這曲辭雖然含蓄秀美,尺度上卻放得開:“我推粘翠靨遮宮額,怕綽起羅裙露繡鞋。我忙忙地扯的鴛鴦被兒蓋,翠冠兒懶摘,畫屏兒緊挨,是他撒滯殢,把香羅帶兒解……”
少兒不宜的畫面雖以拉屏風的方式掩蓋過去,但小旦的唱詞柔媚入骨,彷彿還帶着嬌.喘,不由得讓人氣血翻涌浮想聯翩。
噯呀呀,雖是套馬漢出身,但安童和不忽木都是讀詩書知禮儀的人,性格也較尋常蒙古人內斂些。聽了這段子,都彆扭地轉過頭去,臉上紅得似乎能滴出血來。他們比我倆大上兩歲,看這光景,似乎都已漸通人事。而後,又不安地看看我,見我一臉懵懂的神情,才放下心來。
圍觀的老百姓們也有了不同尋常的熱烈反應。只有那木罕依舊困惑不已,在安童他倆都難堪的當口,依舊追問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倆人躲起來是什麼意思?他們這些人又激動什麼呀?”
“嗯……密謀私奔。”安童言簡意賅。
“咦嘻——”那木罕咂咂嘴,一臉不屑,“喜歡就正大光明地搶來完事,偷偷摸摸的作甚麼?”
之後,那木罕的興致稍減,在安童的翻譯下,勉強弄懂了後面幾折的劇情:私奔、生兒育女、被父母拆散、男主高中狀元、破鏡重圓。
看完這戲,那木罕怏怏不樂,依舊迷惑不解地嘟囔道:“折騰了半天兩人不還是在一起了麼?娶個媳婦哪有那麼費事?”
“不是哪個小夥子都跟你一樣是王子,喜歡哪家姑娘都能娶了來。要徵求父母意見,講究門當戶對。就是蒙古人,現在也幾乎不搶婚了……”看完這齣戲,安童才鬆了一口氣。面色和悅,頗有耐心地解釋着。
那木罕搖搖頭,似乎還無法理解劇本的邏輯:“本來就是很簡單的事,非得繞個大彎子。”說罷,又瞄了眼戲臺,“待看看下一出是什麼。”
然而,這戲班子卻沒有演下去的意思,臺上空無一人,臺下卻有人張羅着收攤了。圍觀的老百姓也紛紛散去。擡頭看看天:雲層密佈,不見光亮,似乎正憋着一場大雨。
“怕是要下雨,今天的戲早早收場了。咱們也趕回去吧。”安童勸道。
那木罕噘嘴望望臺上,腳下卻不挪動半分:“忒敗興了,好容易出來一回……”
“天公不作美,又有何辦法?”安童嘴上耐心勸着,臉色卻輕鬆歡快。剛纔他是相當煎熬,那木罕沒戲可看,他也就解脫了。
好說歹說,終於把這位小爺勸了回去。雨一時半會沒有下起來,灰色的天幕好像一頂鍋蓋罩在草原上,悶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那木罕更是心情不好,垂頭耷腦的,悶悶不樂。只走到半路,就叫我們停下來:“雨還沒下起來,等會再回去。”
安童我們幾個全都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不知這小爺又有啥幺蛾子。
他看看安童,又看看我:“哥哥,你把剛纔的那齣戲給察蘇講一遍,你倆表演給我看。剛纔沒大看懂,又不盡興……”
聽了他的要求,我忍不住啐了他一口:“瞎折騰什麼?你想看戲,回去叫教坊司演給你看不就成了?”
“那還要等着排戲,多麻煩!我現在就要看!”他一下子上來了倔脾氣。真是熊孩子啊!
安童那邊,早已被他折騰得心煩意亂。臉上雖未作色,眼中卻透着不快,語氣略有焦躁:“天快下雨了!王子早些回城可好?”
“急什麼!下了雨,再回村舍那邊躲避一下不就得了!草原上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那木罕大聲嚷嚷着,焦躁不已,緊勒着繮繩,胯.下黑馬忍不住揚蹄嘶鳴,差點把他掀下馬來。那木罕惱羞成怒,一鞭子把它打老實了:“畜生!連你也不聽話了!?”又歪着頭向安童沒好氣地咧咧嘴,示意他下馬錶演。
此話一出,雖是無心,卻讓安童立刻沉下了臉。他的腰板挺得筆直,拳頭攥得緊緊的,目光瞬時變得冰冷銳利:
“恕某不能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