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七月,不同於姜國的陰冷乾燥,璃國的七月天,驕陽似火,一大早知了便在枝頭聒噪起來,灑金般的陽光自大開的檀木密格紗窗傾瀉而下,在冰涼的玉石地面上鋪開來,幾縷調皮的穿過層層帷幔,投射在牀頭,襯得熟睡中的美人,如睡在瑤池之巔的仙女。
喜兒躡手躡腳走了進來,她站在牀榻不遠處,笑盈盈的望着自家小姐,覺着許久不見,小姐怎麼比以前還要美呢?
“喜兒姐姐,御醫來了。”一丫鬟站在門外,急急喚道。
喜兒點點頭道:“知道了,讓大人等一會兒。我這就服侍小姐起牀。”
顧天瑜緩緩睜開眼睛,單手撐頤,眼眸微眯,慵懶的打了個哈欠,淺笑道:“進來也不叫醒我。”
喜兒笑嘻嘻道:“小姐好久沒回來,喜兒看您睡得正香,哪裡敢打擾,不過這會兒子御醫過來了,小姐要起牀麼?”
顧天瑜點點頭,便起身,同時幾個丫鬟一同走進來,上前一同伺候她穿衣梳洗。顧天瑜本不喜歡由人服侍,只是自入宮後,似乎亦被同化了一般,越發習慣這種被人服侍的生活了。
整理好後,御醫便躬身走了進來,行過禮後便開始爲她把脈。其實這一切不過做戲罷了,所有的知情人,兜兜轉轉,只爲讓之前的謊言圓滿。
那御醫裝模作樣的捋着鬍鬚,沉吟片刻後,欣喜抱拳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娘娘的鳳體已無大礙,只需開幾副調養的藥就好。”
一室的人紛紛下跪,齊呼道:“恭喜娘娘鳳體安詳。”
顧天瑜淡淡點點頭,淺笑道:“都免禮吧。這段日子讓老御醫受累了,喜兒,傳本宮旨意,賞。”
“謝娘娘。”
“是,娘娘。”
待送走了御醫,顧天瑜便迫不及待的下牀,起身收拾一番,匆匆往乾清殿去了。雖然知道公子玉簫的傷已無大礙,但她還是有幾分擔心,不看到他的笑容,她無法安心。
此時乾清殿內冷冷清清,桐花盛開的院子內,丫鬟太監們無聲做着自己的事情,顧天瑜下了轎子,忙住了要去通報的小太監,淺笑道:“本宮自己進去便是。”
說罷,她便跨過門檻,一路穿花過廊,興沖沖便來到了殿門口。於忠此時並未在內室侍奉,而是垂首站在殿外,倒讓顧天瑜有些訝異。
她不由好奇道:“公公,皇上還在睡覺麼?”
於忠似是在神遊,擡首見到顧天瑜的那刻,他的臉上閃過一抹訝異,和掩藏不住的慌張,隨即搖搖頭道:“沒有,不過......皇后娘娘在裡面,娘娘若是想見皇上,就在外殿等一下吧。”
顧天瑜的笑容於那一刻僵硬在臉上,她垂眸,極力想掩飾慌亂的內心,這段日子過的太忘我,她差點便要忘記了,在這紅牆黑瓦,步步驚心的深宮大院裡,皇上並非只有她一個女人。而那一聲“玉簫”,是不是也只有在那夜,才喊得出口?
見顧天瑜神情有些落寞,於忠無奈嘆息,斟酌道:“不然,您等一等,過一會兒再來。”
顧天瑜搖搖頭,淡淡道:“本宮在外室等着便是了。”
說罷,便無聲跨入門檻,安靜的坐於殿內,而於忠跟在其後,開始爲其斟茶。他們的動作很輕,生怕驚擾了裡室的人,顧天瑜垂首坐在那裡,一襲黑髮慵懶垂於胸前,隨着她的落寞,也變得安靜下來。
原本精心描繪的面容,雖一如既往的美豔動人,然眉宇間卻沒了剛剛的欣喜與張揚。她端着茶盅,目光在腳下一寸遊離,腦海中想的都是自公子玉簫去姜國那日發生的事情,心中忍不住就委屈起來,看來,她還是太笨,還是無法接受,這種所謂的一夫多妻制,她接受不了,更何況愛的人貴爲皇帝,將來必定有後宮佳麗三千......
內室內,守在榻前的姜月華一直緊緊握着“昏迷”中的公子玉簫的手,似是一鬆開,她便會消失一般。
玲瓏站在一邊,擔憂道:“皇后娘娘,皇上一時半會兒可能醒不了,要不......您先回去吧?你的身子未好全,這樣實在太勉強了。”
顧天瑜於外室微微攏眉,一雙本遊離不定的杏眸中閃爍着疑惑的光芒,皇后出事了?爲什麼她都沒有聽公子玉簫提起過?
想及此,她不由自嘲的笑了笑,他又怎會與她提起姜月華的事情,恐怕他心中,皇后,唯有皇后,是他特別對待的人吧?
那她呢?她究竟算什麼?這些天的欣喜,溫柔,堅定,又算什麼?
“皇上......你以爲臣妾不知道,你去了姜國救虞貴妃的事情麼?”皇后的聲音低低傳來,顧天瑜並不想偷聽,身體卻忍不住往裡室移了移。
姜月華輕輕撫上公子玉簫的眼臉,喃喃道:“鴛鴦死了......她是爲本宮而死的,可是本宮還苟延殘喘,玲瓏,你一定也覺得本宮很無恥吧。”
玲瓏躬身站在那裡,搖搖頭,哽咽道:“不,能爲娘娘死,是鴛鴦的榮幸,何況,那是她選擇的,娘娘您不必太過苛責。”
姜月華姣好的容顏一瞬間似被馬車碾碎一般,凌亂不堪,她無奈苦笑,捂着臉跪下來,輕輕啜泣道:“不,本宮知道本宮很自私,只是,本宮害怕失去皇上,一邊是我的夫君,一邊是我的皇弟,我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說至此,她頓了頓,擡眸,攏眉望着牀榻上臉色蒼白的公子玉簫,握着他的手又緊了緊:“皇上,你問臣妾是否真的不知你的心意,臣妾怎能不知?只是,殺父之仇,滅國之辱,和血肉相融的羈絆,不是臣妾能夠忘懷的。只是......你放心,臣妾再不會這麼做了,不會再背叛於你......”
手中茶盅幾要打落在地,顧天瑜聽着姜月華那番肺腑之言,一個月來的懷疑終於在此得到了答案,一時間,她渾身顫抖,幾欲要起身闖進內室,狠狠抽姜月華一巴掌。但她不能......
“皇上還記得那日你說過的話麼?‘定不負相思意’,現在,你得佛祖保佑,終於平安回來,臣妾從今日起,也定不會放開你的手。只要皇上......肯原諒臣妾便好。”姜月華言罷,便起身,再次仔細的爲他掖了掖被角,輕輕在他額頭印上一個吻,柔聲道:“臣妾還會再來的。”
外室,顧天瑜怔怔的坐在那裡,嘴脣微張,一雙大大的杏眸中滿是不可置信,她一隻手捂住心口,然那痛楚如毒蛇咬住一般,撕心裂肺的讓她顫抖,手中茶盅終於不堪重負,摔碎在地。與此同時,於忠眼疾手快的走進來。
“誰!”玲瓏一聲嬌呵,已經掀起簾子走了出來。隨即,她驚慌失措的低低“啊”了一聲,隨即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驚恐道:“奴婢不知是貴妃娘娘駕到,無意冒犯,還望娘娘恕罪。”
此時顧天瑜已經恢復了原本的慌亂,而是冷着一張臉,側過頭望着面前的少女,淡淡道:“無妨,本宮也是剛到。”
於忠恭謹道:“娘娘,奴才笨拙,還望娘娘恕罪。”此時,他手中正捧着那摔得粉碎的瓷片。
顧天瑜單手撐頤,一隻手輕輕揉着額頭,語氣輕慢道:“無妨,你照顧皇上,累了也是應當,收拾殘局這種事,還是吩咐下人做吧。”
於忠點頭稱“是”,隨即,便讓一小太監進來收拾。
姜月華站在牀榻前,嘴角輕揚一抹笑意,眼底泛着冷光,這房間的窗戶本未開,是她爲了等顧天瑜的到來,未關房門,並將鏤花玫瑰大窗打開......
只可惜,顧天瑜對此一無所知......
她款款掀起帷幔,蓮步微移來到外室,不曾看到身後突然睜開的那雙清亮眼眸,只雍容華貴的睥睨着顧天瑜,淡淡道:“妹妹不是一直病着呢麼?今兒看起來氣色不錯。”
顧天瑜起身,微微福了福身子,脣邊帶起一抹淺笑,柔柔道:“見過姐姐。”剎那之間,判若兩人。
她擡眸,望着那張冷傲若梅的面容,只覺得姜月華此時望着她的眼眸中滿滿都是不屑和輕蔑,她討厭這張臉,爲公子玉簫,也爲姜弄月。
顧天瑜突然綻放一抹笑容,淡淡道:“妹妹一直以爲自己會死,或許是知道了皇上病重,一顆心太過牽掛,才被佛祖饒了一命。”
姜月華面色難看,冷眼望着這個寸步不讓的女子,不願多言,淡淡道:“既如此,你也好好看看皇上吧。玲瓏,我們走。”說罷,便轉身跨出了門檻。
玲瓏還跪在那裡,不知道該不該站起來。顧天瑜睥睨她一眼,冷冷道:“你跪在這裡,是在求着本宮打你家主子的臉麼?還不快起來?”
“謝娘娘饒命......”玲瓏如蒙大赦,一骨碌爬起來後,便飛快的衝出了殿門,緊緊跟在了姜月華的身後。
顧天瑜見兩人走遠,這才卸下一身的假裝,踉蹌坐倒在太師椅上,長長的睫毛下,眼眸中滿是晶瑩。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擡眸望着躬身立在那裡的於忠,訕訕道:“剛剛,謝過於公公了。”
於忠有什麼話想說,但看到顧天瑜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終於還是忍了下來,淡淡道:“不妨事,娘娘先去看看皇上吧。”
顧天瑜輕聲“嗯”了一聲,緩緩起身,腦海中卻是那句“定不負相思意”,一時間,她又是胸口劇痛,忙扶了桌子,細細喘息片刻,這才邁着沉重的步伐往內室去了。
於忠站在外面,望着她的背影,無奈嘆息。
都是造孽啊。
顧天瑜來到房間後,杏眸往牀榻上一掃,隨即來到花梨木桌前,一邊斟茶,一邊悠悠道:“皇上,皇后娘娘走了,你不必再裝了。”
公子玉簫睜開眼睛,一雙氤氳的鳳眸帶着幾分疲憊,他長眉輕蹙,目光沉沉的望着顧天瑜,問道:“你何時來的?”
顧天瑜將茶遞給他,垂眸道:“沒多久,剛到而已。皇上呢?又是什麼時候醒的?”她突然擡眸,眼眸明亮犀利,直逼他層層僞裝的眼底,
公子玉簫一瞬間有些失神,隨即,他接過茶抿了一口,一本正經道:“朕也......剛醒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