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當世雄城
正月底。
疏影橫斜,絲絲風煙。
暖春氣息愈發明顯。
二十四日,晨午巳時。
蔡州城東濡河岸邊,一衆文武官員相送。
河面上錨着兩艘四、五丈長的三百料平底官船,陳景彥剛剛得知,陳初此次入京竟走的是水路。
蔡州距東京城陸路五百里,可走水路的話卻要先從濡河南下,進淮水往東,由潁州沿潁河北上,再經汴河入京。
水路雖繞了路程,但勝在旅途輕鬆。
可這麼一來,原計劃跟隨陳景安返鄉的譚氏、阿瑜就不順路了!
似乎是看出了陳景彥正在糾結,陳初上前低聲解釋道:“三哥,走水路是爲了順便考察沿途商路。”
所謂商路自是四海商行的商路,商行有陳景彥一份。
老五出差都不忘爲大家的事業留心,着實讓人感動啊!
“五弟,有心了。”陳景彥說罷,卻回頭看向了夫人和女兒。
娘倆已大包小包帶來了行李,此時又不順路了讓她們先回去,改日再走?
陳初身爲三哥的好兄弟、阿瑜的好叔叔,自然替他們想好了,便道:“三哥,雖馬邦德已降,但北去穎昌路途並非萬無一失。還是讓嫂夫人隨柳川先生夫婦一齊進京吧,只當去散散心。待我們回程時,我再把嫂嫂送回穎昌府,必保嫂嫂萬無一失!”
此次入京是公事,了不起待個十天半月,陳初這個提議倒也不耽誤什麼時間。
陳景彥想了想,走到譚氏身旁商量片刻,隨後回到陳初身旁,笑道:“如此,便勞煩五弟了。”
“哈哈哈,你我兄弟親如一家,三哥莫要客氣。”
不遠處,譚氏支使下人往船上搬行李,陳瑾瑜攙着孃親的胳膊,雙眸低垂,步態穩重嫺雅.
卻趁着孃親不留意時,悄悄從袖子中伸出蔥白小手,快速而又機敏的朝叔叔豎了豎大拇指。
全程,眼皮都沒擡一副乖巧好模樣。
陳初笑着走到了幾丈外貓兒的身旁。
“娘子,河邊風大,回去吧。”
“不礙事的,官人此去記得多吃飯、少飲酒。”
貓兒微仰着小臉,依依不捨道。
她挺想陪着官人回趟東京城,那裡畢竟是她的家鄉。
只是春耕在即,從鄭家得來的朗山縣田地、蔡州的莊子,都需要她這位四海商行東主、陳家大婦支應安排。
實在抽不出身來。
但東京城裡還有貓兒的牽掛,“官人,這上面有舅舅的姓名、以前的住址”
其實早在前年生活穩定以後,貓兒便嘗試過寫信,以期聯絡上姐妹倆在世間的唯一親人。
可郵遞出的信卻如石沉大海,沒有音訊。
“嗯,我記得了。”陳初把信貼身放好。
貓兒猶豫了一下,又道:“上頭還有爹爹的墳塋所在,若官人得空,能不能.幫貓兒祭拜一番?”
“自然有空。貓兒的父親,便是我的岳丈,你只管放心,我去了會找人重新修葺一番。”
分別在即,本就有幾分愁緒縈繞心頭,此時又見官人這般體貼,貓兒不由小嘴一扁,想哭卻忍了回去。
“官人一路珍重,早去早回,貓兒會幫官人守好家的。”
陳初擡手摸了摸貓兒嬌嫩小臉,笑了笑,隨即將貓兒和站在貓兒一旁的玉儂攬入懷中。
遠處。
李騾子見了都統大人一家的浪漫,心癢的轉頭看了一眼比自己高且比自己壯的婆娘,笑嘻嘻道:“翠蓮,我立時要走了,你沒啥表示麼?”
“俺夜個黑連夜給當家的烙了十幾張油餅,還表示啥?”李翠蓮不解風情的粗聲道。
“噫!誰說這個了,你看都統娘子.”
“哦,你想摟俺啊?給,摟吧.”
“.”
“到底摟不摟!”
“摟摟摟,行了吧”
這邊摟了,那邊翠鳶也紅着臉往長子身旁靠了靠。
長子久在陳初、大郎這些浪貨身旁,自然學來幾分眼色,嘿嘿憨笑後,抱住了小不點。
“哎呀!憨子,輕些,你勒得我喘不上來氣了!”
“哦哦.”
你抱,他也抱。
一時之間,河岸旁相送的夫妻、情侶紛紛相擁互道珍重。
把某些在場老學究看的直搖頭,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別人都有婆娘抱,白毛鼠又酸又羨,不禁轉頭看向了同爲單身狗的毛蛋,認真提議道:“毛蛋,咱倆也抱抱?”
“滾蛋!”
毛蛋禮貌拒絕道。
這次前往東京的隨行人員挺複雜,除了同行的都監曹小健和陳景安夫婦,長子還帶了兩什親兵,也有大寶劍、鐵膽、無根道長,還有李騾子和李科。
後兩位隸屬錦衣所新成立的部門,叫做鎮淮軍數據統計局,簡稱軍統.
陳初這邊,溫存片刻,走向了人羣外圍。
一棵柳樹旁,一身紅衣的蔡嫿習慣性的眯着眼,嘴角勾着一抹淺笑。
紅衣如火,美人如玉。
“馬上要出發了,有什麼話要說麼?”陳初走近,笑問道。
“沒話說。親親我”
這位更直接。
輕啄鯨吞站在旁邊的鐵膽免費目睹了一場近距離鬥嘴教學。
明明把人羞的紅了臉,可這一幕又彷彿有魔力似的,讓人不捨得移開視線,直把鐵膽看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呆站原地時,卻不想一雙粗糙大手遮住了眼睛。
“有甚好看的!”
沈再興一手遮住鐵膽的眼睛,一手拖着她走遠了些,低聲囑咐道:“乖囡,這是你頭次出遠門!可得小心些”
“哦”鐵膽隔着爹爹的指縫,繼續看向陳初那邊,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
“你可別不當回事啊!最需小心陳都統,可莫被他憑白佔了便宜!”
“爹爹說甚呢!我我們是兄弟,再說了.陳兄弟也不是那等好色之人。”
“我乖囡眼瞎了麼!他如此年輕,便有了三房女人!這還不叫好色?”
巳時三刻。
官船起錨,順河南下。
岸上一片‘珍重、順風’。
貓兒望着立於船頭的官人,沒忍住落了兩滴淚。
“嘻嘻,小野貓,我若是你,哭着鬧着、撒潑打滾也要跟着一同進京。”
貓兒聞聲,沒有看向說話之人,身子先僵了一下,竟下意識想要逃走。
卻被蔡嫿一把拉住了胳膊,“誒誒誒!又跑.你還真打算躲我一輩子呀?有甚好羞的,那晚的事旁人又不.”
“別說了!”
貓兒趕忙出聲打斷,緊張的四下看了看,確定沒人聽懂‘那晚的事’,才向蔡嫿怒目而視,口吻卻有些哀求的味道,“三娘子!往後別提此事行麼!”
一旁的玉儂忽閃着純真大眼睛,迷茫的看了看蔡嫿,又看了看貓兒.兩位姐姐好像有什麼秘密哦?
“嘻嘻.”蔡嫿壞壞一笑,趴在貓兒耳旁故意刺激道:“陳娘子白日裡那般端莊,可夜裡那騷媚勁兒,奴家都遠遠不如呢。”
“你!”貓兒小臉登時紅透。
卻也知,這等閨閣私密怎也無法拿出來討論,便氣呼呼的欲要離去。
“哎呀,不說了,不說了。別急嘛你看哪兒”
蔡嫿終於收起了逗弄貓兒的心思,指向了官船。
船尾,陳瑾瑜挽着孃親向爹爹揮手作別,似乎是感受到了注視,順着有如實質的目光看了過來。
見蔡嫿和貓兒並肩站在一起,陳瑾瑜本能反應一般逃開了視線。
自從九月搬出灑金巷陳府,她再沒見過這二位。
那次小小交鋒,卻讓她留下了深埋心底的畏懼。
可隨後一想,我都上船了,還怕什麼呀
骨子裡有些小驕傲的陳瑾瑜因爲方纔油然升起的畏懼,對自己有些生氣.隨即,擡眸重新看向了貓兒和蔡嫿。
甚至,壯着膽子微微翹起了脣角.
“哎呦喂!”
岸上的蔡嫿一拍大腿,低聲道:“這小金魚,是在挑釁麼?”
貓兒也暫時拋開了‘那晚’的羞惱,默默看着官船,嘆了口氣。
“嘆氣有屁用,就像我方纔說的,我若是你,這次說甚也要跟去!”
“三娘子便不是我,也能跟去呀,爲何不求官人帶上你?”
兩人說話時,視線依舊聚焦在官船上。
“我有正事做,那赤鐵礦、石炭場,一堆事等我去做。”
“嗯。”貓兒釋然般的抿嘴笑笑,“春耕在即,我也有正事做呀。”
“喲,你倒大度,果真不在意?”
“在意不在意又如何,是官人要帶她們的”
“嘻嘻,看來不久後你家宅子又要多一位姐妹了。”
“蔡家姐姐不用拿話激我,她若進了我家,我自然會慢慢把她那驕矜性子拗過來。再說了”
貓兒側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陳景彥,隨後又看向了船尾的陳瑾瑜,悠悠道:“她爹那一關,她過的去?”
“嘻嘻,也是。”
三人隔河對視,官船漸行漸遠。
正月二十五。
船入淮水轉東,再行兩日,拐入潁河。
在潁州休整一夜,李騾子和李科下船在左近轉了轉,回船後整理出一路上的山川水文、人口村鎮數據資料。
二十八日。
陳初一行換了條六百料大船,經潁河、汴河繼續北上。
一路上,舟楫穿行,河運頗爲繁忙。
再行七八日,至二月初五黃昏酉時,抵達大齊東京。
西水門外。
船隊擁堵三四里。
一輩子沒怎麼出過門的長子、毛蛋、鐵膽等人定定站在甲板上傻了一般。
幾裡外,一座雄城赫然矗立。
高約三丈的城牆通體青黑色,銅澆鐵鑄一般。
城牆之闊,左右望不到邊際。
暮色靄靄中,宛若一頭上古巨獸臥伏於蒼茫大地之上。
令人肅然起敬。
即將抵達此行終點,一直把女兒約束在艙房內的譚氏,終於稍稍放鬆了管制。
陳瑾瑜走出船艙,見陳初站在船頭,背手遠眺。
便輕移蓮步,上前優雅一禮,這才脆生生喊了一句,“叔叔。”
“阿瑜悶壞了吧。”陳初側頭笑道。
陳瑾瑜淺淺一笑,一雙甜人小梨渦欲隱欲現,和陳初並肩望向暮色中的東京城,輕聲道:“路途雖遠,卻心知歸處,阿瑜不覺着累呢。”
這話,好像有別的深意,卻又隱晦.滿滿的女文青既視感。
河風撫過,衣袂飄飛。
陳瑾瑜以修長蔥指攏了被風吹散的一縷青絲掖回耳後,姿態閒適優美。
陳初一直覺着這個動作最能展現出女子嬌美,不由多看了兩眼。
清麗面龐上隱現一抹被注視後的嬌羞,隨後卻主動開口化解此刻的不自在,“叔叔,來過東京城麼?”
“沒有。”陳初搖搖頭,把視線再次轉向三裡外的城牆。
“那,阿瑜給叔叔講一講?”
“嗯,辛苦阿瑜。”
“叔叔無需客氣。這東京城最初由大梁皇帝朱溫營造,後又經南朝周國曆經百七十年不斷擴大、修葺。如今這外城周長已達五十八里三百三十步。
城高三丈二尺,上寬五丈餘,可並行八輛馬車
丁未前,城內共有一百二十八坊、十萬八千四百四十六戶、五十七萬餘口。再有不計入普通戶籍的僧道、禁軍、廂軍以及軍人家屬、流民行商,口過百萬”
陳瑾瑜擡手壓住飛揚裙襬,望着前方連綿船隊,接着道:“丁未後,雖城內遭了戰火,不如曾經繁茂。卻依然有三四十萬口,每日城中消耗米糧、豬羊、布帛不知幾何,幾乎全賴流貫城內的汴、惠民、金水、五丈河輸運進城,合稱漕運四渠。”
陳瑾瑜介紹起東京城頭頭是道,按說有些信息她是接觸不到的,比如城中戶籍人口數量,在當下屬於非公開的半機密信息。
不過,她家學淵源,或許家中有別的消息渠道,被她偷聽了去也說不定。
“如今,這東京城仍是北地最繁華的城邑,便是放到天下也算屈指可數,只有南朝都城臨安才能略勝一籌。”
和後世見慣了人口密集、高樓大廈的現代人不同,此時受限於生產力,幾十萬人口的大城相當稀少。
是以,東京城給長子、鐵膽等人造成的衝擊,以震撼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便是飽讀詩書見多識廣的陳瑾瑜,說起東京城也止不住露出了神往已久的神色。
陳初卻望着雄偉城牆久久不語。
這和初次來到東京城的人大爲不同,陳瑾瑜不由好奇側頭,“叔叔,你在想什麼?”
夜幕中,陳初遠望黑黢黢的城牆,卻道:“我在想,六十里都城,百萬軍民.當年丁未,竟三月被破如此雄城,最終卻成了百姓牢籠,任由外族關起門來屠戮姦淫.是爲何故?”
“.”
陳瑾瑜仰起秀美面龐,望着面色複雜的陳初,心中隱生激盪,低聲道:“叔叔,丁未之難,是咱所有漢家兒女之恥、胸中之痛!誰不盼着世間能降下大英雄,帶我漢家子一雪此恨,就像叔叔詩中所言: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陳初意外的看了陳瑾瑜一眼。
沒想到這外表乖巧文靜的小丫頭,胸中竟藏着一雪國恥這等雄心。
果然,外表是會騙人的。
但陳初卻笑着道:“那首詩,是玉儂所作,不是我寫的。”
陳瑾瑜歪頭看着陳初,俏皮的笑了起來,甜膩酒窩盛了醉人春風,“叔叔莫騙阿瑜,那般詩詞,非心懷天下的大英雄、大丈夫做不出的。”
“哈哈哈。”陳初爽朗一笑。
見陳初笑了,秀麗面龐上的梨渦愈深,可語氣卻認真起來,“叔叔,明日進城後,可不能再像方纔那般說這些話了,免得惹了禍事。”
“嗯,我知曉,我信的過阿瑜,才隨口說起。”
“我也信的過叔叔!”
陳瑾瑜脫口而出道。
第二卷,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