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攏了攏微蓬的頭髮,輕籲一口氣,順着服務生的指引就進了屋。 щшш▪ttκa n▪¢O
包房不大,一看就是由老別墅的大房間間隔而成,仍舊沿用着十八世紀洛可可裝飾風格,滿眼細膩柔美的曲線,華麗、精巧,以致繁瑣累贅。
一眼看去,竟沒見到人。桌子中央,琺琅蠟臺空自搖曳着燭光,兩端各擺着一副餐具,其中一副顯然已經用過。
正在納悶,從露臺的方向傳來輕微響動,她循聲望去,不由一怔。
室內光線細弱,頂燈和燭火加起來只能勉強照到落地窗門邊。
窗外,明明暗暗間,隱約見得一個年輕男子,身材高大,俊秀挺拔,深色西裝使他幾乎融於墨藍的夜色之中,領間的白襯衫顯得格外出挑,映得一雙令人無法忽視的眸子幽亮幽亮,如寒夜晴空,有着漩渦般的致命吸引。
他微倚在露臺的鑄鐵欄杆上,掌中託着一隻泛着瑩光的水晶杯,就那麼隨意地站着。
不語不動,已着盡風流。
怎麼有人可以生的這麼好。
陶然心中暗歎,眉頭卻皺了一皺,眼前這位和她心目中嚴謹樸素的心理醫師形象相去甚遠。
她向來對皮囊太好――也就是她所謂“相貌超標”的人心中存疑,別家公司招聘客戶代表恨不得都按貂禪潘安的水準找,可就她不。她有歪理,人生得太美,相對而言,萬事都來得更加容易,久而久之,比平常人總是差欠一點,欠在努力,欠在珍惜。
琉璃開始總是笑着罵她酸葡萄心理,後來也招過幾個人人稱豔的女孩子,結果做不上半年,不是被同行挖走做對手,就是被客戶挖走做老婆,培訓費都賺不回來,索性也就認了陶然的歪理。
直覺上,陶然不怎麼信任這個男模一樣的劉醫生。
老實說,做男模都超標,這雙眼睛太奪人,觀衆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臉上,誰還顧的上看衣裳。
可既來之,則安之。無論如何,陶然對琉璃的推薦還是信任度很高的。她按下心中猶疑,對着那身影微微一笑。
陸浥塵撞上她的視線,邁開長腿走了進來,放下酒杯,禮貌地拉開座椅,也微笑道:
“Hi,……晚上好。”
他招呼得倒是神態自若,其實暗地裡在絞盡腦汁地想,她應該叫什麼名字?歐什麼還是婁什麼?對方的突然出現讓他措手不及,系統藍屏,大腦死機。
還好陶然也沒在意,道了聲謝。
待她坐下,浥塵略微尷尬地指了指桌上剩下的杯盤:“不好意思,以爲你不能來,所以我……”
陶然趕緊搶過話來,“是我不好意思,我……臨時有事,遲了這麼多,真抱歉。”
“沒關係,要不要點些什麼?” 浥塵一笑,做個手勢喚服務生過來。
“不,不用。”陶然搖頭,看到桌上的冰桶,略一遲疑:“來杯酒好了。”
服務生上前斟好酒,退了出去。
兩人又客氣地互道了幾遍歉意,便再也找不到什麼話頭,雙雙沉默下來。
平生第一次遭遇相親場面,浥塵難得地在女人面前拘束起來。
面前的女子低垂雙睫,細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高腳杯上輕輕轉動,像是害羞,又像是在凝神思索着什麼。
他趁機好奇地打量她。
她人高挑而清瘦,輕盈利落,但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偏愛肉感一點的,嬌媚,而且抱起來舒服。
她穿了一件在他看來介乎於斗篷和口袋中間的衣服,完全看不出身材,所幸有一雙長腿露在外面,線條迷人。五官還算不錯,雖然和高鼻深目的西方美女不能比,但勝在清秀細緻。她的臉色有着不同尋常的白皙,不像妝容,更像一種缺少血色的蒼白。濃密的長髮微微卷曲着,在光影下面顯得柔軟而蓬鬆,自然地披落下來,遮住些許臉頰和額前的……一塊紗布?
似乎是感覺到他的目光,陶然擡起眼,微微張了張嘴,彷彿想說些什麼,可還沒出聲,又被她吞了回去。
陶然明白琉璃的好意,人人都說傾訴是最好的良藥,或許是吧。她也不是不想試。可說什麼呢?說她和林醉的七年,還是說他離開之後的這十四天?說怨,說恨,說憤怒,說不解,說夢裡那些哭不完的眼淚還是說夢醒時那種哭不出的絕望?抑或是,說她用盡力氣說出“我同意”之後仍要一次又一次地在電話旁邊掙扎,生怕自己拿起話筒不顧一切地對他說,說讓我們談一談說你真的忍心說我不能沒有你說只要你回來。
世上沒有感同身受這種事。
所謂切膚之痛,是切到誰的膚誰纔會痛,說給旁人聽一概於事無補,說的多了,聽得人生厭,便連痛都痛得沒有尊嚴。
所以陶然不想說。
可此時當下,似乎她又不得不說點什麼。
露臺的門開着,忽地進來一陣疾風,桌上的燭火呼拉拉地抖個不停,最外側的一隻紅燭險些熄滅,她下意識地伸出手,用掌心護住那團微藍的火焰,直到看到橘紅色的火苗緩緩升起。
她放下手,擡眸望住那雙美得不像話的眼睛,開口道:
“對不起,可不可以冒昧地問一句,您有女朋友嗎?”
浥塵正在思忖找些什麼話題來填補滿屋子的沉默,忽然聽此一問,疑惑地看着她,當然搖頭,“沒有。”
“那您有過女朋友嗎?”
浥塵愣住,莫非這就是中國式的相親開場白?
這還用問嗎?三十歲還沒有過女朋友的男人不是性無能就是性倒錯。不過經驗告訴他,慎用反問句回答女人的問題。於是他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有的。”
“很多嗎?”
下一個問題接之而來,噎住了他。他看看她的臉,沒什麼多餘的表情。
他忽然覺得有趣,便笑了出來,眼梢微翹,脣角輕揚,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答道:
“不算太少。”
看來在進入正文之前還得先交待一下前情提要,他想。他倒也不介意交待,只是不知道打烊之前說不說的完。
陶然輕輕搖晃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蕩了一蕩,她低聲問:
“你愛她們嗎?”
浥塵笑容一僵,挑了挑眉。
愛?這個字眼太隆重了,由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女人問出口尤其顯得突兀。事實上,連他以往的女友們都很少這樣問,他們在一起,問的更多的是開不開心,快不快活?唔,或者說,只有這樣問的女人才會成爲他的女友。
Life is a short journey, just make it easy.
而愛,太複雜了。
也有那麼一次,是Joanna吧,在某個激情瀰漫的夜晚突然問他:
“Eason,你愛我嗎?”
他驚訝地盯着她,她似笑非笑,他也跟着笑起來,撫弄她光潔的脖頸,反問:
“你愛我嗎?”
“嗯……”她拖長聲音,“也許吧。”
“那我也是。”他低頭吮住她的耳珠,含混不清地答。
她吃吃地笑着閃躲,他捉住她的手,固在她的腰後,翻身覆了上去。……
從沒想過第二個在他面前問出這個字的竟是個陌生女人,而且,顯然鄭重的多。
浥塵凝視着眼前這個出現不到十分鐘卻讓他越來越驚訝的女人,想從她沉靜如水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
一無所獲。
見他半晌不出聲,陶然再次開口,語中帶着一分驚疑:
“你不愛她們?每個都不?”
“不能這麼說。”他模棱兩可地否認。
她停了停,看着他,目光清亮。
還沒等他鬆口氣,又聽她問:
“如果你愛,爲什麼又離開她們?”
“因爲不愛了。”他實在不想糾纏於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呵,原來這麼簡單。”
陶然輕笑,隔着桌子衝着他舉了舉杯,略一頜首,還不待他反應,已經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浥塵無聲哀嘆,他開始後悔答應這場相親了。如果不是爲了堵住奶奶的嘴,他也不會這麼輕易地同意表姐給他匆忙安排的約會,本來以爲就是簡簡單單地吃個飯,聊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應付一下場面而已。
誰知場面會這麼詭異?
正當他後悔的工夫,陶然又自顧自地倒了杯酒,酒意給她蒼白的臉上抹了一層淡淡的粉,襯得目光愈發冰冷。
她忽地彎了彎嘴角,嗤笑一聲,緩緩問道:
“若果真這麼簡單,那你說忠誠這兩個字,造來做什麼用?”
陸浥塵就是再蠢也聽得出她話裡的譏諷,一向禁不得挑釁的他脣邊一挑,朝她傾了傾身,閒閒地說:
“愛的時候愛,不愛的時候不愛,既不欺人也不欺己,難道不是最大的忠誠?小姐你說呢。”
陶然一震,眼裡騰地燃了一簇火,她抿緊雙脣,瞪了他好一會才繃緊聲音道:
“請問劉醫生,對於一個您所謂的忠誠理論之下的犧牲品,您就沒什麼別的話好安慰麼?”
“比如?”
“比如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陶然終於爆發。話音未落她蹭地站起,抓起東西拔腿要走,但顯然在最後一秒她剋制住了自己,定住身體,頜首說道:
“對不起劉醫生,恕我先走一步,告辭。”言畢,長髮一甩,轉身離去。
看着轉眼間空空如也的座位,陸浥塵目瞪口呆。
剛剛陶然突然起身的時候,他還以爲她要拿酒潑他,電光火石間他連往哪閃都想好了,沒想到下一秒鐘對方卻彬彬有禮地道別,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
顯然他對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沒什麼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認,在所有怒火中燒的女人中,這個,是他見過的最有風度的一個。
可他思前想後,回憶兩人剛剛不算太長的談話,一頭霧水。
模模糊糊的,他感到有些東西不對頭,一時卻又理不出什麼頭緒。
眉頭皺了半天,他決定放棄,按玲叫服務生進來結帳。
“先生,帳單剛剛那位小姐已經付過了。”
“What?”
“帳單剛剛那位小姐已經付過了。”
兩頭霧水。
不過,晚上入睡前,朦朦朧朧地,陸浥塵終於想到是哪裡不對――爲什麼,她最後叫他的名字時,聽上去更像“劉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