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事?”
許家玉神色一斂,道:“大嫂竟沒聽說?這批做活的工匠裡頭,竟有一個膽大包天的,拐了宗長府上的一個丫頭跑了。”
“跑了?”莊善若心突然砰砰一跳,“是哪個丫頭?”她突然很有些期待。
“聽說是廚房做粗活的一個叫瓶兒的,平日裡也不聲不響的,沒想到心裡主意這麼大,趁着每日給工匠送兩趟飯的機會,竟和一個瓦匠眉來眼去的。尋了一個後半夜,趁人不注意,夾帶細軟跑了。”
莊善若失望地“哦”了一聲。
“那個瓦匠光桿一個,家裡也沒旁的人,這一逃也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許家玉若有所思地道,“我倒是打眼過那個瓶兒,實在是平常不過的一個丫頭,沒想到竟做出這樣出格的事來。”
莊善若卻不是這麼想:“什麼時候的事?找着人了嗎?”
“兩三天了,派了一羣人出去,胡亂找了一通也就算了,不過是廚房裡的粗使丫頭。”許家玉道,“聽二哥說,二老爺可是大爲光火,府上的活本就做得差不多了,乾脆就在這兩日早早地收了工,免得有人有樣學樣,再鬧出什麼不體面的事情來。”
莊善若幽幽地道:“若是真的有人學樣倒好了。”
許家玉呆了一呆,哪裡不知道莊善若的心思的,只得勸道:“大嫂,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喜兒……鸞喜跟了二老爺,她原先怕是不願意,這會子也慢慢想通了。聽二嫂說——她倒時不時地去宗長府上找二太太說話,鸞喜這幾日也不哭也不鬧,只是安安分分地在府上學規矩做針線。”
“唉!”莊善若嘆了口氣,“我只怕她學了你姑姑,這事說起來還是我沒替她考慮周全。”
許家玉目光閃爍:“大嫂,說句不好聽的,鸞喜終究是有老子孃的,她和你再投緣。畢竟還是親疏有別。再說,你身份尷尬,能替她考慮這許多,已經是難得了。”
“話雖如此,可我一想到鸞喜的事,心裡就梗得慌。”
“大嫂放心,她若果真想尋短見,也不會拖到現在。”許家玉寬慰道,“我聽二嫂的意思,二太太對她很是中意。當女兒似的疼着。說不準鸞喜這回真的交了好運也說不定。”
莊善若搖了搖頭。撇開了這個話題。
許家玉雖然這一兩年經歷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可是終究還是太天真,看人終究還是看表面——這對她來說倒不是什麼壞事,對這個世界多抱一分幻想。日子也就沒過得那麼艱難了。
莊善若又和許家玉說了番話後,推說自己累了,許家玉這纔回前院去了。
莊善若看着那粗布縫的荷包,估摸着裡面的銀子怕是王有虎這一兩月的工錢,他擔心自己沒有銀子傍身,竟全留給自己了。
莊善若眼角有些溼溼的,以前在榆樹莊的時候,有龍哥待她是極好,反倒有虎哥年紀小些頑皮。時不時地捉弄他。這會離了家,這才發現親人的好處來。
莊善若悶悶地收拾起包袱裡的東西。芸娘竟給她塞了許多的肉乾,鼓鼓囊囊的裝了一整包袱。
莊善若下意識地取了一束肉乾放在嘴裡嚼了嚼,一股濃香在口中蔓延開來,這肉倒是比豬羊牛肉要有嚼頭許多。幹而不硬。
這一夜莊善若睡得很不踏實:一會夢見自己在榆樹莊王家院子裡的那棵大石榴樹下納鞋底,一會恍惚看到王大姑在柳河的石灘子那段的水裡張着一雙青白的手浮浮沉沉,一會碰見劉昌的寡嫂正扇着把破扇子在小爐子上燉補品回過頭陰測測地一笑,再是伍彪鼻子裡噴出的酒氣薰得她昏昏沉沉……
“媳婦,媳婦!”有人敲門。
莊善若雙腳憑空一蹬,驚醒過來,頭上睡得是涔涔的冷汗。
“媳婦,開門!”是許家安。
莊善若定了定心神,抹去額上的汗水,趕緊穿了衣服下牀。
打開門,許家安穿得清清爽爽,頭髮梳得溜光,正喜滋滋地拿了什麼東西。
“大郎……”
“媳婦,你昨兒什麼時候出去的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竟全都不知道。”許家安自說自話地進了柴房,黑將軍悻悻地捲了尾巴又懶懶地趴回到門口去了。
“昨天進城去了,在善福堂呆得晚了些。”莊善若說謊總是覺得有些心虛。
許家安卻沒有深究,興致勃勃地將手上的東西鋪在了牀上:“媳婦,你看!”
莊善若低頭,細細地端詳着這些紙,上面密密麻麻龍飛鳳舞地寫滿了字。莊善若小時候給秀才老爹伺候筆墨,多少也有些印象,許家安寫的這些全都是八股文章。
許家安神清氣爽:“昨兒也不知道怎麼的,本來就想寫幾個字解悶,沒想到一拿起筆來,這文章自然而然地就出來了。”
莊善若將那些紙仔細地收起來,笑道:“昨天小妹已經和我說過了,我就說讀了這十幾年的東西,哪能說忘就忘呢。”
許家安受到了鼓舞,上前一步拉了莊善若的手,道:“媳婦,若是這番我能大好,那……”
莊善若生怕他又問出像許家玉那樣讓她爲難的問題來,趕緊將手抽了回來,道:“大郎,你起得這麼早,吃飯了嗎?”
許家安眼裡閃過一絲落寞,不過他很快就收拾好低落的情緒,尾隨莊善若來到後院,道:“媳婦,我想問你借些東西。”
“什麼東西?”
“書!”
“書?”莊善若一愣,粲然一笑道,“大郎又糊塗了,你若是問我借些針頭線腦的話倒是有。書?我哪裡來的書?”
許家安貪婪地看着莊善若的笑臉,道:“我看是媳婦糊塗了,岳丈不是給你留了滿滿兩箱子書嗎?”
“呦,我倒是忘了這個。”莊善若將手在抹布上擦擦,“這兩箱子書我當成墊牀板的了,一時半會哪裡想的起來。”
“原先家裡的書也不看都沒帶過來,這會倒是想看也都沒得看了。”許家安看着莊善若手腳利索地生了火,將幾把米撒到鍋裡,蓋上鍋蓋,道,“我想趁着這兩天腦子清楚,多少把先前的工夫撿起來。”
莊善若點頭,心裡暗暗稱奇,看起來許家安是好得*不離十了,也不知道原先的事能不能全都想起來。
莊善若將牀上的被褥卷好放在一旁,又和許家安合力將權當做牀板的木板掀起,露出底下那兩口硃紅的箱子來。
“大郎,你若是要看什麼自己拿就是了,反正我也不懂這些。”
“咦?”許家安奇道,“原先這兩口箱子都是上着鎖的,怎麼這會倒是沒鎖了?”
莊善若淡淡地往那兩口箱子瞅了一眼,心裡暗想,又沒了和離文書,鎖了又有什麼意義?在這村東即便是有人要偷也不會偷這些書,偷去看又看不了,引火燒竈又不經燒。
許家安兀自又道:“原先你不在的時候,我也想翻翻這箱子裡有什麼有趣的,倒是媳婦寶貝,成日裡鎖着,也沒看成。”
莊善若聞言心中一動。
“我記得有次弟妹過來想問我借本書,嫌我書架上全都乏味無趣,還想問你借呢。”許家安一邊挑揀着書一邊道,“說你這箱子裡還有話本小說,倒是可以解悶,可惜遍尋鑰匙不着,只得作罷了。”
竟還有這樣的事?
難道是童貞娘做下的?
莊善若不由得咬了咬嘴脣,整個許家上下也只有童貞娘對她有莫名的敵意。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
原先童貞娘是許家唯一的一個媳婦,又早早地生下了元寶,孃家家境又殷實,又有許家寶先前那段荒唐的舊事,自然是拿下巴看人的。每日裡和許陳氏磨牙賭氣也不過是打發無聊的時光。
可是莊善若一進門後,家底薄,年紀輕,反而要叫聲一聲“大嫂”,這擱她身上哪裡會樂意。再者說了,許掌櫃因爲心有愧疚,對莊善若偏心得連瞎子都看得出來。凡此種種,許陳氏退居二線,莊善若倒成了童貞孃的頭號假想敵。
看她倒黴,童貞娘自然樂意。
可是,偷了她的和離文書,千方百計地要留她在許家,對童貞娘來說似乎沒什麼好處。除非,童貞娘有愛看人倒黴的嗜好。
莊善若搖搖頭,這事早就說不準了,即便是童貞娘拿的,又沒個證據,也不好貿貿然行事。
“好了。”許家安選了六七本書捏在手裡,順手將箱子合上。
莊善若一看,最上頭的那本是朱熹的《四書襯》,看來許家安倒真是大好了,竟然知道用功了。
許家安幫忙將牀鋪復原,皺着眉頭看着簡陋狹小的柴房,拉了莊善若的手又道:“媳婦,你何苦要住在這兒?”
這話許家安說了不下幾十回,莊善若嘆了口氣,轉過臉去。許家安若是真的好了,她也會爲他高興,可是若是讓她不計前嫌死心塌地地留在許家,那她是萬萬不願意的。
許家安一拽莊善若的手,溫言道:“我知道,定是我孃的意思。媳婦,你也別爲難,等我爹回來了讓他和我娘說去……”
什麼?
莊善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轉過了頭,看着許家安清亮的眸子。
“怎麼了?”許家安輕輕一笑,眼中盡是疼惜,“放心,我爹最疼你了,人前人後盡說你的好。他一發話,娘不敢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