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嘖,倒真真是奇了!”童貞娘衝着西廂房撇撇嘴,對着莊善若道,“我還陪老太太唸了一天的佛,還只當我們許家轉運了,嗐,沒想到!”
莊善若站在前院裡,看着西廂房窗下許家安正在奮筆疾書。
“怎麼會這樣?”
“誰知道呢!”童貞娘踢踢腳旁撅着屁股啄食的母雞,道,“大郎寫的文章二郎偷偷地拿給私塾裡的先生看過了,都說作得好,怕是恢復了原先七八分的樣子。可是——”
許家玉皺眉走到一旁,道:“可是,除了家裡的人,旁的人竟一個不認識,還老是拉着我問爹去了哪裡。”
童貞娘一拍手:“這倒是什麼毛病?”
莊善若問道:“旁人真的不認得了嗎?”
“是。”許家玉道,“之前三嬸過來,請二哥二嫂幫忙,大哥剛好碰到了,竟像是不認識她似的徑直地走了,將三嬸氣得夠嗆。”
“大郎本也就不待見三嬸。”
“話雖如此,可平日該有的禮數還是有的。”許家玉瞥了童貞娘一眼道,“倒害得三嬸疑心,以爲將鸞喜給了二老爺,大哥心裡不痛快,又和娘嘮嘮了許久。”
“你那三嬸,慣會往自己臉上貼金。”童貞娘不屑地道,“若不是恰好有個三姨太,她家的鸞喜就是成日裡在二老爺面前晃悠,人家還指不定看也不看一眼呢。二老爺是什麼人?那是見識過京城大場面的,哪裡就能對個柴禾妞動心了?若不是二太太極力促成,鸞喜也交不上這好運。不過,對二老爺來說,娶一個也罷,娶兩個也好,不過是多置個院子,養着就是了。”她倒看得透。
“啪!”只聽得西廂房的窗戶被人用力地關上了。
許家玉苦笑着道:“定是大哥嫌我們吵着他寫文章了。”
莊善若問道:“二十八,鸞喜的好日子可不就是後天?”
“可不是!”童貞娘細眉一挑。道,“三嬸也是個識時務的,他們兩口子撐不起場面,雖說不是正經的岳家。可也不能太失了體面。這不,就求着我和二郎兩口子後天去宗長府上,當做是鸞喜娘家哥嫂給撐個面子。”
“老太太怎麼說?”莊善若懶得理童貞娘,問許家玉。
“我娘?我娘還能說什麼,只說大哥這病是時好時壞,只能順着他的意思說,可別把他逼急了。”許家玉嘆息道,“往好裡說,大哥至少能想起寫文章了,這在以前可是萬萬不能的;可是。偏生又記不大清楚人了……”
童貞娘眼風一瞟,道:“大郎倒是對大嫂記得牢!”
莊善若默默,衝着緊閉的西廂房的窗戶出神。
許家玉聽不得童貞娘話裡的挑釁,道:“大嫂是自家人,自然記得。那有什麼稀奇的?”
“自家人,不見得吧?”童貞娘衝莊善若笑了幾聲,道,“聽說老根嬸子倒是大方,將一畝多地白給大嫂種;還聽說他家的兩個兒子合力將那塊地好好地耕了一遍。這又出地又出力的,唱的可是哪一齣啊?”
莊善若知道她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也不去搭理她。
許家玉倒是認認真真地解釋道:“老根嬸子和王大娘是金蘭好姐妹。自然是將大嫂當做閨女似的疼。”
“切,當閨女?不一定吧,我怎麼聽說他家的二小子還沒娶上媳婦……”
許家玉一愣,竟沒想到童貞娘竟往這方面想,她未出嫁的姑娘,也不好辯白這些。倒氣鼓鼓地說不出話來了。
莊善若沒空和童貞娘磨牙,只淡淡一句:“弟妹倒真是看得起我了。”
童貞娘自覺失言,尷尬地笑了笑,道:“大嫂,我不過是說笑。你別放在心上。倒是哪天有空幫着二郎借他們家的牛使使纔是正經!”
莊善若不置可否,朝西廂房深深地看了一眼後,自是回後院去了。
童貞娘又拉了許家玉道:“小妹,我記得你還有一支紅寶石的簪子。”
“嗯?”
“後日借我用用,去宗長府上作客總不能夠太寒磣了不是,省得被人看了笑話。”童貞娘陪了笑道。她的嫁妝裡還有好幾副值錢頭面,偷偷地藏了,輕易不敢拿出來,生怕落到了許陳氏的眼裡,到頭來不保。
“我還要找一找,好久沒戴了。二嫂晚飯後再來我房裡取吧!”許家玉天性不懂得如何拒絕別人。
“好,好,我就知道,小妹最好了。”童貞娘嘴甜,反正說幾句好話又不要錢。
莊善若坐在柴房門口,拿了針線繡花,黑將軍愜意地將下巴擱到莊善若的鞋面上。有隻白粉蝶招搖地從黑將軍面前飛過,它也只不過是擡了擡眼皮子,不去搭理。
莊善若沒繡上幾針,就拿着針線愣了神,稀裡糊塗地將針尖戳到了手指上,忍不住低低地喚了一聲。
黑將軍支楞起耳朵,看了看主人一眼。
莊善若輕輕地一拍它的腦袋:“沒事!”
她用力地在那個小小的針眼上擠了擠,擠出了一滴血,然後將手指放到嘴裡輕輕地吮吸着。
半晌,她將腿上的針線籮收拾好,把柴房的門鎖上。黑將軍興奮地搖着尾巴在她身邊打轉兒。
“走吧,黑將軍,出去解解悶!”
莊善若話音未落,黑將軍便像是一支利箭般地衝了出去,驚得前院的幾隻閒閒刨食的母雞咯咯亂叫,將羽毛飛了一地。
童貞娘正弓了腰在雞窩旁揀雞蛋,看着一人一狗出門便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黑將軍?哼,到時候看我不把你變成一鍋狗肉,神氣個什麼勁兒?”
四月底,春光正盛,空氣中瀰漫着春天固有的甜香。
黑將軍撒着歡兒跑在前頭,一身黑毛光亮得像是一匹緞子。它時不時地嗅嗅路邊的野花,拱拱路上的泥土,顯得是快樂無比。
若是莊善若落在後頭有些遠了,它還會回過頭耐心地等着。
莊善若的心情沒由來地變得明朗了起來,胸中的悶氣一掃而光。什麼許大郎。什麼劉春嬌,什麼這個事那個事的,她此時統統不去想,只想空出整個身心。做一個純粹的自己,去感受這久違了的春光。
莊善若折了路旁一支油菜花,放在鼻子下嗅着,這金黃的花兒似乎帶了無限的活力。
“許大家的,許大家的!”
好久沒聽到這樣的稱呼了,莊善若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張山家的招呼她。
黑將軍很自覺地在張山家的破院子前停下了,和地上的一隻蚱蜢較上了勁。
張山家的正抱了寶根靠在門框上,逗他看對面歪脖子老槐樹上兩隻鳥兒在打架。寶根生得白胖可愛,正咧了沒牙的嘴樂呵呵地笑。
“許大家的,咋有空出來逛?”張山家的餵了幾個月的奶。身形不見消瘦,還是胖胖鼓鼓的,渾身散發着又腥又好聞的奶味兒。
“張嫂子,你就叫我善若吧!”她有自己的名字,不想頂了許家的名頭。
“寶根。寶根,叫姨,姨——”
寶根將黑亮的眼珠子盯了莊善若,張了嘴咿咿呀呀地不知說些什麼,晶晶亮的口水牽拉成線。
莊善若失笑:“張嫂子,寶根纔多大,哪裡會說話?”
“昨兒剛過了百日。”張山家的獻寶似的將寶根脖子上掛着的一塊銀製的長命鎖拉出來。笑道,“這還是他爹前兩日託人捎回來的,說是一定要在百日那天給寶根掛上。”
“倒是有心!”莊善若留意到那個小小的墜了五個鈴鐺的長命鎖,做工有些粗糙,不過“長命百歲”這四個字倒是雕得清楚。
“他爹倒是急着想回來抱抱兒子,還是我勸着。一來一回又費路錢又耽誤工夫,倒不如安心在外面多攬些活,多賺幾個錢回來呢。”
“他爹寶貝着寶根呢!”
張山家的嗔道:“若是我再生個閨女,你看看他還想不想回來?先前三個女娃百天的時候別說長命鎖了,就是草也沒寄上一根來!”她是心滿意足的抱怨。
莊善若自然知道。往院子裡一打眼:“大妮她們呢?”
“去地裡拾掇了!”
“大妮也就罷了,二妮三妮還小,這地裡的活哪裡幹得來?”
張山家的不以爲意:“幹不來也得幹,窮人家的女娃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不過,重活累活也有伍彪兄弟幫着做了,她們幾個不過是去拔拔雜草,間間苗。”
莊善若聽到伍彪兩個字,心裡便有些不自在,耳朵後面有騰騰燃燒的架勢,她趕忙道:“張嫂子,這個季節種些什麼好?”
“種什麼?”張山家的倒是被問住了,“這個時候不着前不着後,種啥也沒個合適的。你家那幾畝地不是都種上麥子了嗎?我看你家男人和小叔也不是侍弄莊稼的主兒,那麥子長得可真夠寒磣的!”
莊善若也笑,逗了逗寶根,再聊了會天后,便招呼黑將軍離開了。
靠着張山家的地是許家的地,和她莊善若無關,她的地儘管只是一畝三分的沙地,可是在她看來卻有無限可能。
這地果然如王有虎所言,被深深地耕過了,田裡像是翻起了真真浪花,留下了犁鏵的痕跡。
黑將軍撒着歡兒跳到了地裡,卻被潮溼的泥土陷住了腳,倒逗得莊善若一陣笑。
邊上的那塊地上有人揮了鋤頭在勞作,莊善若上次就眼饞那塊地上的麥子長得好,正愁碰不上主人,無處討教,那肯放過這個機會。
莊善若招呼了黑將軍一聲,幾步跳到旁邊地的田埂上,那塊地的主人正弓着背,小心地用鋤頭鋤着雜草。
“請問……”待莊善若看清楚人後,恨不得將那半截話吞回到肚子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