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爲什麼一定要去蘇州呢...娘覺得你在嘉定也挺好的。你若是想寫你們那些小說本子,嘉定也能寫。若是覺得嘉定太小了,想要蘇州那邊的大報紙,娘也打聽過了。你如今也不算是沒名氣的作者,這種作者將作品寄過去也是可以的。”

吳美娘絮絮叨叨說了好久,她說的確實很有道理。如果只是爲了發展自己的小說事業,那確實沒有必要一定要去到蘇州那邊,她留在嘉定一樣寫小說。稿件寄到蘇州的報館發表,那又有什麼區別?

沒有什麼區別。

這個問題讓連翹想起了上輩子那麼多年輕人都要奔赴北上廣,北上廣等大城市的確是機會多,但是他們的缺點和優點一樣明顯。在機會很多的同時,生活成本、就業壓力、競爭強度等問題就像一重又一重的大山一樣壓在年輕人的頭頂。

連翹有一個遠房親戚,在大城市混了十多年,辛辛苦苦,然而卻一點積蓄也沒有留下來。然後有一天抓住了機會,賺了一百多萬。這筆錢在大城市並不多,但是在她那個十八線小城市已經算不錯了。

用這筆錢可以全款買房,甚至還剩下幾十萬。

他選擇了回老家找一份工作,工資或許不高...實際上離開了大城市也就不指望工資能維持原本的水平了。但是相對的,也會輕鬆很多。

這算是善始善終,總算大城市對得起大城市的好處,給了他一個機會,而他也抓住了。但是如果沒有這個機會呢,又該怎麼辦?一輩子蹉跎,然後在自己奮鬥過的城市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來,最後成爲這座城市的失敗者?

這樣算起來,這個風險實在是太大了,風險大到這個程度,理所應當控制風險纔是。但是年輕人並沒有因此止步,他們依舊選擇了離開家鄉,來到大城市。

或許有些人是爲了在那座大城市安定下來,享受那裡醫療、教育等方面的資源。但是在經濟大發展的背景下,資源差距越來越小,或者說普通人可以享受到的資源差距越來越小...這樣的話,那還值得嗎?

值得的!無論有多少人抱怨着‘逃離北上廣’,現實就是大城市始終是人口淨流入地,而且是大幅度流入。

非要說的話,大城市就像是年輕人成長的十幾年中,逐漸完善的一個夢。這個時候城市不只是城市那麼簡單,更像是每一個年輕人一直在追尋的一些東西的具象化。他們想要的和以往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方式,在那裡都會有。

現在連翹對蘇州的感覺就和這個差不多。

這不是她原本世界的古代,相比之下已經寬鬆很多了。但是連翹依舊會在不經意之間就被生活刺痛一下...忽然意識到,自己到底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一些陳舊的東西固執地存在,當她意識到的時候會覺得透不過氣來。

而這個時代的蘇州,雖然蘇州城和嘉定縣相隔不遠,但那好像是兩個世界。一個站在現代史的這邊,一個站在現代史的那邊。

那裡有現代城市的人口,破百萬的城市在後世不算什麼,規模並不算大,但是好歹也是城市的規模了。那裡還有更加蓬勃的工業化,雖然站在‘無產階級’的角度來說這似乎不是什麼好事,但那確實是連翹更加熟悉的世界。

那裡還有更加少的限制,她讀過報紙,所以知道那邊的女子無論做什麼都比別的地方自由的多。或許還是有些限制,但那已經是最接近現代的自由了。

那裡有......

連翹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還沒有離開過嘉定,最遠不過是去了一趟嘉定鄉下。至於說蘇州城,她還沒有靠近過呢!然而就是道聽途說的東西,卻一直縈繞在腦海裡。

應該說,對於連翹來說,這就是一個美好的夢境,或許現實會和夢境有一些差距。但是就像那些年輕人奔向自己的‘夢’一樣,不到夢醒,她就是想去那裡!

連翹沒辦法向吳美娘解釋自己爲什麼有這樣強的執念,只能強調:“我...我就是想要去蘇州,我向往那裡!”

“嚮往那裡?”

吳美娘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實際上連翹的話讓她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關於她丈夫的。

連守誠當初是爲了事業,才帶着一家老小去給知府大人做師爺的。但是他真心實意對吳美娘說過:“美娘,說起來師爺有多少錢拿我是不在乎的,和你在嘉定奉養師父師孃也挺好。只不過我實在喜歡蘇州,那邊和嘉定不一樣,我向往那裡的人和事兒!”

嘉定是蘇州下轄的一個縣,而且還是有數繁榮的縣,理論上來說應該和蘇州差的不遠了。

其實不是那麼回事兒,和蘇州相比,嘉定縣城就像是在另一個世界一樣。

生活在現代的人很難感受到城市與城市之間的差別,哪怕是所謂的十八線小城市,如果只是生活的話,很難發現和大城市的差別——不是說察覺不到,只是不會影響到生活。

但是在古代就完全不一樣了,鄉村和城市之間,城市和城市之間,這種差距因爲交通、經濟方面的問題,往往是天壤之別!

總體而言,蘇州、京城這種城市,除了科技方面實在沒辦法,很多其他的指標完全就是一個現代城市的標準。但是廣闊大地上其他的地方呢...那就遠遠不如了。

連守誠在生活節奏偏慢,寧靜富裕的嘉定長大,和吳美娘青梅竹馬。但是他性格里面其實有喜好繁華熱鬧的一面,最愛市井上亂逛。去過一次蘇州之後讚不絕口,等到知府大人請他去做師爺,立刻就把原先壓下去的心思放了出來。

吳美娘想起丈夫的音容笑貌,後來丈夫得急病死在蘇州,她總覺得是蘇州奪走了丈夫的性命。若是一直安安穩穩生活在嘉定,或許他們能做一對白頭到老的夫妻,然而已經沒有機會了。

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她其實很害怕連翹去蘇州——她那麼像她的父親,如果以後有個萬一怎麼辦?

對於別人來說,蘇州是令人嚮往的城市,但是對於吳美娘來說,那裡是她避之不及的地方。她只希望自己和女兒能夠一直安安穩穩地呆在嘉定,一生都不要和蘇州城有什麼關係。

連翹的那些試探她是明白的,所以不管連翹有多渴望,她全都當作不懂意思。但是這樣逃避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當連翹毫不委婉地說出了自己想要去蘇州,她反而沒有了直接拒絕的餘地。

這一點上其實她和連翹一樣,之前一直在逃避而已。如果她肯直面這個問題,在連翹第一次試探的時候就應該兩人開誠佈公地說清楚這個問題了。

“你若是真打定了主意,就讓娘好好想想。”吳美娘避開了連翹的眼睛,她本想一口拒絕的,但是看到連翹渴慕的眼神,她想到了很多事情。那些年少時光,丈夫坐在她身邊,兩個人在樹下說話。

“聽說蘇州繁華,將來我帶你去蘇州玩兒!”

“誰要和你去蘇州?要去你自己去!”

當時她臉紅的厲害,只不過是在說反話而已。現在想想,那依舊是人生中最美好的記憶——關於蘇州,她當然也是有很多美麗的東西的。

非要說的話,俗氣一點說,這就是單身媽媽帶孩子的壞處。無論多麼‘虎媽’,本質上依舊是一個有些溺愛孩子的母親,何況吳美娘根本不是‘虎媽’。對於連翹她雖然說不上要星星不給月亮,但確實是在能夠承擔的範圍內給了她最好的一切。

而現在連翹說她想要去蘇州,她就算打定主意不想讓她去,但依舊做不到嚴詞制止她。這個時候她想要到的是‘拖延’,不管怎麼說先拖過這段時間再說。

不過就算是她自己也知道這個想法有多麼想當然,連翹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和她來說了,就不可能半途而廢。她知道連翹的性格,要麼不做,一旦做起來就沒有不上不下的道理。

事實也是這樣,第二天連翹在飯桌上就說起蘇州的事情,見吳美娘沒什麼反應她也不多說。然而之後的兩天她沒有說話,等到第三天的時候她開始說起去到蘇州去的事情。

“到時候我是肯定要在蘇州租房子...雖然有錢買房子,但是先租一個熟悉熟悉比較好,說不定根本不想在蘇州定居呢!如果租房子的話,哪一種比較好,獨門獨戶的小四合院,就和家裡一樣。不然的話河房?開窗就能見到船隻往來,蘇州河房也是一種風流情調呢!”

看着吳美娘沒有制止的樣子,連翹又接着道:“不過我想試試蘇州那邊流行的‘女子租房’,好多排房子都是女孩子,每人租上兩間。周圍都是住的女孩子,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還能互相照顧呢。而且聽說租房的人還安排了丫頭,一些雜事也有人做了,更不需要擔心......”

連翹正絮絮叨叨說着,好像展開了日後多姿多彩的生活一樣,然而卻被吳美娘冷不丁打斷。

“讓個不知根底的丫頭照顧你?我打聽過了,那種傭人都是一個人照顧好幾個主顧,根本不能盡心。而且你人不在家的時候有人進去收拾,實在不好...傳聞中不是有這等人偷東西的?”

連翹聞言驚喜非常:“娘,你也打聽了這些事兒啊?”

這種租房形式是近些年才流行的,如果吳美娘沒有打聽過,是絕對不可能知道這些的。她要是真的打定了主意絕不放連翹去蘇州,那麼何必打聽這些?只通通不管,留下連翹不就行了?

連翹一下就察覺到了,這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信號。

吳美娘愣了愣,臉上紅了起來,但卻沒有鬆口,只是閉嘴不再說話。而連翹也並不着急,反而喜滋滋地暫時不再提這件事。而之後則是多多說一些關於自己去蘇州之後生活上面的考慮,也不管吳美娘是不是有在聽。

其實吳美娘當然有在聽,只不過有的時候要做出沒在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