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世間,衆生相,衆生事,誰又是對,誰又是錯呢?

鬼見愁和上官燕口口聲聲要報仇,聲張正義,但是他們卻要殺自己的父親。

弄月公子心狠手辣,步步爲營,工於算計,但他卻是自己唯一的知己。

列谷主有心懷天下的野心,但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且作爲列子後裔,他比任何人都有資格來爭這天下。

自己以前拼命維護着自己的父親,在他的縱容甚至是幫助下一錯再錯,誤殺了盈盈,誤傷了上官燕和自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每個立場後都有不得已的理由和苦衷。

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別人永遠是錯的。

那麼現在,歐陽明日要做的,是對的,還是錯的?

罷了,他現在只是個大夫,而病人,是個性命堪危的母親。

救人一命,往往是無分對錯的。

正想着,碧遊已經蹦着跑出來,笑着說:“趕路的哥哥,還好你沒走!”

歐陽明日沉靜一笑:“正要去叫你出來呢。走之前有事情要囑咐你。”

“先不急說那些,我娘醒來,想見你呢!”碧遊有些愧色,“行路的哥哥,一路都忘記問你叫什麼名字”

“歐陽明日。”

蕭夫人氣色已經好了許多,懶懶地靠坐在牀上,目光安詳而慈愛,正如所有的母親一樣;蕭老大正坐在牀邊,緊緊握住她的手,生怕他一個不注意妻子又暈倒過去。

女人到了這個年紀,蕭夫人不再美麗,但是她的周身卻有一種母性的聖潔的光輝,讓人覺得世上再沒有什麼比這位母親更美麗更慈祥。這就是她的聰明之處。

歐陽明日一進門,她便坐直身子,眼神閃過一絲銳利光彩,隨後殷殷地說:“先生來了。先生請坐。”

碧遊插話:“他叫歐陽明日。”

蕭夫人慈愛地看了碧遊一眼,她柔聲說:“歐陽先生看樣子不像谷藩人,是中土人士把?”

“確實不是,在下來自四方城”

“可巧了”蕭夫人喜色道:“我也是中土人。我從小就嫁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一輩子沒回去過。”不理會蕭老大氣的吹鬍子瞪眼,擦擦眼角嘆氣說:“現在都忘記了中土什麼樣子了。”

“娘們兒就曉得哭。”蕭老大粗裡粗氣地扯起牀單在夫人臉上胡摸一通,引得碧遊哈哈大笑。

“走開!”蕭夫人怪嗔地揮開他的大手,臉上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把你女兒兒子帶出去,我要和我孃家人說說體己話。”

“你跟着我的這二十多年我蕭老大那天虧待過你了。逮着個人就告狀。他奶奶的。”蕭老大罵罵咧咧,但還是拎着碧遊走了出去。

蕭青奴最後才離開,叮囑道:“娘,我在外面守着,您有什麼事,叫我一聲。”

《二十五》

看到蕭青奴把門關上,蕭夫人把眼光投向歐陽明日,仍是慈祥又聖潔,卻多了幾分銳利狡黠。她柔聲說:“我枕上的香真是別緻,是先生做的嗎?”

歐陽明日點點頭:“正是,這香取的是雪山紫竹葉的汁水,加藥材煉成的,有提神安眠之效。”

“看來你醫術不差。”蕭夫人點點頭,掀起牀板,拿出一碗已經冷卻得湯藥,說:“我也就明人不說暗話:有人要殺我。這是我昨晚留下的藥,請先生看看。”

歐陽明日剛纔看過藥渣,已經猜得了七七八八,所以沒有伸手接藥,只是端起面前一盞酥油花茶,隨意一問:“夫人懷疑藥裡有毒?”

“我自己身體自己知道。不過去年冬天感了一次風寒,吃這藥半年也不見好,反而對它越來越依賴,可是越吃身體越虛弱。有幾次強忍住不吃,心口就咯得發疼。昨天晚上我偷偷把藥倒了,折騰了一宿,早上才睡死了過去。醒來發現,果然神智清醒很多,身體也舒服了許多,所以我便斷定,藥有問題。”

歐陽明日莞爾。雖說今天早上蕭夫人面色青白可怕,但是略懂醫術的人都一眼能看出來,她只是疲憊地睡着了而已。是以方纔他纔可以斷定她兩個時辰內能醒來,又給了她益氣提神的紫竹香露,想不清醒都難。

蕭夫人說完便默然地看着他。歐陽明日倒出一杯花茶,說:“藥是好藥,沒有問題。”

蕭夫人臉色發白,說:“我知道。去年喝這藥之前我就讓婢子試過,她沒事,我纔敢喝。可是其他的我都防了又防,除了這藥有古怪,我實在找不到什麼可疑的。所以才請先生幫忙。

歐陽明日把玩着杯盞,心裡如明鏡一般。這花茶裡放的是罌粟花瓣,藥本來無毒,可是與罌粟花一起就變成了慢性的毒藥,而罌粟花有極爲霸道的成癮性,所以蕭夫人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身體走向破敗,卻無可奈何。沒想到蕭夫人外表慈祥,心裡卻如此謹慎多疑,拿奴婢試藥,若是藥裡有毒,先死的也是下人。思及此處,心裡有些鄙夷,口氣仍是平和:

“湯藥無毒,可是你這茶,卻是吃不得。”他修長白皙的指尖端起黑陶的茶杯,神色慵懶而眼神清明無比:“這花名罌粟,產自西疆。一經食用,讓人醉生夢死,無可自拔。”

蕭夫人臉色白了又白:“原來如此。我總是防着納吉布的湯藥,沒想到竟然是這茶要了我的命。”

沉默了一會兒,頹然說:“總是防着外人,沒想到是自己最親的人。”

歐陽明日知道她說的“最親的人”指的是誰,也明白了納吉布所說的“無可奈何”。納吉布的忠告還如雷貫耳,心裡又想着此行的目的,無意捲入這種家庭糾紛,於是站起身:

“夫人,我教你怎麼做紫竹香露。以後你常灑房內,便可以根除對這罌粟的依賴性。至於蕭家的家務事,相信夫人聰慧無雙,理應知道怎麼處理。”

蕭夫人臉色灰敗,無力地擺擺手:“本來就無關先生的事。但還是要謝謝先生。”

歐陽明日拜別蕭夫人,起身走到門口。

“歐陽先生!”

歐陽明日停下步子,回頭。

“這個時候,江南是不是開了滿山的桃花?”

歐陽明日看着氈房通風窗子中那一方蔚藍的天,柔色堪比朝霞:“陌路桃花開盡,江南楊柳如煙。”

蕭夫人臉上閃現一種少女般的光彩,眼裡也漫上一層霧氣。

門邊的翩翩少年,嘆了口氣,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