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出門,蕭老大和蕭鐵奴已經不知去向,蕭青奴和碧遊在逗弄着一隻滿月的小羊羔,言笑晏晏,好不溫馨。

看到歐陽明日出來,蕭青奴似笑非笑,一雙鷹目深沉;而碧遊卻笑得明朗,遠遠地喊:“歐陽哥哥,你跟我娘說了什麼說這麼久?連我都不讓聽。”

歐陽明日走近兩人:“無非是江南舊景。夫人多年沒有重回故里了,便多聊了一些。”

“江南很美嗎?”碧遊停止蹂躪小羊,不服氣地站起來,“天空比谷藩的還藍嗎?羊兒比谷藩的還壯嗎?草地比谷藩還肥美嗎?”又張開手臂,原地轉了一圈,擺了個動人的姿勢:“江南的姑娘比谷藩的姑娘還好看嗎?”

碧遊一連串的問題讓歐陽明日楞了楞神。

“碧遊,你的熱情可不要嚇壞了遠方的客人。”蕭青奴嗤笑,又轉向歐陽明日,“谷藩的姑娘向來豪爽,比不了江南女子溫婉,先生不要介意。”

“怎會?”歐陽明日誠然答道:“碧遊姑娘活潑率性,熱情爽直,這樣的赤子之心,讓許多中土女子都要爲之汗顏。”

“知道你妹妹不差吧?”碧遊得意得仰頭看着哥哥,但多半是被稱讚後羞澀而故意別開頭。

“不差不差,”蕭青奴繼續損她:“穆郎那小子前幾天還說要牽匹馬把你給拖走。”

“他敢!別把我跟那傻小子扯一塊!”

“哦?你想讓我把你跟那個乖小子扯一塊?”蕭青奴朝歐陽明日努了努嘴,“他?”

“蕭青奴!我要把你剁了去喂鷹!”碧遊臉上一紅,作勢要去踢他,眼神卻偷偷瞄向歐陽明日,見他仍然是一臉淡然若仙,彷彿這等世俗之事與他毫無干系,頓時心裡哀頓下來,走過去扯住他的大氅,問:“你今天留下來嗎?爹今晚親自烤全羊。”

歐陽明日搖搖頭:“多謝好意,但我有急事要趕回去。”

“那我去送你。”急急地說。

“天涯何處不相逢,”歐陽明日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們以後還會見面的。”

“歐陽先生,”一直在旁邊立着的蕭青奴從懷裡取出一個鐵令牌,遞給歐陽明日“這是谷藩蕭家的狼頭令,先生經過谷藩其他部落時可能用的上。”

玄鐵凝重,狼頭兇狠。歐陽明日把玩了一番,道謝離開。

《二十七》

這世上,難道真的沒有桃花源了?

幽靜如鏡若谷,避世如谷藩蕭家,都是表面安靜祥和,內裡波濤洶涌。親人之間也充滿了猜疑算計。世上真的沒有真正安靜祥和之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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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明日繼續馬不停蹄地往東趕路。座下的馬與他日益熟稔,他駕馬也不斷純熟。越往東,地勢越低,溫度越高,這是正是農曆四月中旬,夏天悄然而至人間。穿着狐氅已經過於悶熱,便脫下來放於馬上,身上只穿着弄月的一身白色長衫。

弄月素喜白色,對衣服甚是挑剔,一定要最細緻的紗,紡成最輕柔的布料,還要用鑲銀的絲線請最好的織女繡上暗紋,廣袖長衫,說不盡魏晉名士風流的味道。

因爲多日趕路,這件本來翩翩風雅的衣服已經盡是褶皺,而且因爲這幾日來的風餐露宿,本來纖塵不染的白色已經有些發黃,可是當他駕馬飛馳,獵獵長風穿衣而過,衣袂飄飄,卻是說不清的出塵和瀟灑。

一路上碰到大大小小許多部落,無一例外都是谷藩族人。看了他的狼頭令之後,無一例外的都恭恭敬敬地放行,有些還硬是要送出一些熟羊肉馬奶酒。一路上,谷藩地域的廣袤,牛羊的肥美,谷藩漢子的強壯,都讓他暗暗稱奇,這一路行來少說也走了幾個四方城的距離,可還是在谷藩的地盤。這些谷藩人看來都對蕭家十分忌憚,那麼蕭家在谷藩族的地位一定不簡單。

若是谷藩人在蕭家的領導下統一全族,那麼與之臨界的四方城,與之相比猶如雞蛋與石頭。

想到天下如此之大,父輩們卻爲了四方城這麼區區一個小城,手足相殘,大動干戈,釀成恩仇無數,最後固步自封,畫地爲牢。這又是何苦來哉?

以前閉門苦讀,自以爲曉乾坤,通世事,不想幾十年所讀,竟比不上這幾日親身見聞。白紙黑字固然是學識,卻受了太多的限制,真正出來一覽這天地浩蕩,才知道人之於天地不過一瞬,一須臾,一微塵;造物主仁慈而殘忍,仁慈地給萬物一歲一枯榮的機會,卻殘忍地看着世事變更,而它卻冷然與世外。

深吸一口氣,歐陽明日朝天際拜了三拜:“易山,你不僅給了我兩條腿,還給了我另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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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城外五十里處,驛路茶館。

一個身穿鵝黃色輕衫的少女正百無聊賴地趴在茶館外的露天茶桌上,一雙瑩潤的眼睛咕嚕嚕地盯着面前的十幾個青花的瓷杯。少女如蔥般的手指把瓷杯壘成高高一疊,又把它們放下來重新放成一排,依次倒了茶進去,每個杯子嚐了一口,接着把茶水又通通倒在桌子上,白玉一般的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勾畫出一個個符號;隨後,發了一陣子的呆,又把一個茶杯放頭上,僵直着身體不讓它掉下去,又小心地疊上一個,兩個茶杯在她烏髮上顫顫巍巍,等她再去拿第三個放上去,這兩個已經站立不穩,哐噹一聲摔了下來。

“芳菲,我覺得你有些太閒了。”站在櫃檯裡的一個女子終於看不下去,打破了安靜到詭異的氣氛。

“我也覺得。”芳菲很有認同感地點點頭,真個身體就好像要癱在桌上了“洛無雙,你說歐陽明日還要多久才能到啊?”

櫃檯邊的女子走了出來,站在早晨的陽光下,穿着一身淡綠色,輕盈地走過來。遠看高貴秀雅,端莊清麗,近看眉目流轉之間盡是風情,舉手投足之間,似是要把天地都傾倒過去。

“從靜若谷到這裡,馬程快需要七天,馬程慢半個月也到了。”洛無雙溫柔地在芳菲身邊坐下,故意眨眨眼睛“可是你又說他不會騎馬,那麼,這一路艱險,一年都有可能。”

“啊——這麼久。”芳菲打了個哈欠,繼續玩着杯子,“明天就是第十天了。”

洛無雙含笑得看着她。要不是認識了她兩年,她一定會覺得詫異: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竟然可以一個人安靜到這種近乎超然的程度,在一個荒涼的地方一連等上九天還可以興致盎然自娛自樂。也就是因爲認識了她兩年,纔不會詫異,因爲芳菲絕不會讓自己吃無妄的虧,誰讓她不好過,哪怕事情過了許久,她都一定會幾十倍地討要會要。

也就是說,現在她很安靜地趴在桌上,有可能是在策劃怎麼把這九天的無聊等待,幾十倍幾百倍地報復回來。

洛無雙心裡打了個寒戰,試探道:“要不….你御風沿路過去找他?”

芳菲懶得翻了個白眼:“你以爲御風那麼好玩?九天前從靜若谷到這裡,差點沒把我折騰死。”

洛無雙剛想答話,忽然看着芳菲身後走過來的人,那人把手指放脣邊作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呆了一呆,她眼神又回到芳菲身上,笑意更濃:“爲什麼?”

芳菲憤憤地捋起袖子,指着白玉般的藕臂,委屈地說:“高原的風不穩定,忽大忽小,我沒辦法控制速度,一路上摔了二十一次,掛在樹上七次,被老鷹啄了四次,從天上突然掉下來兩次。你看,這,這,還有這!全是傷!”

洛無雙忍俊不禁:“是是是,辛苦了,辛苦了。”

芳菲突然把袖子放下來,恐嚇說:“我從天上摔下來的事情,除了死人之外,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否則我的一世英名…”

“哦?我雖然命不長,但還不想這麼早死。”

一個清朗的聲音略帶着壓抑的笑意,響起在芳菲身後。

芳菲像彈簧一樣彈出座位,遠遠地躲開,驚恐地看着歐陽明日。淡定,要淡定。她清了清嗓子,定了定神:“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歐陽明日一邊栓馬,一邊忍住壓抑不住地笑聲。

“剛剛是什麼時候?”某人仍舊強硬。

“就是你說摔了二十一次,掛在樹上七次,被老鷹啄了四次,從天上….”還沒等他說完,芳菲就撲了上去,捂住他的嘴:

“不要再說了!”

歐陽明日正侃侃而談,看芳菲氣急敗壞地撲將過來,立即下意識閃開,電光火石之間,又重回了原位,穩穩接住了她。

洛無雙略微驚訝地看到歐陽明日在一瞬間身形接連變換,目光移到他身後看到一地瓷片殘渣,馬上了然於心。於是淺酌着茶,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看着面前糾纏在一起的兩人。

歐陽明日左手扣住她的肩膀,不讓她繼續靠近,右手反剪住她的手,往後一繞,便反客爲主反扣住芳菲的雙手。

“你敢偷襲我?”歐陽明日神色飛揚,突然一呼不好,趕快往後退去,可是腳上卻不如手上敏捷,被重重地踩了一腳。

芳菲重獲自由,得意地眨眨眼睛:“這才叫偷襲。”

歐陽明日卻只是撫着右腿,滿臉痛苦的神色。

“別裝了,我只是踩得很輕的一腳。”芳菲振振有詞。見他臉上冷汗直流,嘴脣也青白了,心裡咯噔一下,仍是不信,對着洛無雙說:“洛無雙,我剛纔只是很輕地踩了一腳,你也看到了?”

洛無雙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光,而後又茫然地看着她:“是麼?我剛纔光顧喝茶,竟然什麼也沒看見。”

芳菲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進,語氣仍不肯服軟:“喂,我知道你是裝的。”

突然,歐陽明日一個爆慄敲上她的頭,擡起頭已經是滿臉促狹的笑:“這也是偷襲。”

芳菲揉了揉頭,低頭把頭髮整理好。正當洛無雙納悶她的動機時,芳菲然後擡起頭,手指卷着自己的髮梢,真誠地看着歐陽明日說:“好了,你也偷襲我了,我也等了你九天,你現在答應我不要把剛纔的事說出去。”

“剛纔的事?剛纔什麼事?我纔來,卻是什麼也不知道。”歐陽明日忍住笑,一本正經地回答。

芳菲展顏而笑:“歐陽明日,你確實比一般人聰明多了。”

又看了看他身後的馬,嘖嘖稱讚:“還學會了騎馬,真是比一般人都厲害。”

又端詳了他一眼,笑的很是狗腿:“長的又好看,真是又聰明又厲害的俊公子哥。”

“夠了,”歐陽明日以手扶額,打斷她滔滔不絕的甜言蜜語,頭疼:“誰教你說的這些?”

洛無雙輕咳一聲,笑的柔婉:“谷主說了,讓我帶芳菲在四方城外五十里驛站等你。”

芳菲插嘴:“我爹說了,你不想弄月死就一切聽我的話。”

歐陽明日略一皺眉,隨即又狐疑道:“他真的是這麼說?”

“那還有假。”

“我以爲他說的是,‘芳菲,你要不想死就跟着歐陽明日’纔對。”

洛無雙撲哧一笑,看着芳菲一副見鬼的表情,說“明日公子還真猜對了,谷主確實是這麼說的。”

洛無雙絲帕輕撫脣角,笑的極爲優雅,扭身走去櫃檯,執着一封信,雙手奉給他:“谷主要我把這個交給你,叫你回四方城再打開,四方城全城百姓都在等你回去。”

歐陽明日謝過,拿起信,聞到洛無雙帕子上清新的竹香,楞了一楞,又若無其事地把信放進懷裡,問:“谷主還說了什麼?”

“谷主說,芳菲身份特殊,你應該知道怎麼做。”

歐陽明日笑了一聲,冷冷地說:“回去謝謝你們谷主,他倒是四兩撥千斤,費心幫我全部算計好了。”

芳菲心情大好:“歐陽明日,睜開你聰明的尊眼看清楚,我可不止四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