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在七寶看來,皇帝依舊是之前的樣子,好像人老到了一個地步,就永遠也不會變,依舊是這種石雕木刻似的模樣。

老皇帝命七寶平身,又叫她上前。

“之前聽說你經歷了許多事,”皇帝近距離打量着七寶,“可見你是個有福之人,如今竟像是比先前更加出落了。”

七寶臉色微紅:“是皇上的洪福庇佑。”

皇帝笑了出聲:“朕的洪福嗎?朕看並不是,是你自個兒的福氣,當然了,還有……還有想要護着你的那些人。”

七寶聽到這裡覺着疑惑,便微微擡頭看向皇帝。

目光相對,皇帝說道:“是玉笙寒帶你離開京城的對嗎。”

“是。”

皇帝道:“她一路上應該對你說了不少話吧。”

“回皇上,”七寶說道:“玉、玉姑娘她受傷很重,多半都在昏迷中,也沒多跟我說什麼。”

皇帝道:“她的傷……嗯,那她還是活了下來。”

七寶不言語。

皇帝道:“之前管凌風帶人攻打鎮山關,可也有她的功勞?”

七寶搖頭道:“皇上,其實玉姑娘已經爲自己先前所做的而後悔了,不然的話,也不會幫着我和世子逃離,她還不惜冒險以自己擋住了管凌風的追擊呢。”

皇帝雙眼眯起:“她再做什麼,也比不過她曾生過的狼子野心,你卻還替她說話?”

七寶說道:“皇上,我不敢替她說什麼,只是皇上問我,我就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說了而已。”

皇帝道:“你倒是乖覺。”

皇帝自打病後,很少說這麼多話,這會兒便坐在椅子上略喘息了片刻。

七寶心中焦灼而擔憂,只盼他趕緊開口讓自己離開這深宮。

一旦想起淑妃是因爲面前這個人而死,想起這宮中再也看不到淑妃……七寶的心中就有壓制不住的難受。

豈料皇帝接下來的一句,卻幾乎把七寶嚇倒。

“朕曾經……”皇帝忖度着,“讓張制錦休了你,或者殺了你,你猜他怎麼回答?”

七寶頭皮發麻,雙眸圓睜:“皇上爲什麼要這麼做?”

皇帝緩緩說道:“因爲一個像是他那樣的人,不該有你這般的弱點。”

七寶茫然:“我是夫君的弱點嗎?”

皇帝道:“不然呢?爲了你,他居然想當衆將《千里江山圖》付之一炬,也爲了你,他纔要求遠去邊關……”

皇帝說到最後一句,開始劇烈的咳嗽。

七寶只當皇帝指的是先前張制錦去鎮山關的事,便小聲地辯解說:“皇上,夫君先前是奉旨去鎮山關的,且正是因爲他及時趕到才避免了關城覆滅,怎麼說是獨獨爲了我呢?”

皇帝擡眸看她。七寶又說道:“至於《千里江山圖》,夫君自然是猜到石先生一定會及時趕到纔想出這計策的,他是運籌帷幄絕無失算的人,所以後來纔將那幅圖好端端地進獻朝廷了的。”

皇帝笑了起來:“你知道的倒是極清楚。”

“皇上,請容臣妾大膽,”七寶壯着膽子,顫聲道:“我不是夫君的弱點,夫君只是很喜歡我,就如我也很喜歡他一樣,他爲了我什麼都能做,我爲了他也一樣……但是,但是皇上放心,夫君是很理智、很清醒的人,就像是他跟我成親的那天,聽聞宮內有事,立刻洞房也不顧就趕了去,夫君是國之重臣,我也清楚,夫君雖喜歡我,但在他心中,放在第一位的,始終都是朝廷……”

七寶起初還有點怕,可說着說着,心中張制錦的樣子越發清晰,心頭也不禁生出一股暖意,聲音雖然低,卻已經不再顫抖了:“所以,我從來都不是夫君的弱點,夫君也從來都沒有弱點。”

皇帝默默地聽着七寶說完:“但是朕覺着,如今放在他心中第一位的,是你。”

七寶一震:“皇上爲什麼這麼說?”

皇帝冷笑道:“朕當然不是隨口說說,你可知道,之前他向朕請求,要離京遠去大秦關。”

www ●ttкan ●c○ “什麼?!”七寶簡直不能相信,“這,這不可能……我從未聽夫君說起過。”何況張府跟威國公府都在京內,張制錦若走,自然要帶着自己跟兒子,如何了得,且他從來沒有跟七寶商議過。

皇帝沉聲道:“你不信是嗎,朕起初也不信。但他就是這麼跟朕求的。”

“一定是哪裡弄錯了,夫君沒道理要求遠調。”七寶大聲說。

皇帝說道:“你不知道他爲何如此,朕卻知道,因爲他擔心留在京城的話,會對你……或者那孩子不利。”

七寶圓睜雙眼:“這是什麼意思?”

這會兒,襁褓中的嬰兒突然低低喃喃了數聲。

捂着嘴咳嗽了幾聲,皇帝轉頭看過去,望着那孩子眉清目秀的模樣,眼神之中掠過一絲惘然。

頃刻,皇帝問道:“那小孩子,叫什麼?”

七寶定了定神,回答道:“單名一個‘閒’字,閒雲野鶴的閒,小名叫‘幼安’。”

“是張制錦給起的?”

“回皇上,是夫君起的。”

皇帝又笑了聲:“好的很啊,這個名字,閒雲野鶴固然好,只怕他未必就遂了心願。”

七寶心頭七上八下,雖知道皇帝不至於跟自己開玩笑,可是……張制錦爲什麼要離京?

皇帝將目光從幼安臉上移開,漠然說道:“朕不打算放他離京,除非……是讓他變成死人。”

“皇上!”七寶不能置信,忍不住叫道,“皇上爲什麼這麼說?夫君哪裡對不住朝廷了?夫君……”

想到日日夜夜的兢兢業業,鞠躬盡瘁,七寶心頭亂跳,憤怒卻幾乎壓過了恐懼:“皇上你若這樣做,就是濫殺股肱之臣,你將會寒盡天下所有人的心,以後沒有人願意給皇家盡心竭力了!”

給七寶如此批駁,皇帝卻並無怒容:“朕聽說,張制錦原先不想要幼安,你可知道原因?”

七寶不知皇帝爲何突然轉了話題。

皇帝道:“朕替他告訴你,因爲這孩子不是張家的血脈。”

七寶以爲皇帝是跟那些流言一般在質疑自己,紅着眼睛說道:“不對,這是我跟夫君的孩子!夫君也沒有懷疑過。”

她很想罵皇帝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不敢。

皇帝知道她是誤會了:“想想看,爲什麼靖安侯偏愛姬妾,並一心要扶姬妾爲正,朕卻破例準了。靖安侯從來不怎麼喜歡張制錦,你是知道的。”

“那是在以前,現在公公不知多喜歡夫君呢。”七寶立刻回答,突然又怔住:皇帝前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皇帝笑了笑:“你還是不懂啊。”

七寶皺眉,隱隱覺着哪裡不對。

正在苦思冥想,皇帝說道:“因爲先前的軍中改制,張制錦跟那些武將們的關係越發好了,他若是離京,一旦有異心,豈非一呼百應,朕絕不會容許有這種可能出現。”

“皇上難道擔心夫君……反叛?”七寶越發無法相信。

皇帝道:“換了別人朕不擔心,可是他,你方纔不是也說過嗎,他是運籌帷幄絕無失算的。”

七寶抖了抖,後悔自己方纔說的太盡情了,忙道:“其實,其實臣妾剛剛不過是、胡吹大氣的,夫君其實也沒有那麼厲害。”

“晚了,”皇帝淡淡道:“朕已經命人將他暫時扣押。”

七寶深深呼吸,眼前一陣陣發黑。

心底突然出現夢中所見,管凌北帶人攻破城門,血火交加。

那時候張制錦在哪裡?七寶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

是不是也如現在一樣,給皇帝扣押住,甚至……

不然的話,管凌北怎會那麼容易得逞?

七寶抱住頭:“怪不得管凌北會攻破城門,怪不得朝廷會覆滅,都是因爲你,是你猜疑夫君,不聽他的話,將士們給你刻薄,才懶怠抵抗……”

耳畔嗡嗡作響,幾乎站立不穩。

她以爲自己是在心中這樣想的,可事實上她卻身不由己地說了出聲。

皇帝的眼神驚疑交織,深看七寶:“你說……管凌北,朝廷覆滅?你可知如此妖言,朕可以立刻下旨將你處死。”

七寶醒悟過來,自己知道失言了,額頭上隱隱有冷汗滲出。

“怎麼,知道怕了?”皇帝冷笑了聲:“你跟張制錦倒果然是天生一對,他看似溫良謙恭,實則是最張狂不羈的,而你看着乖順可人,骨子裡也是一派的離經叛道,無法無天!朕如何能夠容你!”

七寶跪在地上,渾身發抖:“是臣妾一時胡言亂語,求皇上恕罪,可、可是我夫君是無罪的,皇上不該那樣、那樣對他。”

皇帝道:“你自身難保了,還給張制錦求情?”

生死莫測,七寶垂着頭,淚簌簌落了下來,竟難以自禁地哽咽道:“只要皇上放了夫君,別爲難他,臣妾怎麼都成。”

皇帝的嘴角一動,哼道:“先前你說爲了他什麼都肯做,可是真的?”

——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就在七寶在宮內跟皇帝密談的時候,吏部之中,張制錦正跟一人面面相覷。

靖安侯說罷,張制錦垂了眼皮:“父親……”

“你還肯叫我父親,”靖安侯將目光從他面上移開:“先前我去府裡見了幼安,抱他入懷的時候,突然想起來,當初我第一次抱你的時候,本以爲會很討厭你,可是看着襁褓中那孩子的眉眼,不知爲何,竟只是滿心的喜悅。”

張制錦微怔。

靖安侯微微而笑:“後來……你漸漸長大,可是你總跟我對着幹,我真的十分失望,以爲是天性所致所以你跟我自來生分,後來才知道,你心裡還是有我這個父親的。之前的我,卻是太偏私狹隘了。”

若說靖安侯對張制錦的徹底改觀,便是他在鎮撫司門前看熱鬧,張制錦擔心他的安危,不顧一切地趕來。

那時候張制錦未說一句話,靖安侯卻看出他的心意,那一刻纔算是真正的父子“心有靈犀”。

“父親!”張制錦打斷他的話。

靖安侯深深呼吸:“我這次來,一時想跟你把此事說開,另外還有一件事,雖然你未必會原諒我,但我……一定要告訴你。”

張制錦勉強問道:“是什麼事?”

靖安侯眼中掠過一絲複雜之色,道:“是我暗中叮囑雲容,讓她給七寶的飲食之中用了些不易有孕的藥。”

張制錦的臉色卻仍是和淡平靜,並不見驚愕或者惱怒。

靖安侯從來猜不透他的心意,此刻也是,竟不知他是早就知道了,還是如何。

忖度片刻,靖安侯道:“雖然我也並不是爲了自己跟張家,也是想……爲了你,因爲我知道皇上也是心知肚明,也知道他狠絕的性子,我生恐他怕你危及皇位,會對你不利,所以才……”

“我明白。”張制錦淡淡地回答。

靖安侯停了下來。

把藏在心中這近三十年的話都說了,心頭陡然空了下來。眼睛裡卻無端端跟進了沙子一樣,有些潮潤難受。

“好吧,”靖安侯一笑,轉身道:“其他的都不說了,你……且去吧。”

靖安侯轉身往回,才走了數步,便聽到身後張制錦道:“父親!”

“還有何事。”靖安侯未曾回頭,垂着眼皮道:“這一聲,如今我卻受不起了。”

“我只是想告訴您,”身後張制錦的聲音清晰地響起:“對我來說,這世間始終只有一個父親。”

靖安侯猛然震動。

身後,張制錦盯着靖安侯的背影:他是天性聰穎過人的,從小敏感多察,自然瞧出靖安侯對待自己跟對待兩位兄長不同。

他又牢牢地記着自己的生母之死,認定了母親是因爲靖安侯一心寵愛姬妾卻怠慢正室的緣故才身亡,所以竟跟靖安侯心生隔閡。

但是到後來才知道,原來一切事出有因。

就在此刻,外間洛塵飛奔而至,告訴了張制錦七寶進宮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