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夏侯繆縈直睡了整整一天。
醒來的時候,日已西斜,暮色四合。殘陽如血,透過薄透的窗紙,照進屋裡,將整個房間,都籠罩進一股似真似幻的情境裡。
夏侯繆縈試着睜開雙眼,朦朧睡意,浸的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比往常更艱難些,腦袋依舊有些昏昏沉沉的墜痛感,像是被四面八方襲來的細小針尖,狠狠刺着一般,叫人說不出來的難受。
恍惚間,似聽得一道沙啞暗沉的嗓音,說的是:
“你醒了……”
熟悉的語聲,尚帶着某種大病初癒的虛弱,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晃進夏侯繆縈的耳畔。
“赫連煊……”
擡眸,夏侯繆縈望向坐在她牀邊的男子,眼底一片迷濛,分不清是夢是醒。
但只剎那,她突然反應過來,整個人瞬間驚醒,幾乎一下子從牀上拔了起來。
“赫連煊……”
有些不能置信的再一次喚道,夏侯繆縈驀地語聲一鯁,望住近在咫尺的男子,像是要確認什麼一般,開口道:
“你醒了……”
男人涼薄脣瓣,輕淺的浮起一抹熟悉的笑意,張了張嘴,似想要說些什麼,這一剎那,夏侯繆縈卻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不禁有些氣急敗壞:
“誰讓你這樣四處亂晃的?你知不知道你傷的有多重……”
一邊啞聲抱怨着,一邊伸出手去,將男人的腕子扯過,指尖覆上他的脈搏。
赫連煊還欲待開口,但當觸到他皮膚的微涼指尖,不能自抑的瀉出絲絲輕顫的時候,一腔言語,瞬時鯁在喉嚨裡。
他望着面前的女子,她一張清麗的臉容,尚帶着些蒼白的疲倦之色,澄澈眉目,似墜着漫天的星光,一閃一爍,莫不流轉着幽幽的焦切與擔憂,那樣濃烈的情愫,彷彿世間萬物,所有的美好或者荒蕪,都比不上此刻,她爲之把脈的那個男人重要。
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在這一剎那,狠狠擊中,說不出來的滋味,像是猛然決堤而出的潮水一般,不受控制的瞬時將人淹沒。
縈繞在舌尖的千言萬語,最終只化爲了一句:
“我沒事……”
夏侯繆縈依舊不自覺的緊緊皺着眼眉,並沒有因着他這一句安慰之語,鬆懈多少,直到指尖下的脈搏,傳來平穩的頻率,揪緊的一顆心,才似慢慢從懸空的狀態,放下來。
還好,雖然面前這個男人,還很虛弱,但所幸的是,他體內的海棠千夜,已經徹底清了,不會再發作。
沒有比這更好的消息了。
心頭一鬆,夏侯繆縈這才發覺指尖發涼,繃的僵硬,趕忙收了起來,以免面前的男人,察覺那幾乎不能自抑的顫抖。
清了清嗓音,像是逃避一般,夏侯繆縈顧左右而言他:
“你知不知道,你傷勢未愈,這樣亂跑,萬一扯裂了傷口,該怎麼辦?”
赫連煊邪邪一笑,一把扯過女子柔若無骨的小手,將她緊緊包裹在他的掌心,低聲道:
“不怕……本王身邊有天底下最好的大夫,無論本王受了怎樣的傷,她都會救本王的……”
面前男人,薄脣間盪開的清俊笑意,如此的招搖而理所當然,彷彿擁有的是世間千金不換的珍寶,一雙落在夏侯繆縈身上的幽深寒眸,卻有彷彿藏也藏不住的幽幽情愫,瀲灩在不見天日的瞳仁深處,濃厚的化也化不開。
纏繞在她指尖的溫厚大掌,溫暖而乾燥,像是能夠將她指尖的所有寒冷,都一點一點的驅走,夏侯繆縈不禁貪戀這樣的溫暖,下意識的回握住男人。嘴上卻道:
“我又不是神仙,次次都能救得了的你……”
話出口,才發覺胃裡一陣絞痛,昨日的一切,命懸一線的男人,如今想來,仍叫她如此的心有餘悸。
“你知不知道,就差半寸,那一劍就可能要了你的命……”
赫連煊嗓音低沉:
“本王現在不是沒事嗎?你也沒事……”
只一句,卻叫夏侯繆縈更是心頭一澀:
“那一劍,本來應該刺在我身上的……”
赫連煊卻只將掌心裡的小手,纏的更緊:
“你和我,又有什麼分別?”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落進夏侯繆縈的耳畔,卻比任何她聽過的甜言蜜語,更讓人觸動。
心底絲絲繞開千絲萬縷的情愫,結成一張甜蜜的大網,密密匝匝,卻終究難掩某一處的空洞。
赫連煊像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安,不由問道:
“怎麼了?臉色這樣不好……”
說話間,男人修長的指尖,已下意識的撫上女子略顯蒼白的面頰,輕輕摩挲着。
微帶粗糲的指腹,在滑膩的肌膚上,劃過細小的火焰,帶來絲絲似癢似麻的些微刺痛。
“可能是沒有睡夠,所以看起來精神不濟……”
夏侯繆縈捂住嘴巴,打了一個小小的呵欠。
赫連煊卻是一雙清眸,晶亮晶亮:
“正好,本王也沒有睡夠,我們一起……”
一邊說着,灼烈大掌一邊扯過女子的皓腕,笑嘻嘻的就要往牀上擠。
他臉上賤兮兮的笑容,幾乎亮瞎了夏侯繆縈一雙眼睛,她明明記得,刺客的那一劍,是刺在他的胸口,而非腦殼上呀,怎麼一覺醒來,這人就變成這樣的厚臉皮呢?
面容卻是不由的一紅。
“誰要跟你一起?”
話雖這樣說,但掛着男人的傷勢,所以夏侯繆縈也只是小心翼翼的意圖從他的大掌上掙脫。叫旁人瞧來,說不定還以爲有幾分欲拒還迎呢。
赫連煊笑的都幾乎裂了開來,只是這一下,卻牽扯到了胸口的傷勢,不由眉頭一皺。
夏侯繆縈果然不敢再亂動:
“怎麼?碰到傷口了嗎?痛嗎?讓我看看……”
說話間,也顧不得其他,只盡自己最大的速度,又輾轉着避開他的前胸,將他的衣襟解了開來。
好在傷口沒有裂。只是,那纏的厚厚的一層紗布,還是叫人觸目而驚心。
“先休息下,一會兒我幫你換藥……”
一邊替男人攏着衣衫,夏侯繆縈一邊開口道。
赫連煊卻輕輕將她的手勢握了住:
“你陪我?”
夏侯繆縈沒奈何的嘆了一口氣:
“別鬧了……赫連煊,你傷勢未愈,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休養……別以爲你體內的毒解了,就可以掉以輕心了……”
覆在她手上的大掌,似僵了僵,夏侯繆縈才反應過來自己剛纔說了什麼。
“本王身上的海棠千夜,已經解了?”
赫連煊問。
夏侯繆縈瞥他一眼:
“怎麼?你不相信我?”
赫連煊沒有笑,只是定定的凝視住她,眸中一片幽邃:
“我記得,你之前說過,還差幾味藥,解藥才能煉好……”
夏侯繆縈心中不由一緊。面上卻漫不經心的一副樣子:
“是呀,差的那幾味藥,剛好補上了,所以解藥也就煉好了,有什麼奇怪?別忘了,我可是毒聖禹簫寒的嫡傳弟子……”
赫連煊盯了她一會兒,像是也沒看出什麼不妥來,隨即煞有介事的開口道:
“本王何其幸運,娶了個這麼能幹的娘子……”
夏侯繆縈心中卻是一苦。忙自斂了去,一本正經道:
“知道的話,以後,可以好好聽你這個娘子的話,這是醫囑……”
說到後來,自己卻也繃不住笑了開來。
“好了,不折騰了……你餓不餓?我讓穗兒準備飯菜……”
像是怕他拒絕一般,忙又加了一句:
“我可是一整天都沒有吃過東西了……”
赫連煊望着她在這一剎那,清麗臉容上,稚氣的如小孩子般的模樣,不由微微一笑。
夏侯繆縈只當他同意了。揚聲道:
“穗兒……”
應聲敲門的,卻是另一道男人的嗓音:
“王爺……”
是景垣。
夏侯繆縈心中不由一沉。下意識的望向身畔的男子,果然,赫連煊也已在瞬間卸去臉上的調笑,只餘一片冷凝。
她和他都十分的清楚,能在這個時候,叫景垣打擾他們的,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嗎?
夏侯繆縈靠着被褥,坐的端正了些。
推門進來的景垣,面容沉若湖水,一如既往,瞧不出什麼情緒來。
“出了什麼事?”
赫連煊已經開口問道。
“屬下剛剛得到消息……”
目不斜視,景垣恭聲道:
“童將軍昨天夜裡,突然身染惡疾,如今臥病在牀,已是人事不省了……”
夏侯繆縈心中不由一震。
身畔的男子,亦是寒眸一閃。
“太醫們怎麼說?”
“童將軍素來有心悸的毛病,加之這幾日天氣反覆,以及爲了儘快出兵南平國,過度的操勞……一系列的事情,趕在了一起,這才引發了宿疾,臥牀不起……”
景垣語聲平整的,將得到的消息,一字不落的報告給面前的王爺。
赫連煊清俊眉眼,不由劃過一道極銳利的精光,脣畔冷冷一笑:
“本王這廂剛剛被刺客襲擊,童將軍那邊就罹患惡疾,昏迷不醒,還真是巧……”
就連夏侯繆縈也瞧了出來。
“會不會與赫連爍有關?”
夏侯繆縈低聲問道。
事到如今,赫連煊倒是一片心平氣和:
“本王受傷、童將軍患病……父王若還想出兵南平國,救七王弟,除了倚靠赫連爍之外,再無第二個人選……”
他說的本來就是事實。稍一聯想,便可推斷。
夏侯繆縈沉默了須臾,開口道:
“只是,他做的這樣明顯,就不怕父王追究嗎?”
赫連煊嗓音清冽,聽不出什麼情緒:
“他想必已經算好了後着,所以纔會這樣毫無顧忌……”
如墨瞳底,終究還是藏也藏不住的劃過一絲擔憂。
夏侯繆縈心中隨之一緊。
“昨天的刺客,可盤問出了什麼?是赫連爍派來的嗎?”
夏侯繆縈開口問道。很多時候,有些事,不是你避,就可以避開的。你不找它,它也不會放過你。
“昨天的刺客……”
景垣語聲一頓,續道:
“除了被剿滅的之外,剩下的被抓住的幾人,還未等屬下們盤問,已是咬碎了嘴裡藏的毒藥,當場斃命,無一生還……”
這樣的結果,細想下來,也並不意外。
夏侯繆縈不由望向身畔的男子。
赫連煊面容淡淡,顯然亦不驚奇。
卻聽景垣語聲一沉,開口道:
“不過,屬下在其中一人身上,發現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