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chapter 3

相愛時, 我們將自己置身於或痛苦,或幸福的兩種可能中,但那是彼此已經忘記了自我的存在, 而身屬另一個宇宙, 在這裡, 詩歌環繞, 生活一片充滿激情的疆域, 痛苦或是幸福正是在此時或多或少地向我們走近。

——普魯斯特《斯萬的愛情》

程然的工作室在解放碑的某個高層建築裡,說是工作室,不如說是個文化公司, 佔據了大廈整層的空間,從落地窗向外看去, 能鳥瞰到重慶最繁華的夜景。

當然這樣的優雅浪漫, 便意味着昂貴的租金。

林亦霖從電梯出來, 便不禁站在佔了整面牆的LOGO前駐足觀看。

法語名稱旁是一朵抽象的玫瑰花,黑底白字, 很乾淨很大氣的感覺。

“這是什麼意思?”有個女孩兒指着巨大的Des Souvenirs問道。

林亦霖輕聲回答:“回憶。”

“你認識哦,好厲害,那這個廣告語是什麼?”她驚奇。

“不知道,我只認識這個詞而已,從前……我有張一樣名字的CD。”他停頓了一下。

其實是陳路衆多原版唱片中的一張, 法國老情歌的精選碟。

他們還不熟悉的時候, 陳路便經常於寢室裡沉默的翻它的歌頁。

薄薄的小冊子, 精緻漂亮。

後來, 在那個寒冷的冬天中, 陳路總是抱着他坐在柔軟的沙發中,一起靜靜的聆聽藍調般優美的陳舊誓言, 他們微困,在彼此的肩頭睡着,音樂美麗的似乎能夠讓時間駐足。

雖然,只是似乎。

一個成熟的男聲忽的打斷了他的沉思:“Je me souviendrai toujours de toi,我會永遠記得你。”

是程然,他和那天年輕的打扮不一樣,穿着高級外套和圍巾,動作輕巧的揹着沉重的攝影器材,白淨的臉龐上一雙眼眸彎彎的很溫和。

“程老師好。”大家頓時熱情的打招呼。

“你們好,來得很早嘛,我剛拍完外景回來。”他笑笑,示意後面的助手:“帶孩子們參觀參觀,我先處理一下照片。”

說完笑着擺擺手。

林亦霖默默的看着他們。

程然朝他笑了一下。

不刻意的純屬問好的笑容。

評心而論程然真的是個很有天賦的攝影師,林亦霖從前對他知道的不多,只是知道這個人總上媒體,擅長建築和人物攝影,負責過很多國際時尚雜誌的主題拍攝工作,本人也清新時尚,多半是年輕人特別喜歡他。

助手小姐很周道的把他們帶到了作品展覽室,還讓人送來飲料,幾個女生髮現了些明星的最新照片,興奮的嘰嘰喳喳。

林亦霖因爲家庭的原因對藝術的感情的很複雜,他寧願把程然當作成功的商人,因爲經營精明而不像父母那麼失敗罷了。

隨意的圍着雪白的牆壁邊走邊看,最終在一張熟悉的照片前停了下來。

那晚程然傳來的星空照的原樣,竟然這麼巨大,燦爛銀河燦然了滿眼。

“很美吧,這是我自己在西藏拍出來的,還沒賣個好價錢。”程然介紹道,而後自嘲:“這麼美的東西,也是有價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攝影師本人站在了他的身邊,程然遞給林亦霖一杯助手剛買的星巴克,還很溫熱。

“恩,我在家從來看不到這麼多星星。”

“你是北京來的?”

“恩。”

“我在那呆了七年。”程然喝了口咖啡說道。

七年,七年前林亦霖還只有十歲,他沒辦法理解這個數字的長度,於是轉而問道:“你去過很多地方嗎?”

“差不多,前兩年全世界到處飛,你能想到的都跑遍了吧。”

林亦霖聽了不禁笑笑,又說:“我好像哪裡都沒去過,以前一直在北京,讀大學就來了重慶。”

“長大了就有機會了,聽你同學說你很優秀。”

“……也沒有。”林亦霖靦腆的翹起嘴角,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他還不善於任何方式的自誇。

“真是個小孩兒。”程然感慨道,側頭望向照片,輕聲道:“那時候我剛失戀,負氣一個人跑到了拉薩,背個包到處亂晃自生自滅,後來拍了這到照片就回來了。”

“爲什麼?”

“你不覺得在這樣的景色面前,我們都很渺小嗎?全人類幾乎不過一顆塵埃,我失個戀又算什麼。”

“你一定談過很多次戀愛。”林亦霖斷言。

程然微怔,而後笑起來:“大概是吧,我記不清了。”

“那他是誰?”

“什麼他?”

林亦霖指了指照片掛牌上Je me souviendrai toujours de toi的字樣。

“哦……也沒刻意指誰。”程然聳聳肩:“只覺得這句話很美。”

林亦霖有點不懂了,怪怪的看了他一眼。

“你談過戀愛嗎?”程然忽然問道。

“……沒有。”

就當勉強接受這個不誠實的答案,程然長舒了口氣,說:“半年前我結束了一段三年前的感情,不過現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他……是什麼樣的人?”林亦霖和程然說話很輕鬆,便直接問,不明白如何忘卻。

程然拿着杯子的手伸出食指往林亦霖身後指了指,他回頭,很吃驚的看到一張當紅男藝人的藝術照,那明明就是個不斷的和無數女人傳緋聞的傢伙,又怎麼會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三年?

“道不同不相爲謀,不喜歡了,自然就忘了。”程然輕鬆的說。

林亦霖覺得他的人生質量太大,一時間沒能消化,還有點回不過神來。

“看到我的短信了吧,我一直等着當面問你的答覆。”程然說。

林亦霖看着他真誠的眼神有點語結,其實他根本沒有考慮過這件事。

好半天,他才準備說出拒絕的話,沒想後面忽然被學長拍了下:“嗨,你們談什麼呢?”

一個吃驚咖啡就撒了,燙得他手鬆開,流的滿身都是。

程然剛慌忙的想幫他擦手,卻疑惑的看到林亦霖似乎更緊張自己的圍巾,臉色頃刻變了,在大家都沒反應過來時,便摘下被弄髒的圍巾,急匆匆的衝了出去。

溫水不斷的衝進雪白的池子。

林亦霖小心翼翼的用洗手液清洗着圍巾,終於把污漬弄下去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又燙又搓弄得通紅的手。

“是喜歡的人送的吧?”

程然的聲音從門口悠然傳來,林亦霖擡頭,透過鏡子看見他正悠然的望着自己。

“……不是。”林亦霖不自然的低頭,擰乾圍巾上的水,把它放到幹手器下面烘乾。

剛纔那一瞬間,他真的只想到曾經陳路胡鬧着和自己一起去賣披薩,爲自己擋下麻煩,用所有的薪水買下這個圍巾,笑着爲他帶上的模樣。

有了這條圍巾,那個冬天他纔不那麼寒冷。

雖然離開了,但他不忍心失去它,這種感覺就像硬生生的把陳路美麗的笑容打碎了一樣。

已經痛苦過一次,根本不想再重複。

只是他不知道,此時只靠逃避的眼神想埋藏過去的樣子實在是太單純了,連睫毛都顫抖的樣子不禁讓程然又笑出來。

“你笑什麼。”林亦霖乾巴巴的問。

“小孩兒,你知道嗎,一百毫升水可以裝滿一個玻璃杯,但放到大海里,就什麼都不是了。”程然支着下巴說道。

林亦霖奇怪的看他一眼。

“你就是那個玻璃杯。”程然點點頭。

他沒說的半句話是,你曾經的感情就像一百毫升水,林亦霖明白了意思,他從來不喜歡被控制,當然也不會喜歡被解讀,忽然便失控到氣呼呼的大聲說:“你又不懂我!爲什麼要說這麼多!”

說完憤憤的拿着溼圍巾走掉了,林亦霖感到很委屈,又很詫異,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人。

程然卻覺得更好玩,原來這個表面精緻的少年,也有可愛的性情的一面。

不易察覺,卻很有味道。

市中心在下午三點的時候正是熱鬧,雖已進入十一月的天,還是有很多姑娘穿着短裙飄然而過。

可惜林亦霖無心欣賞,他急匆匆地往車站走去,連撞到人都不理會。

“別鬧彆扭,剛纔把你同學都嚇到了。”程然終於追了上來,拉住他的手腕。

林亦霖皺着眉不吭聲。

“對不起,我不應該去評判你,以後也不會了。”

“沒有以後。”林亦霖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

程然沒接下句,拉着他往回走:“好啦,高興點,一會讓你們看棚攝,晚上我請客。”

“我不喜歡你。”林亦霖猛地抽回手。

程然回頭微笑着看他:“我喜歡你,所以我追求你,不行嗎小孩兒?”

林亦霖低頭:“不需要。”

“像我們這種人,生活和其他人不一樣,是很寂寞的,”程然帶着笑意看他:“找個伴不是那麼複雜的事情,你要放鬆。”

“我沒緊張。”

“好好,你和我回去吧,你的同學還在等你,要甩手跑掉等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再說。”

林亦霖深吸了口氣,也自嘲起莫名奇妙的激動來。

他這輩子似乎只對陳路一個人發過脾氣,幾乎換來的都是更加狂風暴雨的回敬。

而眼前這個男人,卻可以不動聲色,讓他所有的力氣都打在棉花上那般沒用。

林亦霖努力控制自己,扭頭很平靜的看着程然的雙眼:“我不想再傷害別人了,我也沒有寂寞到需要人陪,我何必再找個伴侶?”

程然微笑:“你給我機會,我就給你原因。”

林亦霖侷促而態度決絕:“我不想再和你談這類的話題。”

程然沉默片刻,而後彎起眼眸:“你說了算,晚上想吃什麼,我帶你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