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變故

暢春園。楚言划着一隻小船穿行在荷葉之間,嘴裡輕輕吟唱着:“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把船停在荷葉當中,採下一片葉子蓋在頭上,住槳四下張望。如果她劃的不是小木船,而是大木桶,大概更像採蓮的貧家女。荷塘陰涼清爽,從水中看岸上的亭臺樓閣花草樹木,別有一番超然的心境,好像芸芸碌碌的生涯已離她遠去。

康熙沒有來,此時暢春園中只有靜太妃德妃和四阿哥住着,顯得很清靜空曠,也更加自由。康熙又要巡幸塞外,裕親王恭親王病了,這兩位是皇上碩果僅存的兄弟,也是除了康熙以外,先皇最後的兒子,太后很是關切。另一方面,靜太妃近來身體不好,心情煩悶,太后無法兩下兼顧,也怕兩位親王的病給太妃再添心煩,索性勸她到暢春園來消夏。德妃也正犯着頭疼的老毛病,跟着來陪伴太妃。四阿哥沒有被點隨扈,自然就跟過來照料。靜太妃嫌暢春園地方大人少,太清靜,把楚言從太后那裡要了過來。

太妃身體不適,脾氣就大,底下的人小心翼翼,還是動不動要捱罵。總算楚言伶俐,又是太后的人,不必服侍,只陪太妃說話逗趣,又有德妃明裡暗裡護着,還沒有挨轟。可是,青桐他們把她當做救星,大凡爲難點的事都要來找她商量。楚言不堪其苦,不厭其煩,趁太妃小睡跑出來,躲到荷塘中求片刻清閒。

估摸着放風的時間差不多了,楚言嘆口氣,重新拿起槳,卻發現她不認得回去的路。剛纔是從那邊橋底鑽下過來的,還是另一邊亭子那頭拐過來的?依稀記得來時鑽了兩次橋洞,拐了五個還是六個彎。舉目四眺不見人影,楚言後悔起來,一心要躲開人求清靜,這下想找個人問路也找不到,突然來這麼次“失蹤”,怕是有的排頭吃。

隱隱聽見一陣悠悠揚揚的琴聲,楚言精神大振,連忙循着琴聲找過去。拐過那座亭子,沿着湖岸劃了一段,就見水邊一座平臺,樹蔭裡坐了一個人,正在撫琴。

琴聲突然停下,楚言生怕那人走開,忘了噤聲的規矩,也忘了女子該有的嫺雅,離着一段距離,大聲叫嚷起來:“哎,你等等,別走!我問你——”

臺上視野極好,撫琴的人早已見到一個宮女劃了小船往這邊來,嫌她擾了興致,正要命人趕她走,聽這一嚷,忍不住嘴角輕翹,走到水邊,笑問:“你要問我什麼?”

看清是四阿哥,楚言立刻想起所有的規矩,心虛地陪着笑臉:“四爺,給您請安啦。四爺琴藝高超,當真是雲停鳥住,餘音繞樑。”

四阿哥笑意更深:“哦,雲停鳥住?你是不是也忘了要問什麼?我可要走了。”

“啊,別,四爺,我迷路了。”

四阿哥笑容可掬:“哦,迷路了。是要回太妃那裡?把船划過來!”

等楚言靠近,四阿哥踏着岸邊的石頭躍上船,接過她手中的槳往回劃。

楚言有些着急:“四爺,我回去晚了,要捱罵的。”

四阿哥挑挑眉,問道:“人人都說你怕我,你是怕我多些,還是怕太妃多些?”

楚言瞥了撇嘴:“眼下怕太妃多些,人在病中脾氣自然不好。”

四阿哥頓了頓,笑道:“我聽這話倒象在罵我。一直忘了問你,都說你見了我就象耗子見了貓,耗子怕被貓吃了,你怕我什麼呢?”

楚言開始覺得跳到水裡游回去會更痛快些,賠笑道:“四爺威嚴唄。”

四阿哥微微一笑,繼續說:“可我有時覺得,你所謂怕我全是作給我作給別人看的,其實,你一點兒也不怕我。”還以作弄他爲樂。

“哪能?”楚言貌似盯着槳一下一下帶起的水渦看得入神。

四阿哥也不在意,瞟了她頭上頂着的荷葉一眼,笑道:“這裡是不是有些象江南?江南的夏天比這熱吧?”

楚言突然想起一個人,嘻嘻笑道:“四爺莫非是想起了江寧的小喬姑娘?”

“小喬?怎麼想起這個?”

“十三爺都跟我說了,四爺在江寧的時候,帶着他去找過小喬姑娘呢。”

“十三弟跟你說這個?還跟你說了什麼?”

“他也覺着小喬姑娘挺好,出淤泥而不然,就是那句,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飾。”

“還有呢?”

“我覺着四爺若是要做那個什麼生意,小喬姑娘興許能行。”

四阿哥呆了一呆,想起前情,不由莞爾:“難爲你,還惦記着那檔子事兒,替我的生意操心。我聽說,你認了個能幹的妹妹,把自己的生意都扔給她管,就不怕她向着九弟。”

楚言立刻指正:“她丈夫是唐九,可不是您的九弟。”

“你非要這麼說,也成。總還是一個人,你就不擔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連自己的妹妹都不放心,沒勁了。”

四阿哥點頭笑笑,過了一會兒,又問:“這是你第幾回來暢春園,怎麼連路也認不得?”

“第二回。來了也就窩在太后太妃的院子裡,沒去什麼地方。十三爺十四爺說了幾次要帶我四處走走看看,總湊不到一處。”

“我左右無事,明兒起,太妃歇晌的時候,我帶你各處走走吧。你這麼亂跑,別哪天真的走丟了,鬧笑話。”

四阿哥把船靠在岸邊,領先跳上岸邊,扳住了船邊,示意她下船。

楚言一臉苦相:“四爺,我當真要趕緊回去。”

四阿哥一臉好笑:“我就這麼信不得?快上來,要不,我撒手了。”

楚言無奈地上岸,跟着走了一段,眼前赫然已是太妃住的地方。

四阿哥嘲笑道:“你自己不認得路,繞了一個大圈,其實沒走多遠。”

太妃小睡醒來,嫌茶太熱嫌果子不冰,發了一通脾氣,就開始找楚言,聽說她出去還沒回來,有些惱火,開始數落她被太后寵壞了,對自己不盡心。德妃過來,也落了不是。

楚言看見青桐的眼色,知道不好,一進門就直接跪下認錯。太妃怒氣未消,也不讓她起來。

四阿哥不慌不忙請過安,再告個罪:“是孫兒突然想起,把楚言叫去詢問太妃近日的飲食。這丫頭擔心太妃找她,說了幾句就急着回來,可她不認得路,三下兩下又轉了回去,急得要哭。孫兒也正要過來向太妃請安,就帶着她過來了。”

德妃忙道:“下回再這麼突然把人叫去,好歹讓人送個話過來,省得太妃擔心,嗯?”

“是。”

德妃又忙賠笑對太妃說道:“我就說佟丫頭做事最是盡心,怎麼會突然跑得不見人影?誰都道她周全明白,要問太后太妃的事兒都找她,這丫頭看似沒事兒,反倒比別人忙。這邊她沒來過幾次,不認得路也是有的。”

太妃臉色緩和下來:“丫頭,起來吧。看你別的事兒上挺機靈,怎麼這點兒路也認不得?”

楚言暗暗吁了口氣,感激地看了四阿哥一眼,卻見他眉毛微微一挑,彷彿在說這回又該怎麼謝我。

這天,德妃和四阿哥都在太妃這裡,正說估摸着皇上的轅駕快到古北口了,宮中來人找四阿哥。四阿哥出去了一下回來,稟告太妃和德妃,太子急召他進宮商議要事,需要返回京城,事情一畢立刻趕回來。

太妃有些不滿:“什麼事兒?這麼火急火燎的?”

“來人沒說,只說太子有要緊事,與索額圖商量尚未決斷,想找幾位阿哥一起議議。”

德妃忙道:“想必此事機密,不好讓傳話的人知道。”

太子是儲君,況且,康熙離京前命太子攝政,太妃雖然不痛快,也還是說:“如此說來,你快去快回。你不在,我這兒出了事兒,也沒個拿主意的。”

四阿哥答應了,就要往外走。

楚言本來在邊上幫着上茶點,聽見索額圖的名字,就覺得有些不安,想也沒想,衝口就說:“四爺好歹陪太妃用過茶點再走,這千層酥可花了我好大的工夫。”

三人都是一愣。德妃笑道:“孩子氣!四阿哥這是去辦正事。”

太妃卻說:“佟丫頭說的是。喝杯茶,吃塊點心,耽誤不了正事。”

四阿哥賠笑應是,目光瞟過楚言,果然坐回去,伸手接過一杯茶。

那三人悠閒地用着茶點,楚言的腦子卻在急急地轉着。她總記不清時間,可對故事的記憶卻很準。康熙疼愛太子,也最防着太子,作爲太子的主要力量和智囊,索額圖是要出事的,大概就這幾年,四阿哥是下任皇帝,應該沒受大影響,可真被繞進去也要脫層皮,德妃的頭疼病就更好不了了。這母子倆一直對她很關照,尤其四阿哥,還欠着他好幾個情,是不是應該提醒他一下?

好容易脫出身來,楚言一路小跑沿四阿哥離開的方向追下去,遠遠看見他會同了幾個人往園外走,急得大叫起來:“四爺,等等!”

四阿哥回頭一看,板起了臉,低聲對左右吩咐兩句,迎着她慢慢走回來,蹙眉輕斥:“你這是做什麼?沒一點規矩!什麼事值得這麼咋咋唬唬的?”

楚言有些惱火,就知道好心沒好報!轉念一想,既然是還人情,就不該計較他的態度,喘着氣,先找個藉口:“四爺忘了?說好明兒一起烤肉的,還作不作數?”

“就這點事兒,鬧出這麼大動靜?”四阿哥一張臉板得緊緊的,眼中卻露出一絲笑意:“我明兒正午前怕是趕不回來,改日吧。”

“四爺,這趟能不能不去?”楚言小心斟酌着說:“派個人回去問清楚,請太子爺寫封信也成啊。你一走,太妃就覺得少了主心骨,鬱鬱寡歡,對身子復原不好。”

四阿哥似笑非笑:“原來,不是捨不得烤肉,是怕太妃發起脾氣沒人幫你。”

“不是,那個,是不放心。”楚言壓低了嗓子,故作神秘:“你看看來的那個人,滿臉橫肉,目光遊移,一看就是一肚子壞水。”

四阿哥回身望了望遠處的隨人,很懷疑她從這裡能看出哪個是太子派來的人,明知來人着急催他趕路,卻很想聽聽她能找出什麼藉口留他,微微一笑:“來了好幾個人,你說的哪一個?”

楚言有了新的說辭:“全都是。你想想看,這兒離京城不遠,路好走也太平,常來常往的,不過通個信,來這麼多人做什麼?押解四爺進京啊?”

“胡說!”四阿哥輕罵,臉上微笑着,心裡卻起了波瀾,她說得不錯,平時這種事派個太監或者侍衛跑一趟便是,何以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

“我纔沒胡說呢。”楚言湊近了一點,聲音壓得低低的:“我出宮的時候聽說了些事情,索額圖只怕不是好人,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如今皇上又不在,萬一,他鼓動着太子,或者乾脆借了太子的名義,把四爺找去,逼您做什麼。四爺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要是不答應,萬一他們鋌而走險,把您關起來,或者——”

“住口!”四阿哥勃然大怒,斥責的聲音卻不大:“朝廷重臣,也是你能妄議的?你以爲誰都像你,膽大妄爲,無法無天?還不快給我回去!這幾天老老實實呆着,給我把《女則》再抄十遍,要跪着抄,不然,你還不長記性。等我從京城回來,要聽你一句一句背一句一句解,敢有一點錯,看我怎麼罰你!”

難得她想好心一次,竟然惹出一身臊!反正她能說得都說了,聽不聽,信不信,看他的造化。楚言跺了跺腳,咬着脣,冷冷還了句:“隨你!”揚長而去。

四阿哥愣了一下,突然就覺得自己罰得太重,委屈了她。如此口無遮攔,要是落進了有心人耳中,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該受點教訓,可是,她難得表示出對他的關心在意,這麼一來,心裡不定會怎麼惱他。

在來人催促下,四阿哥上了馬,前呼後擁着,絕塵而去。

不知爲何,她的話卻留在腦中盤旋着,留心打量來的幾個人,四阿哥就越發疑心。爲首的那個太監鄭申緊緊伴在他左手馬旁,另外四個侍衛分散在他的左右前後,反把他貼身的兩個侍衛擠到了遠處。看似盡心護衛,可在太平的京郊官道上,給人的感覺真就是圍裹押解。

四阿哥帶住繮繩,慢慢讓馬停了下來,一小隊人都跟着慢了下來。鄭申忙問:“四爺有什麼事?”

“走得急,忘了交代一件事,只怕娘娘一會兒就要問起。好在出來還不遠,先轉回去一趟。”四阿哥語氣淡淡的。

鄭申一臉着急,勉強維持着笑臉:“哎呀我的四爺,能有什麼要緊事?太子爺正等着您呢!等到了京城,找個人跑一趟也就是了。要不,派個人回頭替您跑一趟?太子爺左等您不到,右等您不到,奴才們的腦袋可要搬家。你就當體恤奴才們,別磨蹭了。”

四阿哥沒有表情地點點頭,冷冷說道:“真是難得忠心的好奴才!我身邊怎就沒有你這樣的?到底太子教導有方。”

鄭申臉色霎時變得青白,連忙從馬上滾了下來,跪在道上,先刷刷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磕頭求饒:“奴才冒犯,求四爺饒恕!奴才們來時,太子爺嚴令速去速回。太子爺等着四爺商議要緊的軍國大事,若是耽擱了,害四爺受埋怨不說,奴才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奴才一時情急,言語冒犯,只求四爺看在奴才一片忠心的份上,容後發落。”

四阿哥冷哼一聲,也不理他,用馬鞭隨手一指,命他同來的一名侍衛:“你,跑一趟,回暢春園遞個話。急事,不可耽誤!告訴太妃身邊的佟姑娘,那件事照她的意思辦,請她多費心,太妃娘娘和德妃娘娘身子不好,別讓她們勞神。你快去快回,討回佟姑娘一個口信,我進城門前要還沒見你回來,別怪我當面告訴太子你辦事不盡心。”

那人本是來人中數一數二的高手,突然被指派跑腿,愣了一下,見鄭申跪在地上猛遞眼色,連忙喳了一聲,撥轉馬頭,往回急趕。

四阿哥催着馬,用不緊不慢的速度跑向京城,又把自己的兩個侍衛叫到身邊。鄭申那些人心裡着急也沒有辦法,不能扯破面皮動手,四阿哥發起怒來,不是他們承擔得起的。

城門遙遙在望,回暢春園傳話的那個侍衛人疲馬乏地趕了上來,小心打量着四阿哥的臉色,有些爲難地回道:“奴才把話帶到了,可佟姑娘說不知道四爺說的是哪件事,她現在忙着做功課,改日再說吧。”

一行人面面相覷。四阿哥苦笑,怎麼忘了她的脾氣?先得罪她,再去請她幫忙,自討沒趣!好在路上趁着休息的時候,已經吩咐自己的侍從,做好最壞的打算。

壓下那絲沮喪的心情,四阿哥淡淡道:“進城吧。”

“四爺,四爺。”後面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名暢春園侍衛喘息着趕上來:“四爺,不好了。太妃娘娘被燙傷,德妃娘娘要您立刻回去。”

四阿哥又是歡喜又是擔心,她竟然膽大包天到這個地步?微微一笑,四阿哥從容說道:“太子是君,胤禛是臣,太子召喚胤禛不至,是不忠。然,皇上是君是父,太妃是長輩,胤禛受皇上之命照料太妃起居,如今太妃出了事故,已是胤禛失職,再不趕回善後,實屬不忠不孝。你們將這些話轉告太子,太子必能體諒作臣弟的苦心,不會爲難你們!”

不等鄭申等人有所動作,四阿哥已在三名侍衛的簇擁下,脫圍而出,往暢春園馳去。

沒兩天,傳來消息,索額圖被□□,太子受了皇上一頓訓誡。德妃心驚肉跳,後怕之餘,把楚言找去細細撫慰叮嚀,又賞賜了一番,感謝她救了四阿哥。

要說起來,真正救了四阿哥的是暢春園的宮女翠喜。翠喜容貌清秀討喜,人也乖巧,不甘長期被埋沒在暢春園,找了個機會在太妃面前賣乖,入了太妃的眼,調到身邊服侍,卻得罪了太妃身邊幾個年長的宮女。給太妃端藥是個苦差事,幾個大宮女就讓給了她,又在藥汁還燙的時候送進來。翠喜沒有經驗,就這麼端了上去,太妃伸手一觸縮回,一邊斥罵一邊劈手打翻托盤。太妃不過是衣服上濺了幾滴,翠喜卻是實實在在被那一碗熱湯兜頭澆下,從此只能躲在暢春園某個角落,黯然度過餘生。

楚言聽到消息,靈機一動,急匆匆跑去,做花容失色狀,誇大其詞,騙那個不知底細的侍衛跑了一趟,翠喜的“功勞”卻是無從提起上報。

事後,四阿哥來道謝,給了點小恩小惠,卻不肯免去抄書的責罰,反而板着臉教訓了她一頓。可見好人輕易做不得!楚言極爲不滿,轉念一想,這次靠她的破爛歷史知識救了下任皇帝,未來也許能討個人情,更重要的是眼下還清了人情債,至少還掉大半,從此不欠他什麼。

這一年註定是多事之夏。康熙回京轉了一圈,處置了索額圖,立刻掉頭北上。裕親王病得厲害,康熙在京時多次探望,又命八阿哥放下其他差事,專心侍奉裕親王。在所有人關注裕親王病情的時候,恭親王卻先駕鶴西歸。康熙傳旨在京的皇子每天會齊了,去恭親王府上香守靈,外加安慰家屬。倒是太妃在暢春園住了一陣子,每天發幾通脾氣,越活越精神,聽說京裡出了這麼多大事,清靜不住,正好四阿哥不能留在暢春園,乾脆也搬回紫禁城。

楚言不在這段日子,冰玉閒來無事,當起了孩子王,常常帶着密貴人的三個兒子玩。十七阿哥沒有別的伴,就做了十五阿哥十六阿哥的跟屁蟲,雖然時不時被欺負一下,仍是興致勃勃地參與每一個遊戲。

十五阿哥十六阿哥跟康熙去了塞外,眼前就只剩下十七阿哥和十八阿哥。孩子的笑聲總是分外招人喜歡,何況是在這寂寞的御花園裡。各處的太監宮女變着法兒地放下手中的活計,往這邊湊,以難得的輕鬆愉快,看着兩位阿哥玩耍。

白白胖胖,胳膊腿短短,走路搖搖擺擺,見人開口常笑,極得皇上喜愛的十八阿哥攝取了大多數人的視線。掙開奶孃的手,十八阿哥口齒不清地追着冰玉跑:“比比,抱抱。比比,抱抱。”

楚言坐在花壇邊沿上,有些憐憫地望着十八阿哥。她一直喜歡小孩,卻從來不逗更不抱十八阿哥,因爲知道歷史,知道他將要夭折,知道他是倒太子的小英雄一號,更多的是同情和一點敬意,沒法喜歡疼愛。

有時她也會希望自己不是未來人,沒有那一點對命運的預知,僅僅因爲眼前的快樂而快樂,僅僅用眼前的一切來判斷未來。目光瞟過遠處亭子裡的女人,嘆息地搖了搖頭,作爲親生母親,密貴人和勤貴人卻只能坐得遠遠的,遙遙觀看愛子嬉戲,以解相思之苦,還要作出偶然遇上的樣子。宮裡的制度真是變態!目的就是培養出冷血無情的怪物?

有人輕輕碰了碰她的衣袖,楚言扭頭一看,十七阿哥正怯怯地站在她身邊,羞澀地笑着,眼睛裡滿是希翼期盼的光芒。那次落水事件以後,她和十七阿哥之間好像建立了一種緣分,在生母和乳母的鼓勵下,十七阿哥對她表現出異常的依戀和信賴。在宮裡生活了幾年,她完全理解成年人的用意,勤貴人身份不高,也不得寵,連帶十七阿哥也不受重視,與楚言親近倒有可能提高他的可見度。

她無法指責母親的一點私心,也無法抑制自己的一點私心。十七阿哥的未來遠比萬千寵愛集一身的十八阿哥光明,他將是雍正朝的一位重臣,縱然她眼下與四阿哥十三阿哥的關係不錯,又何妨多一條路?而且,十七阿哥的目光總會讓她想到多年前,這個皇宮裡,也曾有一個小男孩,盼望着一絲關注,卻總是失望。

溫柔地笑着,楚言輕快地問:“十七爺?”

十七阿哥從身後拿出一張畫:“給你看這個。”

“十七爺畫的?好棒哦!這個小人是十七爺,這個大人是勤主子,是不是?十七爺拉着勤主子的手,做什麼呢?十七爺找到好東西,要讓額娘看,是不是?”

十七阿哥呆了一下,回頭看了看生母的方向,突然明亮地笑了起來,清脆地答道:“是!”

“十七爺畫得這麼好,一定要給勤主子看看,勤主子必定喜歡。”

“不好,額娘會哭。”

“勤主子不是哭,是歡喜得流淚。大人高興極了,也會流淚。”看出他的遲疑,楚言悄聲徵求:“要不,奴婢替十七爺收着,回頭交給勤主子?”

十七阿哥點點頭,開心地笑了:“我再畫一張,給你畫,你想和誰畫在一起?”

“我啊,想要——”想起自己小時候畫過好多一樣的畫,爸爸媽媽,中間一個她,她拉着爸爸媽媽的手,一起去各種地方。真希望有一天能見到同樣的畫,出自另一個孩子的手,她就是畫上的媽媽,與心愛的男人眼神交匯,手中牽着他們的孩子。

“給太子爺請安!”“太子爺吉祥!”

楚言驚醒,連忙低頭下跪,想把自己淹沒在請安的宮人之中。

太子陰沉壓抑的目光由上而下,掃過烏壓壓跪成一片的人羣,臉上浮起一絲得意一縷惆悵。遠處的密貴人勤貴人也趕過來行禮,年幼無知如十八阿哥也迫於乳母的掌力,低下了頭。

“你們玩得挺快活啊?不知道恭親王薨了?不知道宮內不得喧譁?是誰帶的頭?哦——我說誰有這個膽子,原來是太后身邊的紅人。”宮人往兩邊一讓,太子看見冰玉,再四下一望,不費勁地找到了獵物:“佟楚言,你過來!”

楚言哆嗦了一下,很快站直:“太子爺有何吩咐?”

“吩咐?沒有!本太子不敢吩咐你!只有幾句話要問,你,跟着來吧。”太子的臉色更加陰翳,冷冷一甩袖子,回身就走。

看見楚言臉色發白,冰玉滿眼焦急,不顧乳母殺雞抹脖子的手勢,十七阿哥鼓起勇氣,上前兩步:“二哥,楚言她——我——”

太子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十七阿哥,語氣中透着森森寒意:“怎麼,小十七弟,你也要與本太子作對麼?”

勤貴人慌忙膝行幾步,過來拉住十七阿哥,哀聲央求:“太子爺,十七阿哥還小,不懂事!您別同他計較。”

太子冷哼一聲,十七阿哥還想說什麼,楚言連忙對他安撫地一笑,無聲地說了一句“沒事”。

太子身後過來兩個太監,一左一右,竟是要來拖她。楚言冷冷一瞟:“我自己能走,不勞費心。”

太子挖了她一眼,徑自往毓慶宮而去。楚言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着,到了毓慶宮,就被帶到那間書房外等候太子召見。那個太監示意她應該跪下,楚言冷冷掉開頭,不予理會。想起上一次在這裡等候太子召見,她是刀,夾着哀兵的士氣,盤算着爲民除害,這一次,她是魚肉,總之是等待宰割,何苦先把自己弄成一團泥。那些人到底對她的身份有些顧忌,沒敢來橫的,只當沒看見。

過了一會兒,裡面出來一個宮女示意她進去。楚言深吸一口氣,在衣服上擦擦手心的汗,強作鎮定地邁進了門檻。

門在她身後關上。楚言眯了眯眼,努力適應室內的昏暗,發現太子正坐在書案後,陰沉地盯着她看,不慌不忙走上前跪下行禮。

太子沉默地望着她,楚言只好繼續跪着。

終於,太子開了口,聲音喜怒難辨:“好樣的!這宮裡再沒有第二個女人有這份膽氣,怪不得我那些兄弟都被你耍得團團轉。”

楚言一聲不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況,這個罪名根本無從辯起。

太子拿起什麼東西把玩着,好一會兒才問:“自你進宮,本太子對你如何?”語氣中仍聽不出情緒,但楚言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很好!恩寵有加。”

“你又是如何回報本太子的?”

“奴婢侍奉太后,盡心盡力。”

“侍奉太后盡心盡力。”太子冷冷地點點頭:“那麼,侍奉老八呢?”

楚言心中一陣厭惡,就像是有人舉着一隻蒼蠅,逼着她吞下去。努力忍耐着,保持聲音的恭順:“奴婢視八阿哥與諸位阿哥一樣。奴婢身處禁宮,潔身自好,斷不敢自尋死路。”還真幸虧胤禩的遠見和忍耐。

“潔身自好?”太子突然把手中的東西一扔,指着她逼問:“你的心呢?你的心在誰身上?你是孝懿皇后孃家侄女,太子妃孃家表妹,從你入宮,本太子就沒把你當外人。當初你受人欺負,是誰給你撐腰?你在宮裡胡鬧,闖出大小禍事,若不是有本太子庇護,你能平安無事?你幾次冒犯本太子,念你年幼無知,本太子不計較,誰想你越來越不知好歹,更被老八蠱惑利用,處心積慮與本太子作對!你說,我該不該饒你?”

楚言平靜地回答:“太子爺對奴婢的恩德,奴婢謹記在心,一時也不敢忘記。奴婢年幼無知,有時不察太子爺的意思,杵逆了太子爺,還求太子爺念在奴婢無心之失,寬大爲懷。至於說奴婢被八爺蠱惑利用,存心與太子爺作對,奴婢實在冤枉!”

“冤枉?!”太子冷笑,起身向她逼來:“你和老八的那點事情,自以爲私密,以爲真沒人知道麼?”

“太子爺該不是想說,奴婢與八爺勾搭成奸吧?皇上曾授奴婢特旨,如果奴婢與八爺有私,何不求皇上賜婚?放着正經主子不做,還呆在宮裡?”

“我那八弟懷的什麼心思,本太子猜不出來,也懶得費勁。不過,我那八弟手段高明,可是有目共睹。至於你——”太子高深莫測地笑着,俯身攝住了她的下巴:“本太子爺看不透。你不嫁老八,是怕了他家裡的母老虎,是嫌他出身太低,還是另有所圖?你留在宮裡,是爲他籠絡人心,還是什麼?你們佟家想要再出一個皇后,是不是?何必捨近求遠呢?”

一雙大手在她臉上游走,一個猥褻的聲音曖昧地響起:“你的容貌算不得極品,可這身肌膚,當真讓人愛不釋手。還有這個火辣辣的性子,更是獨一無二,讓人挪不開眼。這麼一朵帶刺的玫瑰,老八竟能放手讓你留在宮裡?他不知珍惜,何不讓本太子來疼惜你?以你的身份,怎能屈居貝勒府的側福晉?我給你該有的名分,只在太子妃之下。等到本太子登基,自會廢了她,立你爲後——”

楚言厭惡得欲嘔,兩手在袖中緊握成拳,不住地做着深呼吸,提醒自己忍耐,忍耐,就當遇上了一條爬蟲,被騷擾一下就過去了。

那個人顯然錯誤地理解了她的反應,眼中閃過一絲得意,鹹溼手又往下移動兩寸,挑逗地磨蹭着。

“啪!”一聲脆響。楚言直愣愣地和太子對視三秒,才發現她破功動手了。

太子臉上惱羞成怒,眼中怒火滔天,伸手摸了摸臉頰,指着她的鼻子罵道:“不識擡舉的東西!自尋死路!本太子成全你。”

楚言自忖必死,指望她那個懦弱的遠房表姐來救她,無異於做夢。此人暴虐殘忍,能求個痛快已經不容易,就算僥倖出了這個門,毆打太子,以下犯上,也是重罪,就連太后也護不住她。與其受刑受辱而死,倒不如激怒他,求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打定主意,把膽氣發揮到十二分,跳起來指着他,破口大罵:“你齷齪!下流!人渣!身爲人子,你眼中沒有君父,枉費皇上寵愛教養,殷殷期待,你不配!身爲人兄,你不知友愛弟妹,只會以大欺小,仗勢欺人,你不配!身爲儲君,你心裡沒有天下百姓,只知蠅營狗苟,爭權奪利,偏信小人,你——”

太子雙目赤紅,一腳把她踢倒在地,接着一個箭步衝上前,雙手瘋狂地卡住她的脖子收緊,咆哮着:“閉嘴!你這個賤人!本太子殺了你!我是太子,萬人之上的太子!老八算什麼東西,也敢與我爭?你敢罵我,就是犯上作亂!我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全家!”

他的手很有力,她能感覺那手指上的板指嵌進了她的身體,她似乎能聽見自己的頸骨斷裂,她沒有掙扎,她無法掙扎,她的精神好似超脫了肉體,等待着死亡。所有的煩惱,所有的爲難,都去了吧!

==〉(頭頂鋼盔):救美英雄稍——後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