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不清自己是怎麼重新跟着吳戈回到車裡的,我像個木偶一樣坐回到副駕位置上,不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能做的就只是眼神發直的透過車窗看着外面。
吳戈看了我好半天,才發動車子。
車子重新開回到主路上,我們兩個一路沉默,直到吳戈把車停在了凜安近郊的普安墓園門口。
“我們到了。”吳戈輕聲對我說。
我看着墓園的門口,這裡我來過,因爲陸唯訓犧牲後就葬在了這裡,我來看過他。
只是沒想到,我再來這裡,竟然是因爲井錚。
我的眼圈就熱起來,手裡緊緊攥住那本烈士證書,事到臨頭了,我還是沒辦法相信井錚成了烈士。
就在我胡亂思索的功夫,吳戈已經下車繞到了我這邊,他替我打開車門,“下車吧。”
我依然麻木的按他說的做,下了車,手裡拿着那本烈士證書,目光空洞的瞅着不遠處的墓園門口,覺得自己每往那裡走近一步,都像是離地獄更近一些。
這種錐心刺骨的痛,我很多年前已經體驗過一次,天揚離開的時候,我朝殯儀館告別大廳裡走時,就是這種感覺。
吳戈沉默的走在我前頭領路,我卻沒跟上去,他很快發覺到,轉頭看着我,“怎麼不走。”
我擡眼望望天空,原本明媚至極的午後豔陽,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烏雲遮住了,我剛想着可能會下雨,幾滴雨點就毫無預兆的砸在我了臉上,真的下雨了。
這雨來的突然,一下子就下大了,吳戈小跑着去車裡取了傘,跑回來撐開傘遮在我頭頂,他的聲音夾在雨聲裡,“下葬的儀式很簡單,那天也下了好大的雨,我也是火化結束後,才知道消息趕過來……對不起,如果我提前知道他出事,一定會帶你來見他最後一面,對不起。”
我突然擡腳往前走,吳戈沒反應過來,他和傘都停在原地沒跟上來,我整個人暴露在大雨裡,幾乎瞬間渾身就全溼了。
吳戈緊跟上來,他還沒說話,我已經哆嗦着先開了口,“你閉嘴,什麼都別說了好嗎,帶我去見他。”
吳戈緊緊貼到我身邊,把大半部分的傘都遮在我頭頂上,“好,我帶你去。”他聲音難得的溫柔,像是小心翼翼在哄人。
進到墓園裡面。幾乎都是石板路面了,雨水打溼的地面並不好走,尤其是還要爬坡一路向上走,就更加吃力。
我好幾次都差點滑倒,可是吳戈並沒上來扶我,他只是儘量保證雨傘能遮在我頭頂,卻並不跟完全不跟我有什麼身體接觸。
附近除了我們似乎再沒別人,吳戈帶着我走上一條斜坡時,我突然發覺這路線我走過,就朝四周看了看,儘管雨霧之中視線並不算好,可我還是覺得自己感覺沒錯。
我轉頭看着吳戈,“陸唯訓的墓,就在這兒。”
吳戈擡手抹了把臉,目光看向面前,“我知道,他的墓碑就挨着陸哥的。”
我突然一下就慌了神,沒想到自己已經離井錚的墓地這麼近了,我眼神慌亂的垂下去,不敢再去看雨霧墓碑林立的樣子。
我站不住了,只好蹲下身子,抱着膝蓋瞪着腳下的石板路,拼命忍住眼裡的淚水。
吳戈也蹲下來,他什麼都不說,就半蹲着撐傘遮在我頭頂。
一陣隱隱的雷聲劃過天空,我覺得空氣和天色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只好張開嘴,大口大口呼吸着,心裡那份無法訴諸於口的思念,快把我壓垮了。
我一直蹲到腿都麻掉了,才終於有了勇氣擡眼看吳戈,他碰上我的目光,嘴角泛起一絲悽惶的笑意,“勇敢點……我知道,他肯定一直在等你來。”
我的眼淚,終於被他這句話刺激出來,我憋嘴忍住哭聲站起來,可是兩腿麻木到毫無力氣,吳戈只好伸手把我扶住。
“我想他,很想他!”我邁不了步子,心裡一起急,瞪着吳戈就喊了起來。
吳戈一臉隱忍的盯着我,一秒之後,他撐傘的那隻手一鬆,扔下我轉身沿着石板路朝前走去。
他一直往前,經過差不做七八座墓碑後,停在了一塊墓碑前。
透過雨霧,我看見他扭頭朝我看着,他什麼都不說,可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明白他此刻站立的那座墓碑,是屬於誰的。
下一刻,我的心情忽然就平靜下來,目光跳過吳戈,直接看向他面前的墓碑,那是一處新鮮的青灰顏色。
是一個人最後走到的終點,生命到此完結。
我朝吳戈慢慢走了過去,儘管雨水在這時下了很多,可我和吳戈還是被淋得徹底溼透,他的頭髮溼漉漉的貼在額前,整個人像是完全變了個樣。
我想我此刻的樣子,一定也很糟糕,我不想這麼狼狽的去面對那塊新墓碑,就邊走邊擡手整理自己的頭髮,手指插在打流的髮絲裡時,過去井錚拿手指穿過我頭髮的那份感覺,忽然就朝我呼嘯而來。
眼淚決堤一般涌出眼眶。
終於站到了吳戈身邊,他擡手狠狠抹了下臉,身體往旁邊一側,給我讓出位置,我跟着站到了他剛纔站的位置,可眼神躲開面前的墓碑,先往旁邊看了眼。
刻着陸唯訓名字的墓碑,映入眼中。
我怔怔的盯着墓碑上的名字,不知道看了多久,才終於逼着自己移開視線,去面對終究要面對的。
雨就在我看着面前的新墓碑時,完全停了。
有涼風微微吹過,我的身體跟着一起微微發抖,面前墓碑上的刻字,硬生生的砸進眼睛裡。
墓碑上沒有遺像,只有筆力遒勁的幾行刻字,中間是“井錚”的名字。
我看清名字那兩個之後,膝蓋一軟,跪在了墓碑前。
我很認真的挨個字慢慢的看,生卒日期的那些字我看的格外仔細,像是要從這上面找到破綻,找到這一切是假象的證據。
可是反反覆覆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我什麼都沒看出來,看到的只是和井錚完全的符合的一些事實。
我已經忘了哭泣,心口也沒了之前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感覺,剩下的只是連我自己都害怕的平靜。
我對着往前靠近一些,擡手撫摸墓碑上的“井錚”兩個字。
那兩個字的刻痕裡,還殘着剛剛一場大雨的溼~意,我甚至覺得,下葬那天大雨留下的水汽,都還在。
像是努力保留了能保留的一切,等我到來的這一刻,等我自己感覺……讓我不得不相信,他真的不在了。
我看着墓碑,忽然就笑起來,可是我沒辦法相信啊,要怎麼相信?
“陸唯訓,你聽見我說話吧……你幫我看看,你旁邊這位新鄰居,真的是他嗎,你從來不騙我,我只相信你的話,你告訴我。”我很小的聲音,衝着旁邊陸唯訓的墓碑,喃喃的問起來。
四周墓碑林立,雨水洗出一片沉甸甸的氣氛,一草一木似乎都被隔離在了塵世的喧囂之外,我等不來陸唯訓的回答。
迴應我的,只有風逆着吹過來的聲音。
我吃力的扭頭看了眼吳戈,他站在離我幾步外的石板路上,眼神筆直的看着我,那眼神裡的痛苦神色,毫不掩飾。
我衝着他笑了下,然後緩緩把頭扭回來,我擡手扶住墓碑,身體往前一傾,嘴脣輕輕地吻在了“井錚”兩個字上。
這名字好冷啊,沒有絲毫生氣。
我用力把自己脣上滾燙的溫度留在這名字上,也沒再滴眼淚,只是很安靜的這麼和他接近着,心裡默唸着只對他說過的話。
“井錚,你是個混蛋。”
“你一次次讓我等你,可最後呢,你還是不告而別了……你混蛋,井錚。”
雨點又開始淅淅瀝瀝的落下來。
吳戈走過來,把他之前扔下的那把傘重新遮在我頭頂,我絲毫沒感覺到他走過去拿了傘,我好像失去了感知外界變化的能力,能做的就只是在自己腦子裡回憶和井錚在一起的那些畫面,努力回憶我從視頻裡見到的他,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
終於,我再沒體力支撐自己繼續用嘴脣給予墓碑上那個名字溫度,我不甘心的癱坐在墓碑前,連眼睛都閉上了。
吳戈的聲音飄進耳朵裡,聽上去卻很不真實,我皺眉,認真的想聽清他在說什麼,可是彷彿越認真反而越聽不清楚。
我心裡一急,閉着眼就覺得天旋地轉起來,下一秒,我最後的感知就是自己的身體重重栽倒在了石板路面上,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最後有意識的那個瞬間,我感覺到有人過來抱住我,那種被抱住的感覺既熟悉又久違,我拼命掙扎着想要睜開眼睛,可是最終還是在失去意識前失敗了。
……
我恢復意識之後,睜開眼就看到了吳戈,他告訴我我在墓碑昏倒了,他把我送進了醫院,我已經昏睡一天了。
我面無表情的看着他,腦海裡很快想起來一件事,想起自己在墓地昏倒之前,那份被人抱在懷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