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那句話,蘇彤靜靜地觀察着江越的反應。江越的表情卻依然平靜,眼神中不露一絲驚訝,他沉着的目光告訴蘇彤他只是在等待着她說出下面的故事。
看來我的感覺是對的,蘇彤的內心不禁生出幾分欣賞的情緒。
“其實程煊的身世很令人同情。”蘇彤轉動了一下手中的茶杯,開始了她的講述,“他父親是家中的獨子,比他母親大八歲,他母親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在程煊剛滿週歲那年,他家住的那棟筒子樓發生了一場大火,火是在半夜燒起來的,他父親以及爺爺奶奶都沒能逃出來,她母親抱着他從四樓的窗戶跳了下去,程煊沒事,可他的母親卻還是因爲傷勢嚴重於兩天後去世了。程煊被他的姨媽收養,當時他的姨媽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四歲,一個三歲,雖然那時候的生活不富裕,可是程煊的姨媽和姨夫就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給了程煊儘可能好的照顧。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個原因,程煊和他姨媽的兩個兒子從一開始的關係就不好,小時候他們經常打架,年紀越長積怨越深矛盾越深,以至於成年以後根本就像陌路人一樣。程煊曾經告訴芮青,如果不是因爲姨媽和姨夫的關係他可能早就搬出那個家了,而不會等到大學畢業以後。
“再說說芮青,我不知道芮青有沒有跟你說過她的身世。芮青的父親在她還不到兩歲時死於肝癌,芮青的母親沒有再嫁,所以芮青是和她媽媽相依爲命的,也許就是因爲同樣不幸的身世讓芮青在遇到程煊之後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芮青的媽媽和程煊的姨媽是關係非常好的同事,那時候還實行單位分房,所以,在他們兩個九歲的時候,他們搬到了同一棟樓裡,同一個單元,成了鄰居。
“我認識芮青和程煊是在上初一的時候,我們考進了同一所中學,我和芮青同班,漸漸地我們成了好朋友,那時候我和芮青之間的友誼真可以用如膠似漆來形容,我們分享所有的心事,這也是我能瞭解這個故事的原因。接下來,高中三年,我們三個都考了本校,我繼續和芮青同班,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芮青告訴我,她將來一定會嫁給程煊。”
蘇彤停了停,她注意到江越的臉上波瀾不驚,但看得出來,他聽得非常認真。
“程煊的個性很複雜。他不善言談,也很少笑,就算和芮青在一起時也不怎麼笑,他似乎總有重重心事。從初一開始,程煊就喜歡上了攝影,我想這是受他舅舅的影響,他舅舅是一家報社的記者,經常帶着相機到處採訪。程煊對攝影從感興趣到着迷到酷愛,他開始有意識地攢錢,先是他得到的零花錢,等高考一結束,他就開始利用假期去餐廳打工,大學開學以後他也沒停下來,他利用幾乎所有的課餘時間打零工,寒暑假更是如此,就這樣,大一結束時,他終於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第一架照相機。
“大學的時候,我們三個上了不同的學校,芮青學中文,我上師範,程煊學新聞專業。雖然不同校了,但我和芮青幾乎每個星期都會碰面,然而四年下來,芮青的笑容是越來越少了。怎麼說呢?我從沒見過比程煊更愛自由和空間的男孩子。有了相機以後,他更是幾乎把所有空餘時間都用來打工了,然後把打工掙來的每一分錢都用來買膠捲和旅行用的車票。要知道考上大學以後大家都住校,再加上程煊太喜歡獨來獨往了,芮青曾經提過要和他一起旅行,但被他拒絕了,這樣一來,芮青經常一個月也和程煊見不到一面。不過芮青卻始終保持着那份堅定,她還利用假期去學了車,她跟我說,以後開車旅行會更方便程煊攝影。
“大學畢業後,程煊在外面租了間很破很小的地下室,徹底從他姨媽家搬了出來。他在《新時代日報》做了記者,他工作很努力,有時可以用拼命來形容,所以很得領導賞識。然而兩年多以後,他突然從報社辭了職,只給芮青發了一封電子郵件說他要去旅行就沒了蹤影,這一消失就是八個月。程煊自己沒有手機,以前用的是報社給配的,其實他最不喜歡手機,他說他討厭被這種東西控制,結果這期間芮青只收到他發來的一封電子郵件,說他在中越邊境附近。你可以想象芮青的感覺,這段感情已經越來越變成了沒完沒了的等待和期盼。
“八個月以後程煊回來了,我想是因爲他已經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他曬黑了,變得結實了,最主要的是他不再那麼沉默寡言了,他帶回無數的照片,他告訴芮青他在旅途中的種種見聞,芮青跟我說當程煊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就好象換了一個人。沒多久,程煊在另一家報社又找到了工作,還是做記者,他和芮青也似乎親近了許多,就這樣又過了一年多,有一天晚上芮青突然來找我,她說程煊向她求婚了。老實說,乍一聽到這消息,我竟然不知道該不該爲芮青高興,可是芮青很高興,那晚她也喝了酒,她不停地笑,不停地說話,她說有一度她以爲她已經失去程煊了。”
說到這兒,蘇彤又停了下來。江越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此時此刻他能做的就是等待蘇彤說出最後的結局。
“然而,僅僅過了三個月,程煊再次不告而別,這次他給芮青寄了封信,寄到了她媽媽家,因爲那時芮青還和她媽媽住在一起,信上只寫了三個字‘原諒我’。”
江越忽然感到心中一陣刺痛。
“你可以想象這對芮青的打擊有多大。就在程煊消失的前幾天,芮青看上了現在住的這套房子,付了全款,因爲那時的程煊幾乎沒有積蓄,所有掙來的錢都被他自己花掉了,但是芮青根本不在乎,她只是一心一意地計劃着她和程煊的未來。程煊走後的頭兩個月裡,芮青變得極度消沉,我沒有見她哭過,但是除了吃飯睡覺,她每天什麼事也不做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我和芮青的媽媽盡了一切努力想把她從這種消沉的情緒中拉出來,我想是芮青的媽媽最終喚醒了她,因爲芮青說過,這個世界上她最不能傷害的人就是她的媽媽。”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有三年多了。”
“這段時間程煊再也沒和芮青聯繫過嗎?”
“如果你是程煊,你還會和芮青聯繫嗎?”
江越默然。
蘇彤輕輕地搖了搖頭,“芮青一直是個非常有韌性的女人,儘管這段感情讓她倍受傷害,她卻始終不曾退縮,直到三年前的程煊的離開才第一次讓她感到了絕望。不過經過了這三年,芮青變了很多,雖然她還沒有完全走出那段感情,但是至少她做出了很多努力,再加上一年以前,她加入了志願者的行列,這讓她的生活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幫助別人讓她獲得了一種新的情感上的滿足。”
蘇彤端起茶杯,一口氣喝到底,然後她望着江越說:“好了,這就是芮青的故事了,希望沒有超出你的想象。”
江越無語,他從來沒有想象過芮青的故事,在今天之前他唯一能確定的一點是芮青很可能在感情上受過傷,而這個想法今天通過蘇彤的講述得到了印證。他不由得想起了昨晚芮青說的一些話─
你爲什麼不留她?
如果是這樣,你可以跟她去上海呀。
做出犧牲,成就愛情,你現在還這麼想嗎?
真希望你是對的。
真希望你是對的,現在想來,這句話裡包含着太多的無奈。
江越又回想起蘇彤在開始這個故事前說的那句話,你長得有幾分像程煊,很奇怪,這句話在當時並沒有在他心中引起什麼特別的感覺,現在他才意識到之所以這句話沒有激起他的反應,是因爲他真正在意的是芮青本身。在聽完芮青的整個故事之後,江越真的爲芮青感到了心疼,進而他再次確定了他對芮青的感覺沒有錯,她是一個兼具脆弱與堅強,情感像海一般深的女人,而這正是深深吸引他的地方。
“你還會繼續愛芮青嗎?”蘇彤忽然發問。
江越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的。”
“你答的太快了。她很有可能是在你身上找程煊的影子。”
“她不會。”
“你爲什麼這麼肯定?”
“我肯定,是因爲芮青的故事和我的直覺都告訴我,她是一個對感情執着的人,但她也很理性,她不會把過去與現在混爲一談。至於你說的她很有韌性,這我相信,但是她的愛對於程煊來說卻太過厚重,她需要的是一個能吸納她全部感情並且能全身心做出迴應的人。”
江越坐直了身子,將雙手合攏放在桌面上,他鄭重地看着蘇彤的眼睛,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聲音說:“我愛她,因爲我知道她是個值得愛值得珍惜的好女孩,這一點不會因爲你今天告訴我的故事而有任何改變。現在,我知道了她的確有過一段很難忘的感情經歷,雖然這段感情讓她很受傷害,但我也不會傻到認爲她會因此徹底忘了程煊,沒有人能把這麼重又這麼痛的記憶連根拔去。所以,既然她的過去是她的一部分,那麼我就把她的過去一起愛進去,我要做的是盡我所能讓她以後的生命快樂起來,不去猜疑,不去妒忌,也沒有傷害,我知道這需要時間,我有時間。”
蘇彤對視着江越那冷靜又沉着的目光,感到有薄薄的熱霧衝進了自己的眼眶。這個與芮青相識僅僅三個月的男人卻已經捕捉到了芮青身上最重要的一些特質,而他的理性與堅定更讓蘇彤覺得他是可以被信任的,或許,他真的就是那個對的人。
等蘇彤確定自己的情緒平靜了下來,她才緩緩地又開了口,“也許芮青現在還不清楚自己對你到底是什麼感覺,不過,如果芮青真是一隻蠶,那她可能正處在破繭而出的邊緣。”
這是種暗示嗎?江越目不轉睛地望着蘇彤。
蘇彤站了起來,將皮包挎在了肩上,江越也隨之站起身,他們又對視了片刻,蘇彤最後淡淡地笑了笑,“我想我不需要說的更多了,你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江越默默地看着蘇彤的背影消失在茶館門口的屏風後面,他想着蘇彤的那句話,如果芮青真是一隻蠶,那她可能正處在破繭而出的邊緣。
芮青,昨晚是你嘗試破繭而出的第一步嗎?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