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行商司在沈睿的管理下有聲有色,做了幾件大事短短的時間見效奇快。香雪海在京城的商鋪減少了三成,薛家增加一成,其他大興隆等幾家有增有減,在行商司的帶領下也首次有了官商。從此開闢了官家參與經商的先例,而很多官員看到行商司帶來的利益,很多人託關係走門子都想進去。

只可惜,門把在沈睿的手裡,除了裴菀書舉薦加上他自己隨性而起提拔的一些人,其他的都被擋在門外。

想進門的人想破了腦袋,無不用其極,甚至有人知道沈睿聽瑞王妃的話,巴結之人便蜂擁而至。懂門道的十七八彎地送,不懂門道的深夜來訪,或別有用心,或實在愚鈍的便每日大白日上門拜訪。

只可惜瑞王府除了角門,不管白日黑夜那五扇黑黝黝大門一律緊閉。爬牆的打出去,十七八彎的,從頭到底一串端。

鬧騰了一陣子,終於老實下來。

這日沈醉竟然主動帶裴菀書出去散心,卻請了黃赫帶永康去別處賞花喝酒。

“沈醉,你神神秘秘做什麼?”看着他穿着單薄的錦衣,越是尊貴他的衣飾越是簡潔,根本不需要那些華美昂貴的花邊陪襯。

“好久沒出來喝酒,把夫人悶在家裡也不對。”沈醉笑笑,低頭從窗口看看外面街道,如今街市上更加繁華,雖然廟堂風雨欲來,邊境危機四伏,但是百姓卻依然安居樂業,這便足夠了吧。

“那還把永康黃赫支開?”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轉首看向窗口垂着的白紗青竹珍珠簾,伸手拉過一串細珠,輕輕地搖着。

“宮裡的御醫我總是信不過,現在你身子也要五個月了,讓柳兄幫你看看,再開新的方子出來,最好不過。”沈醉輕輕地說着,視線落在她微隆的肚子上,眸子暗了暗,隨即卻笑起來。

一聽是去見柳清君,見他神色平和,沒有半點奇怪的樣子笑道,“你們什麼時候這麼要好?偷偷約了時間我竟然不知道。”

沈醉擡指點了點她的鼻子,“這叫化干戈爲玉帛!”

馬車停下,裴菀書看了看並不是迎福酒樓也不是珍寶軒,反而是五福茶樓。突然想起來一起五福酒樓的老闆說是要開家新的消息所的,沒想到是在這裡。

陡然間又想起水菊,腳步便頓了頓,隨即對上沈醉關切的眼神,笑了笑,伸手讓他握住,緩步入內。

一見他們來便有小廝領了他們從前面的木柵格夾道徑直進入後院,在一處小院中停下。走過幾棵花香靡靡的苦楝樹,便見遠處幾桿青竹,一株孤柳,荷池過去翹腳飛檐黑瓦粉牆有幾分江南韻味的風雨亭,一陣風過,飄來淡淡薰香,是柳清君留在王府的那種,說是叫“醉相思”。

醉相思,離別沉沉,恨無常。

薰香裡有一種清淡的香氣,桃花鱖魚!裴菀書抿脣輕笑。

“他們來了!”聽得一聲脆語,倒是像自己家的水菊,心頭疑惑便見孔纖月的那個叫丫丫的丫頭粉色裙衫,雙丫髻,笑嘻嘻地看着他們。

心頭疑惑,擡眼看向沈醉,什麼時候柳清君和孔纖月也認識了?

沈醉淡淡輕笑,伸手攬住她的腰,也不繞路徑直飛渡荷池,腳尖在池中綠荷青石上點了幾下,便落在亭下臺階前。

柳清君一臉淡笑,一身青衣,手執鬥彩三花茶壺,轉首看過來視線在裴菀書面上一滑對上沈醉清湛雙眸,“再晚一點,這桃花鱖魚就過火候了!”

孔纖月一身繡着淡黃色小花的白紗長裙,飄然若仙,朝着他們盈盈一拜。沈醉手一擡,笑着讓他們免禮。

“看來我們不是最晚的,那人不是還沒來麼?”說着攬着裴菀書進了亭子,待她在小巧的蓮花香爐前花梨扶手椅上坐定才放開她。

裴菀書聞言剛要問,卻聽一人朗笑,“王爺,我可是早就來了!”轉眼間,房門吱呀,一人白錦長袍,丰神俊朗,手裡端着土色陶罐大步而來,正是薛陵。

薛陵走入亭內,將陶罐放在中間鋪着繡桃花的白錦花梨木圓桌上,立刻給裴菀書行禮,沈醉擺擺手讓他免禮。

那邊丫丫立刻招呼人將繪桃花的白瓷碗碟湯勺端過來,和長天兩個在一邊佈置。

裴菀書視線一轉落在一側背對他們的柳清君身上,三月裡,從前他們會去郊外農莊自己做桃花鱖魚來吃,四周桃花繽紛,香氣瀰漫。

今次沒有桃花,但是有繡着桃花的錦緞,繪着桃花的碗碟,魚湯裡飄着幾枚依然鮮豔的花瓣。

她心中有點不忍,又有點難受。若是他對自己冷淡一點或許心裡會好過一些,可是他似乎真的回到從前那般,溫笑晏晏,沒有多餘的眼神和動作,沒有悲傷的情緒流露。

如此,他真的快樂嗎?不期然他轉身看她,朝她笑了笑,她隨即回之一笑。

“夫人,上次見面太過意外,在下沒準備什麼禮物,今次可一定要表示一下。這次夫人收的也理所當然吧!”薛陵朗笑,朝後面招招手,一個面目冷峻的青年立刻捧了一個紅木鑲花小匣子上前,遞進他手裡隨即退下去。

裴菀書擡頭看向沈醉,他笑了笑,伸手搭在她的肩頭,“想要什麼,儘管開口。這時候不要,過後他就小氣了。”

裴菀書輕笑,餘光瞥見孔纖月定定地注視她,不禁轉首去看,見她容顏清絕,氣質高潔,一襲白衫下果然飄逸如出塵仙子,與韋姜自是不同類型女子,本就因爲在小院中對她有了好感,如今不禁更盛一分,朝她笑笑。孔纖月微微福了福。

薛陵將小匣子打開遞給沈醉,裴菀書見裡面是一個精緻的香囊模樣東西,鑲珠嵌玉,偏又低調雅緻,讓人覺不出囂張的奢華。

沈醉拈起來,放在鼻端嗅了嗅,轉首看向柳清君。他點了點頭,道,“自比這薰香有效百倍不止,是真正的南疆地藏香。生於蠱蟲橫行之地,香性淡雅,卻凌厲無比。”

沈醉聞言,微微頷首,彎腰欲系在裴菀書腰間,她忙按住他的手,低聲道,“沈醉,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可不敢要。”

“是我送你的,爲何不要?”他垂首看她,黑眸湛湛,讓她不由得順從,沈醉便認真地系在她腰帶下的玉鉤上。

當着如此多人他這樣親暱的表示讓裴菀書只覺臉上發燙,忙擡袖假裝擦了擦,這時聽的柳清君說請大家入席一起品魚。

如今的桃花鱖魚,是另一番滋味,合着腰間香囊淡淡的香氣,讓她覺得心頭一片澄明,那種絞痛和心慌如涓涓流水般褪去,只有一種別樣的溫暖讓她感動。

清茶,淡酒,鱖魚,桃花,卻都不及孔纖月讓裴菀書覺得賞心悅目。

“今日跟柳公子學了一首醉相思的曲子,奴家獻醜,請夫人和各位爺指點一二!”孔纖月飲畢一杯清酒,起身斂衽,後面丫丫捧來半銅盆清水,淨手在熏籠上輕輕拂過。然後步下小亭,在一株梧桐樹下席地而坐,長天自奉上柳清君那柄“焦尾”琴。

裴菀書雖然不擅撫琴,但是於音律之書看的卻是極多,她見孔纖月竟然不按常人指法,又不必醞釀積聚情緒,纖指一掃,便讓人頓覺立於危崖之前,腳下壁立萬仞,流瀑飛泉,心頭“咚”的一生,微微一陣刺疼。

隨即感覺沈醉握住她的手頓覺一股細細暖流緩緩注入,下意識起眼掃了一圈,見柳清君薛陵竟然都盯着自己瞧,不由得微微赧然,笑了笑轉眸看向孔纖月。

那琴聲讓她覺得宛若站在九天高仞之端,看飛瀑跌宕起伏,頭暈目眩,繼而飛身而下,宛若凌空而起,瞬間卻又是深潭千尺,流泉轟然而落。

信步而去,流水渙渙,波瀾不興,似有氤氳水汽縈繞鼻端,帶着青草野花的芳香。

她只覺一股氣流好似那琴聲,跌宕,奔流,匯聚,平靜,最後慢慢地如同歸於大海,竟然在腹部慢慢地消沉下去。

最後“錚”的一聲,腹中胎兒似是用力地顫抖了一下,隨即舒展了手腳一般,讓她緊蹙起眉頭,不禁“啊”了一聲。

“小歡!”沈醉立刻緊張地垂首看她,然後轉首看向柳清君,似是問詢什麼。

“抱她去內室!”柳清君說着立刻吩咐靜候一側的波瀾去準備。

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裴菀書只覺得腹中一陣陣的絞痛,比之前心頭絞痛更盛百倍,“沈醉……”她虛軟地喚着,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小歡,有我,別怕!”他的聲音沉靜溫潤,帶着讓她安心的力道,雖然覺得有點不同,卻睜不開眼睛。

他的手輕輕地撫在她的腹部,慢慢地撫摸,有一種讓胎兒安靜的溫暖慢慢地傳遍她的全身。隨即一陣輕微的刺痛接連傳來,倒是像被鍼灸一般。

那幽渺的香氣似乎直抵靈魂深處,帶着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他溫柔的安慰沁着淡香深深地刻進靈魂中去。

“你不會有事,孩子也不會有事的。”他輕輕地安慰着她,內力如絲,緩緩流進她的體內,幫她驅逐身體裡的虛弱和恐懼。

她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脣顫了顫什麼都沒說。即將陷入沉睡的時候,低聲呢喃,“你,謝謝,你……”

被握住的手猛地一顫,緩緩地抽了出來,幫她蓋上薄被,靜靜地凝視着她沉睡的臉,默然半晌起身走出去。

外間衆人神情凝重,見柳清君出來立刻起身。柳清君看向沈醉,淡淡一笑,“她沒事了!”沈醉頷首,脣角沉了沉,緩緩道,“謝謝!”想問孩子如何,會不會平安,卻又覺得自己奢望,只要她好好的,就夠了。

柳清君似是看出他壓抑的痛苦,嘆了口氣,低聲道,“孩子暫時沒有問題,其他一切得等分娩時候再看。”

“那分娩時候夫人會有危險嗎?”靠在案桌旁邊的孔纖月忍不住問道。

柳清君看向沈醉,輕輕地咬了咬脣,思量了一下,“有一點。”

“那不如現在將孩子催下來,這樣可以確保大人無事!”一邊的薛陵看了一眼沈醉,飛快道。

柳清君嘆了口氣,裴錦書也是如此說,爲了保住大人,將子母蠱轉嫁到孩子體內,然後將孩子催產下來。不到五個月定然是死嬰。且,他深知她的心,若是她自己選定然是要孩子,所以他們竭力瞞着她,不肯她知道頂點苗頭。

“薛公子怎可如此殘忍,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就算自己死也不捨的孩子死掉。”一旁的丫丫忍不住嗆了薛陵一句。

“但是如果最後的危險讓母子都不保呢?”薛陵冷掃了她一眼,看向沈醉。卻見沈醉垂着眼,面色沉凝,似事不關己一般,但是薛陵卻從他垂下的脣角看出他內心的苦痛。

“有柳公子在,不會那樣的,薛公子多慮了。況且還有舅公子,你們不是說他是世間少有的鬼才麼!”孔纖月聲音輕柔,帶着一股天生的清冷,卻如一陣淡爽的風,吹過衆人心頭。

“我定然竭力保全她們母子!”柳清君似對自己盟誓一般,手在袖籠中緊緊地攢住。

沈醉沒有說話,只是舉步慢慢地走進房間,站在牀前靜靜地看着她。

似乎睡了很久,等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室燭影搖曳,風透過茜紗窗晃動着垂地的輕紗,瀉出一地淡影。

“醒了?”身後傳來沈醉低沉的聲音,她動了動轉身看着他,詫異道,“我怎麼睡了這麼久?不是在五福茶樓嗎?”

沈醉淡笑,擡手輕撫她的臉頰,“嚇死我們了,不過好在柳兄在,他說你沒什麼問題,只要平日好好靜養就行了。”

裴菀書心有疑慮,卻也不再問,只輕聲道,“真是多謝他了。”

沈醉攬她進懷,“自然。”笑了笑,又道,“等我們孩子出世便拜他爲師。”

裴菀書忍俊不禁,嗔道,“你這哪裡是謝?明明是賺人便宜。”

沈醉默然不語,鬆鬆地攬着她,片刻柔聲道,“餓嗎?”

“我倒是不餓,可是小東西似乎很餓,一餓了就踢我。”她輕笑着,爬了起來。

此後接連幾日,孔纖月竟然主動來拜訪了幾次,每次她來裴菀書都在喝柳清君幫她配的保胎藥,想起她獨樹一幟的琴聲,又心癢癢,便請她撫琴。翡翠知道她心裡的小主意,夫人因爲自己不擅彈奏,所以總希望於兒女身上能彌補遺憾,那日又翻書看到腹中胎兒如果一直聽琴聲,潛移默化之際,以後很可能會愛好韻律。所以孔纖月能來她自然不會錯過這麼好的機會。

這日照例聽完曲子,裴菀書請孔纖月一同用飯。飯菜擺在小花廳內,窗外幾株晚開的牡丹正豔麗。引來幾隻淡黃色小蝴蝶飛來飛去。

“夫人正有身子,該多吃纔是!”孔纖月見她吃了半碗飯便放下筷子,忍不住提醒。

裴菀書笑笑,“我雖然每頓飯吃得少,可是一日裡卻要吃五六頓飯,卻又很多。”

孔纖月擡眼掃過她身後窗口,輕輕“咦”了一聲,“夫人,有客人到了。”

裴菀書一聽立刻轉身去看,卻見沈睿和大哥並肩而來,兩人同時看過來,她擡手揮了揮,便想請孔纖月同去。

“夫人,我還是告辭,改日再來叨擾!”孔纖月斂衽起身。

“今日我大哥來,也沒有外人!”裴菀書攜了她的手,孔纖月卻依然推辭。兩人說話間,沈睿一摔門簾大步入內,看了一眼孔纖月,勾了勾脣淡淡道,“果然是人間第一等的美人,每見一次顏色更勝一分。”

孔纖月忙施禮。裴菀書不悅地蹙眉,瞪了沈睿一眼。

“纖月姑娘近來不用去唐府,左右相府,以及各位大人府上彈曲了嗎?倒是對瑞王府生了興趣?”沈睿神色輕薄,語氣輕佻譏諷。

“八殿下多慮了。”孔纖月施禮告辭。

裴菀書握住孔纖月的手,“我送你吧。”然後回身對沈睿道,“安王殿下好閒情,對我們府上這般興致嗎?”說着也不理睬他,自去送孔纖月離開。

待返回房內,見大哥坐在窗下,忙問道,“今日不忙嗎?用過飯沒?”

裴錦書看她乖巧模樣,笑了笑朝她招手,她順從地走過去。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片刻又查看了她的氣色,擡手捏住她的下頜對着窗口看了看她的瞳仁。

裴菀書配合着卻忍不住笑,“大哥,你什麼時候做大夫了,還會望聞問切!”

裴錦書垂眼看了看她的腹部,笑道,“大哥我無師自通,還請妹妹賞碗飯吃!”

裴菀書笑着讓木蘭她們準備飯菜,回頭對大哥笑道,“你都沒說那日怎的救了沈醉。”

“是我救的嗎?我怎麼不知道?”呵呵一笑,裴錦書伸手翻看她案桌上的書卷。

“若是你不在京城我們自然懷疑,但是你既然在可就是你無疑了!”笑着去他對面坐下,“丫丫說是個女扮男裝的人救了我們爺。我就懷疑是你。大哥,你說你好端端的爲什麼要女扮男裝呢?”說着禁不住掩口笑起來,成年後第一次見到大哥的時候她也覺得像個妖麗的姐姐。

“臭丫頭,敢這樣揶揄我,不過我可沒被人說要帶去草原做王后!”裴錦書打趣她。

知道他在說沈醉,裴菀書朝他聳了聳鼻子,做了個鬼臉,沈醉可沒給人誤會女扮男裝過。

“你收拾一下東西,隨我進宮吧!”剛進門的沈睿沒頭沒腦說了句。

前路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