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雪霽天晴,陽光斜斜的照在竹廬上,積雪白的讓人睜不開眼睛,早起的張嬸鑽進廚房,屋頂上立即有一小塊積雪被熱氣烤化,炊煙直上爲林子帶來一些人氣。
做好了小米粥易先生和那少年也已經晨練歸來,少年尤自舞着手中的劍耍出一串花哨的劍花。張嬸掀開廚房的簾子看見笑道:“承允的劍舞的越發好看了,看來近些日子是用了功的。”
少年得意一笑,又賣弄地再舞一個道:“那是當然,我可不是白長腦袋的。”
易先生微勾着脣角斜睨着他,剎風景道:“剛入了點兒道就以爲自己是天才,心浮氣躁。”
張嬸見少年剛升上來的氣焰又被打壓了下去,笑着進屋盛了粥出來。飯桌上張嬸突然道:“易先生,你看那小姑娘該怎麼辦?”雖不知道是什麼人但模樣確實是可憐。
易先生淡淡問:“她還沒醒?”
張嬸搖搖頭。少年嘴裡鼓鼓囊囊,插話道:“我看她是活不了,乾脆讓她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省的師父費心。”
張嬸沒有出聲只是低頭喝着粥,易先生像是沒有聽到,淡淡道:“假如現在你遇到的不止她一個,而是大批的流民,你作爲這一城之主又該如何?”
少年正了神色不假思索道:“當然開倉放糧廣設粥棚先安撫他們。”
張嬸停下動作很有興趣地看着他們,他們之間經常有這樣的對話,她雖然聽不明白但很愛聽。易先生又道:“那若他們是一羣殘疾人註定需要別人去幫助呢?”
少年停下筷子道:“幫得了這一次幫不了下一次,那就發給他們一些錢讓他們自去別處安身立命就是。”易先生聽完放下筷子,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
少年皺眉,有些不解道:“我這樣做難道不對嗎?”
易先生將茶杯擱在桌上,手指在上面輕敲着,面上雖然帶着些笑卻又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心思,他道:“你何不問問張嬸的看法?”
少年和張嬸都是一愣,少年愣住是因爲張嬸的看法就是沒有看法,她是他的好大嬸,衣食住行樣樣來得,但也只是衣食住行了;張嬸愣住是因爲她沒有想到易先生怎麼就想到她身上去了,她一個農家婦人自然不懂什麼修身齊家這些東西,因此有些羞赫地笑道:“問我可就問到門板兒上去了,我哪兒懂你們那一套。”
少年卻道:“張嬸,那你就說說,你是怎麼想的嘛。”
張嬸想了想道:“我就是個幹力氣活兒的,不懂你們那些大道理,但若你要我說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們恐怕就活不成了。給的錢用完了怎麼辦呢?沒有人安置他們,他們不就是等死的一羣人嗎?人活着都不容易,更何況是那些殘疾人,還是能幫就幫一下的好。”
易先生沒有說話,只是不做表示地看着他,少年臉上也現出了些深思的表情。
易先生道:“有什麼想法?”
少年喝了口粥道:“可這是流民,不是一個小數目,要安頓他們會耗費多少錢財人力物力,我不能爲了這麼一批人拖累一城百姓。”
易先生聽完一笑道:“是,若你安置了他們自然會耗損很多人力物力,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安置他們你會失去什麼?”
少年挑眉道:“不安置就是不安置,還能有什麼損失?”
易先生道:“當然有,你在百姓的眼中就會成爲一個冷血不體恤他人疾苦的在位者。”
少年意想不到地望着他,易先生緩緩道:“你身份特殊,註定會讓很多人跟隨,可你拿什麼保證他們會死心塌地地跟隨你呢?你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裡。我並不是想讓你救這個孩子,而是想讓你知道不要太過寡情讓人心寒,不然有朝一日當你的百姓都離你而去時,你就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君王。”
少年定定聽着並不以爲意,他有理性的頭腦自然會在正確的時刻作出永遠正確的決定,只面上恭敬道:“徒兒謹記師父教誨。”
天性已成難以更改,易先生嘆口氣道:“我去看看那小姑娘,張嬸你拿我的藥箱過來。”
張嬸趕緊去拿,少年也吃飽喝足跟着去看熱鬧。
易先生坐在牀沿去搭秦霜的脈,此時光線明亮他這纔看清她的狀貌,不僅傷勢嚴重身子本身也虛弱的很,本來白皙的皮膚大概因爲缺吃少穿而變得萎黃,頭髮也乾枯的散在枕上,整個人像是一根乾瘦的棍子上插着一個黑蓬蓬的絨球。
易先生撩起她的袖子查驗傷勢,又起身去開方子,張嬸在一旁想起來道:“看我這記性!昨日看見她身上衣服太破了,我們這裡一時又找不到適合她穿的衣服,我就拿了一套承允前年穿小了的衣服給她換上,先生看看要不要我下山給她買兩件衣服?”
少年一聽即時變色,上前一步扯開她蓋着的被子,果然是自己的衣服,涼涼道:“我說怎麼這袖子看着這麼眼熟,張嬸你可真有本事!”
張嬸笑道:“這衣服你又穿不下留着做什麼,給這姑娘穿好歹也有點用不是。”
少年尤自不快,在一邊閒閒站着不說話。張嬸看向易先生,他自然知道這是張嬸想留下她的意思,卻道:“等她醒了再說吧,到時送她下山去。”
張嬸一愣有些黯然,卻不敢違主子的意,只好拿着藥方去藥房煎藥。
易先生回頭看秦霜一眼,目光忽然在她眼角的地方停住,那裡掛着小小一滴眼淚,正順着太陽穴流進頭髮疏忽不見像是幻覺。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凝了片刻,以爲她醒了走過去看才發現不是,心裡不禁奇異起來,這麼小的孩子也會在夢中哭麼?
突然牀上的人嘴裡發出極輕微的囈語,他湊過去聽,她聲音嗚咽嘴脣張合:“娘……我怕。”
易先生怔了一下注視她片刻,替她蓋好被子轉身出去,等張嬸煎好藥喂她喝下時時辰已經不早,各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事,只剩秦霜在牀上不知白天黑夜地躺着,如此又過一日。第二天天剛矇矇亮的時候秦霜被身上的痛意扯醒,眼睛尚還有些睜不開,四周一片空濛只聽得見雪水滴落竹瓦的清靈聲音。
秦霜費力地睜開眼睛,仍然有一隻只能眯開一條縫一動就隱隱作痛,想必是砸中額頭時連帶着眼睛也腫了。可這並不妨礙她用另一隻眼睛看清周圍事物,這是一間小小的睡房,四壁都是竹子圍築而成,屋內桌案衣櫃俱全形式簡單古樸很是舒適,抓小孩的壞人少有這樣用心又隨意地佈置自己的住處的。
秦霜有些放心,又伸手去摸身上的被子,那被子厚實鬆軟蓋在身上不覺重量,身上的衣服也被換過,是誰這麼好心救了她?這又是哪裡?
秦霜心中裝滿了疑問,可渾身疼痛只好安靜地躺在牀上等着。融水聲有節奏的在竹瓦上嘀嗒着聽着讓人心神安寧,秦霜擡眼去看原來這屋子連屋頂都是整條整條半剖的青竹搭成,靜下心來彷彿可以嗅到似有若無的竹子清香。睡在這樣的屋子裡一定不擔心睡不着覺,什麼人會住這樣的屋子呢?秦霜有些好奇,突然腦中出現了秦秀才那張猙獰的臉和那鍋拱動着不知名蟲子的綠水,她身子抽搐一下喉嚨一陣翻涌。她清醒的知道那纔是她的家。
秦霜閉上眼睛,這輩子即使餓死也不能再回那裡了,她眼睛有些溼潤,想到了李嬸喊的那句話,可她當然知道不能去娘那裡,娘好不容易纔把她送出青樓怎麼會讓自己又回去。
秦霜蒼白着臉躺在牀上打算着,出神間門被輕輕推開,走進一個婦人。秦霜警醒地盯着她,婦人定睛一瞧喜道:“呀!小姑娘醒了!”
秦霜沉默着。
張嬸過來彎腰摸了摸她額頭笑道:“熱也退了,真是好事。”
秦霜這纔開口道:“這是哪裡?你是誰?”聲音有些乾澀。
張嬸坐上牀沿知道她害怕,和藹道:“別擔心,我不是壞人。這裡是安南山,易先生在路上把你撿了回來你現在在易先生家裡呢!”
秦霜乖巧道:“我知道你不是壞人,看着不像。”
張嬸眼睛笑成了一條縫,秦霜又問:“易先生是誰?”
張嬸道:“你不知道易先生?城裡大大小小的人可都知道。”
秦霜被她這麼一說反應過來道:“大家都知道的易先生我只知道一個,就是人稱神醫的易文。”
張嬸一拍手道:“對啊,就是他嘛。”
秦霜驚道:“是他救了我?”
張嬸道:“是,你暈了兩天,是他給你開的藥。”
秦霜一聽掙扎着要走,張嬸趕緊摁着她肩膀將她塞回了被子裡,疑道:“你怎麼了?”
秦霜忐忑道:“易先生的藥一定很貴,我……我沒有錢還他。”
張嬸聽完了然笑道:“幾副藥而已,易先生哪會跟你一個小娃娃計較,你安心住着就是。”
秦霜呆呆看着她,張嬸爲她掖好被子道:“醒了就好,先別想着走,把身子調好再想其它,我去找易先生來看看你。”
秦霜看着她出去,門被帶上又被打開,張嬸笑道:“忘記問了,你叫什麼名字?”
秦霜答:“我叫秦霜。”
張嬸點點頭:“你先睡會兒。”
秦霜又點點頭,躺在牀上她覺得恍然如夢,自己會有這麼好的運氣嗎?這是真的嗎?她摸了摸頭上的包,閉上眼睛。
張嬸走到易先生房門前不知道他醒了,沒有正猶豫要不要敲門,裡面聲音響起:“誰在外面?”
張嬸回道:“是我,秦霜姑娘醒了。”
易先生道:“張嬸,進來說。”
張嬸推門進去,他正在桌前磨墨,桌上放着一張消寒圖,已有四朵綻放其上。
張嬸嘆道:“受凍的日子纔剛開始呢。”
易先生笑笑:“沒事,明日讓承允去多燒些炭來,免得他總坐不住。”
張嬸打趣道:“這倒是有些屈才了。”
易先生笑一笑道:“這點事都做不了還算什麼才。”又道:“你剛纔說什麼?”
張嬸道:“秦霜姑娘醒了,就是你帶回來那小姑娘。”
易先生見張嬸高興的神色微微笑道:“張嬸還是那麼心善,這孩子現在沒什麼事了,好好調理就行,待會兒讓她吃點東西吧。”
張嬸“哎”了一聲去廚房忙活起來。天色大亮廚房飄出食物的香氣,一隻腦袋伸了進來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張嬸攪粥的身影道:“張嬸,好香啊!”
張嬸忙的頭也不回道:“餓了吧,就好了。”
少年過去一看“噫”了一聲,疑道:“張嬸,今天怎麼這麼好耐性肯熬臘骨粥,平常求你做都不做的。”
張嬸笑道:“真沒良心,哪次沒給你做,總是吃半碗就不吃倒浪費了。”
少年扶住她肩精怪地笑道:“好好,以後凡是張嬸做的東西一定要先吃它兩碗。”
張嬸笑嗔道:“沒個正經樣子!秦霜醒了你去叫她和我們一起吃飯。”
少年納悶:“誰?”
“就是你揹回來的那孩子,叫秦霜。”
少年揚起一道眉毛:“嚯,終於肯醒了,還以爲要我們伺候她個百八十年呢!”
張嬸作勢要敲他:“怎麼說話呢,快去。”
少年舉起雙手訕訕道:“我去叫她就是。”
秦霜已經在牀上抱膝坐了起來整個人如同在另外一個世界,突然門毫無徵兆地被推開,她茫然看過去,一個青衣少年吊兒郎當地走了過來對牢她研究了半晌,見秦霜也在打量他,皺眉道:“醜八怪,你再看小心你眼珠子!”
秦霜別過眼,心想這應該是易先生的兒子吧。少年見秦霜呆呆的,癟癟嘴道:“呆頭呆腦浪費糧食!”
秦霜低着頭不出聲。少年沒好氣道:“張嬸好心叫你出去吃飯,你也醒了吃完這一頓就可以走了。”說罷不理她獨自出去。
秦霜怔怔地下牀不知道哪裡是哪裡,走到外面無措地站着,冷風立時躥進她四肢百骸,張嬸從廚房出來“喲”一聲走過來牽起她手道:“怎麼在這兒站着由着風吹,我帶你去正廳吃飯,這承允也不說帶着點。”
秦霜由張嬸牽進正廳,桌上早已擺好了粥和下粥小菜,香氣繚繞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起來。少年聳着鼻子看她,秦霜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張嬸聽見笑道:“早該餓了,都兩天沒吃東西了,快吃吧。”
秦霜道:“易先生還沒來。”
張嬸道:“這裡沒那麼多規矩,誰餓了誰就先吃,你看承允不就先吃上了。”
秦霜看對面的少年,他正不管不顧劇案大食呢,秦霜暗暗記住他叫承允。
張嬸將她面前的粥拌一拌道:“快吃吧。”
秦霜這纔沒顧忌地喝起來,熱食進腹臉上被熱氣薰上一點緋紅好歹有了點生氣。張嬸伸手理她耳邊的碎髮喃喃嘆道:“真是可憐。”
秦霜喉嚨一哽,不動聲色地又咽了回去。吃了半碗忽聽承允恭敬喚:“師父。”
秦霜趕緊擡頭,但見一人姿態閒閒地走了過來,因爲眼睛腫看不清楚,只覺身形不像是個老人,待來人坐到桌前纔看得清面孔,原來真不是個老頭子,一雙眼睛含着溫和的笑意正望着她,秦霜放下勺子低下頭不知要作何反應,張嬸端過一碗粥遞給他。
易先生問:“你叫秦霜?”
秦霜點頭。
他微笑頷首:“不必拘謹,你發熱剛退現在正是進食補充體力的時候,敞開肚子吃就是。”
秦霜這纔敢擡眼看他:“你就是易先生?”竟然不是個老爺爺。
易文許久不曾被人問過,微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不錯,我就是易文。”
秦霜突然跪下道:“多謝易先生救我,請受秦霜一拜。”說完就將頭重重瞌在地上。
易文想不到她會有這樣的舉動一時沒有動作,張嬸在旁邊看着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易文示意張嬸扶她起來道:“不用行這麼大禮。”
秦霜道:“要不是易先生救我我早就死在山上了。如今我沒有錢,只能給你磕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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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允不屑地嘲諷道:“磕一個頭就能抵藥錢真是划算,天下人要都像你這樣大夫還活不活了?”
秦霜聽見一張面孔通紅,張嬸斥道:“承允,怎麼說話吶!”
承允只管悶聲吃粥。易文道:“你幾歲?可有家人?”
秦霜低着頭半晌才答:“我七歲了,我家人……我爹就在山下。”
易文道:“既然有家待會兒吃完飯讓張嬸送你下山可好?”
秦霜張了張嘴說不出話,那神色顯然不是正常孩子聽見父母時該有的反應,倒像是遇見窮兇極惡的人時的驚恐。張嬸心細地發現異樣,低頭去問:“秦霜,要回家了,你怎麼好像不高興?”
不待衆人反應秦霜又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伏地不起道:“我不要回家!求易先生收留我,我會洗衣做飯,所有的家務活我都能做,求求易先生不要讓我回去!”
她一擡頭青黃的臉上淌下兩行淚來,更顯得一張臉醜陋晦氣。承允被她這歪瓜裂棗的模樣唬得手腳一縮,緊張道:“你幹嘛?你不回去還想賴在這裡不走是怎的!有家不回有毛病!”
這次倒沒有人去管承允,易文不解地看着秦霜道:“回家是好事,你爲什麼不想回家?”
秦霜道:“我爹是個酒鬼一喝酒就打人,我再回去他會打死我的……”
三人這才明白她這一身傷是怎麼來的,連承允都有些訕訕起來。天下竟然有這般父親,縱使十月懷胎不是懷在他身上那也流着他的血,怎麼這般往死裡打,張嬸去握她的手惻然道:“真是造孽……那……你娘呢?”
秦霜聽到這個許久沒有用過的稱呼,鼻子發酸淚盈於睫卻又強自隱忍,她清楚的記得娘教她的話,若是有人問起她娘就說是死了。
秦霜顫抖着嘴脣終於流露出七歲的孩童該有的脆弱,哽咽道:“我娘……死了。”
張嬸有些坐不住,把目光投向易文:“易先生,你看這……”
易文沉吟地望着秦霜眼中沒有什麼情緒的波動,他救這孩子不過是因爲承允那一腳差點讓她命喪山崖罷了,如今她有家人他當然不能將她留下。他看向秦霜道:“我只治病從不收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