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一個下着毛毛雨的清晨,胡蝶蘭與何俊毅道別後往外語樓走,座位被人佔得差不多,只有倒數第三排還有一個空位,她不假思索地落坐,放下包包,手習慣性地往桌子上一搭就和前面的女生聊天。一會兒胡蝶蘭才覺得不對勁,手竟然粘在了桌上!強力膠!李蓓蓓她們過來幫忙,一用力,椅子折斷了,連人帶桌摔倒在地,滿場鬨笑。好不容易脫開了手,罵罵咧咧進洗手間,洗好手發現,門被反鎖了!而廁所裡臭味熏天。胡蝶蘭使勁砸門,外面安靜地不像話,她懷疑這個學校裡的人是不是死光了。不知過了多久,門自己開了,胡蝶蘭四周看看,沒人,毛骨悚然,邁大了步子朝前走,啪唧摔倒在地。手一抹,地上塗了厚厚一層油。轉角處有人在笑,煙霧繚繞,何俊蛟移了腳出來,靠着牆角斜睨着眼。他的桃花眼往上一挑便成了一個好看的弧度,對着空氣吐出一個菸圈,嘴角盡是嘲諷和得意:“咱們繼續。”

星期五晚自習,一大一學妹找到胡蝶蘭,說小樹林處有人找,轉身不見了蹤影。胡蝶蘭雖有猶豫還是去了,只是在邁進幽徑蜿蜒的小樹林時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心跳急劇加快,腦中不知不覺想起16歲那天。猛地收住了腳步,風一般往回跑,卻不料被人從身後拖住了腰,她一喊“救命”,有人上來捂住她的嘴,催着同伴往裡拖。這裡不只一個人!

“救命啊,唔——你們要幹什麼!唔,救命——”朦朧中看到三個人,分不清面目,他們雙手粗燥,胡蝶蘭嬌嫩的臉似乎都被磨出了皮,她不聽話,拼了命想掙脫,一人急了,着手扇了她一巴掌,力道足夠大,胡蝶蘭一下天旋地轉,跌倒在地,又尖又硬的碎石割開了手掌,鑽心地疼。她怕了,由心底滲出的寒意,她真是笨,如果是何俊毅大可直接到教室來找她。那些人撕扯着她身上的衣服,胡蝶蘭好像又回到了6年前那恐怖的夜晚。眼淚在臉上肆意流淌,任憑她怎麼掙扎怎麼叫,聲音就是傳不開去。

恍惚中聽到一個人說:“不如,我們做了她吧。”

不要,不要。胡蝶蘭狠狠地搖頭,眼淚落得越兇,黑暗中她彷彿看到那三個人貪婪的目光由上而下掃視着她。她蹬着腿,一個人壓在了她身上,長滿胡茬的嘴湊上她的臉和脖子,令人噁心的氣味灌輸她全身,yin笑聲鑽進她每一根毛細血管和細胞,侵蝕她的皮膚,她的心臟。

時間就這樣靜止了吧,胡蝶蘭心想,她的人生,在16歲那年本應該結束的,徒勞無力的掙扎只會讓他們感到無法預知的快感,有一個人卡在她脖子上的手讓她無法呼吸。她想,就這樣吧,就這樣讓她死去。

“黑子,好像有人過來了!”

是,那邊有光,胡蝶蘭艱難地側過頭,是手機屏幕的光,幽藍一片,伴隨着來人的腳步聲。趴在胡蝶蘭身上人停止了動彈,又一個人的手上了她的嘴,稍稍偏了位置,露了上脣在外,胡蝶蘭瞅準時機一咬,那人疼得鬆開手,她大叫一聲“救命”。

黑影朝他們的方向過來,三人暗罵句髒話,恨意未消看了胡蝶蘭一眼,撕下她衣服上一塊布,迅速地溜了。

直到何俊毅把她摟在懷裡,胡蝶蘭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她以爲自己會死,會死在這裡。何俊毅寬大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顯得她是個嬌小的嬰兒。一個冷冰冰的金屬擱在胡蝶蘭的胸口生疼,她低下頭,在月光下細細地看,上面隱約是一個大大的何字。

6年前,烙疼了她的,不就是這樣一個何字,溫暖了她的,不也是這樣一條冷冰冰的項鍊嗎?

胡蝶蘭一瞬間僵在那兒,是她找錯了人,還是弄錯了方向。

何俊毅憐愛地捧着她的頭,一遍遍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他說“都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你,我送你回家。”

好在葉素芳和胡孟斌沒有多問,何俊毅撒的謊圓了過去。第二天照常上學,是何俊毅說的,太過特殊反而容易讓人起疑,畢竟這事現在學校裡還沒人知道。胡蝶蘭捏緊拳頭給了自己力量,調整好狀態,在他人眼中看來,也是和平常無異。眼角的傷口只說是何俊毅騎車時不小心摔的。

“回教室吧。不要想太多。”何俊毅的目光一如往日般溫暖。

“好。拜拜。”

一回頭,教學樓左側的垃圾桶旁立着三個人,搔首撓耳,隱隱約約聽到呵斥聲。胡蝶蘭提着心往那個方向去,當中一個小個子見了她,和對面的人說了什麼,何俊蛟的頭探出一半,又深又濃的眉毛擰成一條線。近了,她聽見他說:“還不滾?”三人邊走邊回頭,最後被何俊蛟惡狠狠地瞪一眼才翻了牆離去。他笑嘻嘻地掏了煙出來,還未點燃,臉上捱了一掌,煙對着圍牆的方向筆直地飛了去,落在草叢裡,無聲無息。

“壞蛋。”胡蝶蘭紅了眼,巴掌大的臉上堆滿了怒氣,“你怎麼可以這樣,壞蛋,我討厭你,討厭你。”

背對着何俊蛟一步步後退,一轉身飛快地跑了,被風撩起的衣角此刻看起來像長在她身上的翅膀,帶着她愈飛愈遠。

何俊蛟摸摸紅了半邊的臉,“呸”地吐了,掏出一根菸,卻再也點不燃。他惱怒地把火機甩出很遠,一拳砸在了牆壁上。

胡蝶蘭開始躲着何俊蛟,他朝她迎面而來,她會繞另一條遠的路線到教室,何俊蛟和何俊毅交談她會故意撇開頭假裝沒聽到兩人談話,有人談論何俊蛟的事她會用比他人大出幾分貝的聲音談論當下流行元素,何俊毅與杜欽語都窺出端倪,胡蝶蘭笑着拉了何俊毅的手說現在交往的人是學長。

兩個月過去之後,城市兩邊綠化帶裡的樹木紅透了葉子,學校裡的法國梧桐也鋪滿了小道上一地金黃,風一吹,樹葉嘩啦嘩啦地落,一不留神就鑽進脖子裡去。

“小蝶,晚上家裡有一個宴會,我希望你能參加。”

“啊。”

何俊毅牽着胡蝶蘭的手放入自己的掌心,他的手掌脈絡清晰,寬厚且溫暖,最中間的手指有長年握筆留下的痕跡:“我想讓爸爸媽媽見見你。”

葉素芳翻出她年輕時穿的禮服擺在了女兒的身上,白色的雪紡裙,在那個年代已經算是奢侈品,胡孟斌說老氣,胡蝶蘭沒啥感覺,興致盎然地穿上,反而有另外一種味道。葉素芳駕輕就熟地爲女兒盤發,上妝,又附在她耳邊說:“何家人多眼雜,不比自己家,過去不要亂講話。”

胡蝶蘭不樂意了:“葉同志,我還沒出嫁呢啊您就這麼囉嗦,要我出嫁那還了得。”

“你這孩子,聽大人的話準沒錯。俊毅那孩子心眼好,但不一定他父母......”

胡蝶蘭頂着精緻的妝面開起玩笑:“童鞋,你小心我告狀了啊。”

“喲,還沒過門呢,胳膊肘拐到大腿去了。”

何家的宴會真不是蓋的,光那三層歐式住宅就把胡蝶蘭震懾地夠嗆,跟着阿姨七彎八拐地進門,繞過富麗堂皇的大廳,後花園音樂震天響,人圍了一堆,說得不文雅點,純粹一螞蟻窩。男賓風度翩翩,女客光彩靚麗,桌上吃的喝的用的應有盡有。胡蝶蘭思忖着該不該在有人看見她前溜走,還在做劇烈的思想鬥爭,何俊毅喚了她的名字,放下手中的玻璃杯,篤定地朝她走來。

他今天穿一套黑色西裝,不似平常那樣休閒的裝扮,看上去成熟穩重,頭上抹了定型膏,在五顏六色的燈光下閃閃發亮。他扶正歪斜的領帶,執了她的手:“帶你去見我爸媽。”

“叔叔好,阿姨好。”胡蝶蘭怯怯地打招呼,中間連頭也不曾擡一下。頭頂是何父和藹的笑,“不要緊張,只是普通的家庭聚會,想喝什麼,吃什麼自己動手,不必拘謹。阿毅,好好招待胡小姐。”

“是啊,”何母說,“天氣很冷吧,讓你過來還真過意不去。”

“伯母,您太客氣了。這裡面很暖和,一點也不冷。”膽子大了些,但還是依照葉素芳所說的“規矩”行事。

何父說:“阿毅,帶胡小姐到那邊玩,年輕人還得有自己的圈兒才行。”

何俊毅帶了胡蝶蘭往右邊走,身邊忽然經過一個人,兩人都停下了腳步。

“是你啊。”胡蝶蘭叫出聲,又急忙捂上嘴。

“好巧。”向日葵嫣然一笑,“我說過,這個世界,總是小的。”

何父何母見了向日葵迎上來打招呼,樣貌恭卑,胡蝶蘭生了疑惑:“學長,她是誰啊。”

“哦,她啊。”何俊毅輕啜一口葡萄酒而後說,“是我爸媽的上司,聽說全亞洲有一半的市場是她的。向日葵,呵呵,你們倆的名字還真有趣。”胡蝶蘭撅着嘴嗤笑,有人上來拉了何俊毅往人多的地方去,只留下胡蝶蘭一人站在成堆成堆的食物前乾瞪眼。剛挑了一塊牛肉往嘴裡送,一大片陰影覆蓋了她面前的食物。

“聽說你是師兄的女朋友。”一個身穿低胸晚禮服的女人問。胡蝶蘭瞅瞅她的胸,再瞅瞅自己的,估摸着自己是不是發育不良,小時候營養沒跟上。她嘴裡嚼着食物口齒不清地說:“你們有事嗎?”

“你家裡是做什麼的?”

“媽媽是小學教師,爸爸是......”

“呵呵,小學教師。”大胸笑出聲,“恕我直言,你和師兄一點也不般配。門當戶對還是要講究的,看你穿的那窮酸樣,身上那衣服是地攤貨吧。呵呵,這個樣子也敢穿出來。”

“就是說啊。瞧她那副德性。”

胡蝶蘭放下還想往嘴裡送的食物,拍拍手中的碎屑又抹一抹嘴:“喂,這話你們不要對我說啊,應該去對何俊毅說纔對。對,沒錯,我媽是小學教師,可我認爲這是個光榮的職業。你沒讀過小學嗎?你沒讀過小學嗎?”胡蝶蘭一個個指過去,倒叫這些個女人瞠目結舌,“你們幾年書都讀pi眼裡去了?真看不慣你們的樣子,有錢又怎麼樣,喂,大波霸,有種你去對何俊毅說你喜歡他啊,你對我說他又不會知道,你去說啊去說啊。”

“神經病啊。”大胸女人無言,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胡蝶蘭爽極了,回憶起小說電視劇中的女生被人傻傻欺負不敢還嘴她的心裡就窩火,她纔不要做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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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暗沉,有烏雲直壓頭頂,何父命人在花園裡搭了棚,宴會便不受影響地繼續進行,大多是名門閨秀,商業望族,胡蝶蘭生了悶,他們談的話題她搭不上邊兒,更何況別人也沒那個慾望和她交談,整整一個小時,她只顧着吃。何俊毅實在不忍她鬱悶,陪同她和父母道別送她到了門口。

“一個人回去沒關係嗎?我送你吧。”

胡蝶蘭搖頭:“不用,你還有同學在裡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何俊毅蹭蹭她的劉海:“呵,路上小心。”

結果剛出大門就見着了扶着牆腳吐得翻天覆地的何俊蛟,難怪宴會未曾見到他,原來是酒吧買醉去了。胡蝶蘭不動聲色地從他身邊走過。不想何俊蛟一出手,扳過她的肩,把她甩在牆上,雙手抵住牆面,將胡蝶蘭困在牆與他的身體中間,一個曖昧的距離。

胡蝶蘭偏過頭去不看他:“你放開。”何俊蛟只當沒聽到,呼呼地往她臉上噴着酒氣,胡蝶蘭一陣乾嘔,伸了手推他,未果,又用高跟鞋踩他的腳,何俊蛟連眉都不皺一下,巋然不動。胡蝶蘭急了,“何俊蛟你想幹嘛?”聲音又不敢太大,深怕被人瞧見這一幕。

何俊蛟的手自牆上滑到她瘦削的肩,他幽幽地叫:“胡蝶蘭。”他一出口,她的心軟得像酥年糕,粘在砧板上一時掉落不了,只能懸着,偏偏他後面又加了三個字,“植物人。”倒叫胡蝶蘭哭笑不得,“何俊蛟你到底想幹嘛?”

“嗝,”他響亮地打一個嗝,呼出的氣體臭不可聞,胡蝶蘭用手扇着風,他“啪”地揮下她的手,“不許扇,不許,嗝,趕走我的味道,植物人,我討厭你討厭我。”

胡蝶蘭仰着頭看被烏雲掩蓋的月光,沉靜地說:“何俊蛟你不要鬧了,你家現在熱鬧着呢。”試圖掙開他的手還是沒能成功,她脾氣再好也發了怒,“何俊蛟你到底想怎麼樣,你那樣對我我不可能不恨你,我不會騙人,是什麼感覺我就要說什麼。”

“那我也是什麼感覺說什麼嗎?我只是讓他們去嚇嚇你,我哪想到那三個gou孃的會扒你衣服,好在沒出事不是嗎?”

“不要說了,如果你是我你不會這麼容易原諒一個人,而且何俊蛟,麻煩你不要讓我誤會,不要讓我誤會,不要讓我誤會......”

他一擡頭,正對她的黑眸,朦朧着閃着亮光:“不要誤會什麼?”

“何俊蛟,我認輸,我玩不起,以後見你我一定躲得遠遠的,求求你,放過我。”

“呵,這段時間你躲得我還不夠遠嗎?”

“讓人見了不好,我走了。你放手,放手,放手!”

何俊蛟定定地看着她,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她越急,他越樂,胡蝶蘭身上淡淡的味道竄入他的鼻孔,何俊蛟看她喋喋不休的嘴脣,忽然心一橫,用脣堵住了她的。

胡蝶蘭呆了,麻了,天地萬物猶如停止了轉動,還沒說完的話被生生地頂回了肚子裡。何俊蛟的脣冰冷,如同這冰冷的瓷壁,生生扎進她的心窩。如果是以前,何俊蛟像今晚這樣吻她,她會瘋掉,會高興地死掉,可是現在,他吻她。胡蝶蘭使出生平最大的力氣一推,總算被她掙脫了,何俊蛟被推出幾步遠,趔趄着倒趴在跑車外。她不斷擦着嘴,好像想抹去什麼記憶一樣,越抹越急,越抹越急,索性一頭衝進了夜色中。何俊蛟依舊吐個不停,豆大的雨點在巨大的夜幕中落下,他再擡頭的時候,嘴角帶了一記陰森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