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馬車先後被三道崗哨盤問,這纔開進來。公則先跳下車,急匆匆地衝進大帳。

大帳裡還點着十幾根蠟燭,張郃和高覽兩個人正惶恐不安地跪坐在那裡,對着一面牛皮地圖發呆。烏巢的動靜他們都注意到了,可袁紹那邊卻沒有任何命令傳過來,這是一件奇怪的事。他們隱隱猜到這大概是有什麼重大圖謀,可卻不敢輕舉妄動。這兩個人都是官渡前線的一線指揮官,他們的舉動將關係到整個戰爭的成敗。

所以當他們看到公則一腳踏進來的時候,都異常驚訝。

“請兩位將軍儘快起兵勤王。”公則一句客套話也沒說。

張郃與高覽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滑稽,什麼時候輪到一個先鋒督軍在這裡指手畫腳了?何況還是個潁川人。公則沒指望他們乖乖聽話,隨即又補充了一句:

“這不是在下的建議,而是傳達上頭的命令。”

“上頭?有多上?從誰那裡傳達的?袁公嗎?”高覽嗤笑着伸出手,“調動兵馬的符節又在哪裡?”

公則道:“沒有那東西。”

“那你還囉唆個屁呀!”張郃拍着案几喝叱道,他今天晚上一直情緒不太好。

“但我把發出這道命令的人帶來了。”公則不動聲色地說,然後袖手一指。張郃與高覽同時朝帳門望去,同時大吃一驚。站在門口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身穿上玄下赤的冕服,頭戴冕冠,眉宇之間有着肅殺之氣,儼然一副帝王之相。

“陛下?”張郃與高覽連忙跪下。劉平是天子這件事,在袁軍高層並沒刻意隱瞞,高級將領都知道他已得到確認,是一位如假包換的帝王。可是,他怎麼會跑到官渡前線呢?還是和公則在一起呢?

劉平威嚴地掃視了他們兩個一眼,語速緩慢而堅定地說:“要調兵的是朕,也需要符節令牌麼?”兩人爲難地對視一眼,漢室是怎麼回事,誰心裡都明白。但平日裡蔑視是一回事,當一位真正的天子出現在你面前,是另外一回事。

“陛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等未接到幕府軍令,不敢擅動。”高覽比張郃多讀了幾本書,終於想到一個推託之辭。

“你們是要抗旨嘍?”劉平冷哼一聲,雙目刺了過去,他身上散發的淡淡帝威讓兩個將軍身子都一抖。劉平現在已完全融入到自己的角色中來。如果說在許都的他還只是守成之君的氣質,這幾個月在官渡的經歷,給他淬鍊出了一種開國帝王的凌厲之氣。

高覽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連忙辯解道:“不是,陛下,夜戰茲事體大。總要等主……呃,袁將軍的命令,我等纔好出擊……”

說一千,道一萬,他們畢竟是袁紹的私兵。漢室不過是外來之人,名義上大家要尊爲共主,禮數不敢或缺,可真是觸及利益,是不肯退讓分毫的。

“哼,你們也知道茲事體大。那我就來告訴你們,茲事已經大到什麼地步了!”劉平一拂袖子,邁步走到地圖前,隨手拿起一塊粉石,點在寫着“烏巢”兩個字的地圖位置。“這裡的大火,你們都看到了?”

兩名將軍點點頭。他們都知道袁軍搞了個假城誘曹軍奇襲,但對蜚先生的第二層計劃卻不清楚,所以當他們觀測到真正的烏巢城陷入大火的時候,都有些驚訝。

劉平對他們的反應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繼續說道:

“如今曹軍比蜚先生多算了一步,主力已經在攻打烏巢城。”劉平一拍胸膛,“朕險些被圍在烏巢,幸虧將士奮勇,這才能身在此地!”

張郃和高覽聽明白了,兩個人微微露出笑意。原來是天子也參與了烏巢之局,差點被曹軍給堵到城裡,難怪怒氣衝衝,叫嚷着讓他們出兵。“我等立刻撥兵一支,去救援烏巢。”張郃開口答應。天子到底是年輕氣盛,這是咽不下這口氣想找回面子呢。隨便撥點兵過去,讓他發泄一下,面子上能過去就行了。

劉平盯着張郃:“然後呢?然後曹操退回官渡,繼續曠日持久地對峙?”對天子這個問題,張郃愣了一下,沒想到怎麼回答。劉平舉起右臂,一拳砸在了標着官渡的地圖上:

“我要的是你們發起總攻,進攻官渡大營!”

他看了眼張郃與高覽,兩個人似乎都還沒反應過來。劉平又道:“你們爲將這麼多年,豈不知道圍魏救趙之計。如今曹軍主力俱在烏巢,官渡空虛,就該趁現在這個天賜良機攻破曹軍大營,來個釜底抽薪。屆時就算曹操把烏巢燒個罄淨,也已徹底敗了!”

張郃眼睛一亮,天子所說在他聽來很有道理。他早就煩透了無休止的對峙,如今有個一勞永逸的機會出現,還可以立下不世大功。高覽見他意有所動,扯了扯袖子,搖搖頭。天子跟曹操交惡,這誰都知道,如今他想只憑一張嘴就說動袁軍幾萬將士去給他泄憤,這買賣忒便宜了。

劉平見這兩個人跪在地上也不言語,似乎氣得不行,來回踱了兩步,復又回身,指着地圖大聲道:“如今戰機已現,等到你們派去請示袁紹再回來,天早大亮了!你們剛纔也說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們既然是前線主將,就該有自己的判斷。千古大功,你們就忍心從手中溜走?”

劉平的一步步緊逼讓張郃與高覽不知所措,立場逐漸後退。天子意旨本來不算什麼,可當它同時也是自己一直朝思暮想的事情時,聽起來就無比具有說服力了。張、高二將一直期待着能踏破官渡大營,現在被劉平這麼一分剖,竟是個天大的好機遇。

“陛下所言,可謂真知灼見,只是袁公那邊……”高覽囁嚅道。

劉平大怒,踏到高覽面前喝道:“無膽懦夫!你們既然不敢,何必諸多借口!給我五千兵馬,朕自己御駕親征!不求你們!”

什麼叫不求我們,不還是要借五千兵馬給你嘛……可這樣的想法二將都不敢說出口。這次輪到張郃扯住高覽衣角,小聲說了幾句,高覽連連點頭,對皇帝道:“並非微臣不願,只是軍紀如鐵,無令調兵乃是大忌,雖勝猶斬。事後袁公怪罪,該如何是好?”

“朕爲你們做主,怕什麼!”

劉平知道這兩個人已經被說動了,拐彎抹角地想要保證,便從懷裡拋出一條東西給他們。張郃和高覽接過去一看,居然是衣帶詔。這衣帶詔上說的是接詔者有討曹之責,勉強也能當個全線出擊的理由。公則也不失時機地站出來說道:“我現在就快馬趕去中軍知會袁公,去請符節,再加上有陛下居中協調,想來也不算是擅自用兵了。”

有了這些保證,兩個將軍這才下了決心,跪倒在天子面前,說願爲陛下討賊云云。劉平大袖一甩,說場面話等打贏了再說不遲,事不宜遲,馬上出兵。

張郃、高覽治軍還是相當有一套。雖然已是深夜,但軍令一下,麾下士兵們在半個時辰之內就完成了集結。與此同時,斥候們回報,官渡對面的曹營一片安靜,沒有任何異動。兩位將軍大喜,他們簡單地分配了一下任務,張東高西,分兩路攻打大營,再匯於中間。

劉平和公則目送着兩支隊伍開出軍營,朝官渡而去,公則由衷地讚歎到:“想不到陛下真的把他們給調動出來了。”他開始最擔心的,是張、高二將不買劉平這塊天子招牌的賬。可劉平連吼帶喊,居然真把這些桀驁不馴的傢伙給震懾住了。

“不是我震懾了他們,而是我提出的計劃與他們想要的好處契合。否則就算我把喉嚨喊啞,也是沒用的。”劉平眯着眼睛,望着這兩支袁紹最精銳的部隊投入黑暗。這只是郭嘉“人慾五品”的一個小小應用。他一直在從郭嘉、司馬懿、楊修這些智者身上汲取經驗,化爲己用。

“不知曹營那邊,會如何應對。”公則小聲感嘆道。

“你放心好了。曹操既然敢輕軍奇襲袁紹,大營正面一定會有防備。他們兩個這次一定會敗得很慘。”劉平嘿嘿一笑。公則聽了居然毫不驚慌,也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這正是劉平說服公則的關鍵所在:劉平利用皇帝身份去鼓動張、高二將去啃官渡那塊硬骨頭,屆時兩人擅自行動,又大敗而歸,袁紹必然大怒。冀州一系又折兩員大將,他公則便又有上位的機會了。

對劉平來說,官渡之戰的走向最好是兩敗俱傷。曹操在烏巢城內戰死之後,曹氏勢必大亂,他們必須要重新找一個足可以抵禦袁紹的效忠對象,許都漢室將是唯一的選擇;而袁紹這邊,也因爲糧草被焚和一系列敗仗而變得元氣大傷,短時間難以南下,再加上公則得勢,劉平可以通過潁川派對河北內部施加影響,改善戰略環境。

唯有如此,漢室才能充分吸取曹氏的養分,在一個相對不那麼危險的環境下茁壯成長,直到有實力將散落天下的九鼎收歸帝統——這就是劉平爲漢室規劃出的生存之路,同時也是死人最少的一條路。

“陛下,那我先走了。我得趕到袁公那裡。前線有了什麼狀況,我也好及時建言。”公則眼神裡閃過一絲得意,鑽進馬車裡,也匆忙離開了大營。

望着公則離開的背影。劉平忽然皺了皺眉頭,覺得有什麼重要的地方被自己遺漏了。他揹着手來回轉了幾圈,一擡頭看到遠處營房旁堆放的糧草車,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劉平想起來了。當他提到烏巢大火時,張、高兩位將軍只表現出驚訝,卻沒多少緊張情緒。那裡明明是袁軍最重要的屯糧地,怎麼他們卻如此淡定呢?

除非……劉平差點跳了起來,除非袁軍真正的屯糧處不在烏巢,而是另外一個地方,所以這些將軍纔對火燒烏巢十分淡定,只把它當成一個沒多大實質損失的意外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