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這是一個不錯的局中局,可是,它真的能騙過曹操麼?劉平閉上眼睛,回憶起佈局以來的一點一滴。他忽然想到,在烏巢城的府衙裡,王越曾經提過說蜚先生遭遇了一點小麻煩,然後他說了一句古怪的話:“縱然殺不掉公敵,總報得了私仇。”劉平當時急着離開烏巢,沒有留意,現在回想起來,這句話意指頗有深意。

對蜚先生來說,公敵自然是曹操,私仇則是郭嘉。那王越這句話的意思豈不是說,被困在烏巢城的是郭嘉,不是曹操!一想到郭嘉那張自信而狡黠的面孔,劉平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在劉平出發去官渡之前,郭嘉就跟他交過一個底,說他認爲官渡之戰的關鍵將在烏巢。劉平把這件事告訴了蜚先生,得到了後者的重視。從曹軍在白馬、延津到烏巢澤的一系列戰鬥意圖可以看出,曹軍戰略確實是以烏巢爲核心來構建的。這纔有了今晚最終的烏巢之局。

但現在,曹操作爲主角居然沒有出現在烏巢,這說明什麼?這說明這一切都是幌子,整個烏巢之戰就是一個大大的障眼法!難怪郭嘉不怕劉平在抵達袁營後耍什麼花樣或泄露什麼機密,他從一開始,就是想讓劉平把“烏巢”這個錯誤信息傳遞給袁營——只有用這種方法,多疑的蜚先生纔會篤信不疑。

劉平很確定,今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烏巢,而此時此刻的曹操一定正朝着袁軍的第三個,也是真正的屯糧點進發。

想明白這一點後,劉平幾乎站不住腳,腦袋一陣發暈。郭嘉實在是太可怕了,他根本不需要縝密的佈局,只消種下一枚小小的種子在人心中,那種子就能按照他的想法成長。蜚先生、劉平和袁紹全軍上下都中了他的魔咒,爲了烏巢的虛虛實實煩惱,郭嘉卻早已輕輕跳出這個窠臼,劍指真正的要害。

“事已至此,我還能做什麼?”

劉平沮喪地搖了搖頭,他與郭嘉的差距實在太大了,這不是靠努力就能彌補的鴻溝。他把目光再度投向營帳裡的牛皮地圖,那熟牛皮的紋路怎麼看都像郭嘉那隻雞爪一樣的瘦手,整個官渡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等一等……劉平盯着地圖的紋路,呼吸一下子停住了,紛亂的思維突然匯聚到了一起,凝成了一條明亮的絲線。

在郭嘉這個近乎完美的計劃裡,劉平完成他的使命以後,應該在烏巢城或者更早的時候被靖安曹接回許都。可因爲孔融在潛龍觀的一把大火,導致袁、曹兩軍的高層都有點慌了手腳。爲了儘早解決袁紹回防劉表,郭嘉不得不在沒有徹底掌握劉平的情況下,發動整個計劃。

整個官渡大戰場十幾萬人,唯有曾經與郭嘉推心置腹的劉平,纔有可能猜到烏巢是個幌子。而當他不被郭嘉所掌握時,就成爲了一個變數,一個可以左右這場戰爭的變數。

劉平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只要搞清楚第三處存糧地點——不,他甚至不需要知道存糧地點,只要找到袁軍高層,說服他們分一支軍隊去存糧地,就可以將曹操圍剿或困殺。這樣官渡之戰將會沿着劉平最理想的方向發展。

劉平想到這裡,急忙離開大帳,在營裡到處亂轉,想找一匹坐騎。

這種事不能找別人轉達,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必須要當面陳述,而且還要快。最好的選擇,就是追上正在返回主營的公則,讓他來想辦法出兵。

好在這次出兵沒動用騎兵,所以這大營裡還剩下不少馬匹。劉平也不管是誰的,隨便解開一匹,翻身上馬一抖繮繩,就要衝出去。幾名張、高留下來的親兵緊張地攔在前頭,說將軍有交代要好好照顧陛下,外頭打仗太過兇險。劉平心急如焚,哪管這些事,拿出天子威嚴怒喝一聲“滾開!”,幾名士兵都嚇得不敢動了。

劉平衝出軍營以後纔想起來,自己並不認得去主營的路,只能一路靠辨認車轍痕跡前進。天色太黑,他只能邊走邊看。走出去數裡,他忽然聽到身後遠處傳來低沉的隆隆聲,連忙回頭去看,卻見到官渡方向火光大盛,似乎有無數火把舉了起來,那隆隆聲多半是曹軍的霹靂車發出的巨石落地。

看來雙方已經開戰了,而且曹軍得利。霹靂車發射是需要預先調試的,曹軍能在袁軍偷襲下這麼快就用霹靂車反擊,說明早就做好了準備。劉平心中大定,看來一切都在朝着自己預設的方向發展,他驅趕胯下戰馬讓它速度再快一些,儘快趕上公則。

公則留下的車轍印不算太模糊,劉平一路找一路走,逐漸遠離了官渡戰場。那震天的廝殺聲慢慢遠去,周圍一片靜謐,只聽得見馬蹄聲噠噠地踏在草地上。此時密佈在半空的雲彩悄然散去,幾縷月光投射下來,把如墨的黑暗衝稀了幾分。田野上像灑了一層銀粉,散發着暗白而不耀眼的光芒。無論是連綿的小丘還是稀疏的樹林,都盡收眼底。

劉平抖擻精神,飛馳疾走,他忽然看到腳下的路分成了岔路。一條通往西側,還有一條路通往東邊,不過這路似乎是新修建的,還坑坑窪窪的不怎麼平整。劉平張望了一下,看到西邊那條路的遠方,似乎有一個黑影在移動,看輪廓應該是一輛馬車。不用問,那一定是公則的馬車。

劉平大喜,撥轉馬頭正要追去,突然從東邊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一聲叫喊。叫喊聲不算大,但在這寂靜的夜裡,卻傳得很遠。劉平一聽到這個聲音,渾身的血液霎時凝固住了。

那似乎是仲達的聲音。

他怎麼會在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這一愣神的工夫,西邊遠處的馬車影子又小了幾分,眼看就要消失在地平線上。劉平摸了摸耳朵,安慰自己剛纔也許是聽錯了。仲達明明和楊修他們在一起,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是去追公則更爲要緊,趕不及攔截曹操的話,袁家搞不好會全線崩潰,事態將徹底脫離漢室的掌控。

劉平朝西邊走了幾步,忽然又勒住坐騎。

那一聲呼喊有些淒厲,像是孤狼在呼喚同伴。可能是仲達,也可能不是。但萬一真的是呢?他一定是遭遇了什麼危險,也許命在旦夕。如果不趕過去幫忙,他可能會受傷,甚至有可能會死!

面對眼前的歧路,劉平迷茫了。

曹丕蜷縮在密道里,默默地流着淚,不願去想任何關於自己的事。現實對他來說,就如同這條密道里長滿了荊棘,只要稍微一動就是撕心裂肺的疼,他索性一動不動,沉迷在母親的懷抱裡。

不知過了多久,曹丕感覺自己的肩頭被人拍了一下,聽到“咦”的一聲詫異。他茫然地擡起頭,發現一雙大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然後拎起衣領在密道里拖行起來。曹丕沒有掙扎,任由大手向前拖曳,忽然他眼前一亮,整個人從密道里被提出來,重重擱在了烏巢府衙的正堂當中。

“淳于瓊的屍體就在旁邊,王越的屍體在密道里。整個密道里只剩下這個小孩。”一個彪形大漢說。

曹丕睜開眼睛,環視四周,看到一個大鼻子的屍身半靠在府衙廊柱旁,手裡還握着一把大刀。正堂裡站着十幾個人,個個身上如潑了血一般,神情狠戾。當中有一人身披青袍,渾身膿腫,看上去格外可怖,正是蜚先生。

“這不是魏文……不,我應該叫你曹二公子吧?”蜚先生的獨眼透着一絲詫異,還帶着點瘋狂的欣喜。

郭嘉帶來的這批武力相當可怕,裡面既有靖安曹的精銳,也有許褚的虎衛,尤其是還有張遼,這傢伙簡直是個瘋子,一邊大呼着“遼來也”一邊揮動着倚天,東山先後有十幾個人都是被他所斬殺。兩邊在府衙前打了不到三炷香的時間,東山便支撐不住了。

好在蜚先生本意也不是跟郭嘉硬拼。他見城內的其他曹軍也紛紛趕來支援,決定按照原定計劃從密道撤退,把郭嘉活活燒死在烏巢城內。他讓剩下的人死死擋住正門,然後帶着十幾個親信返回府衙正堂,打開密道。可他卻發現淳于瓊死在地上,天子、王越和鄧展全都不知所蹤。蜚先生唯恐發生什麼事,沒有立即進入密道,派人進去先行查探。這一查探不要緊,發現了王越的屍體,還有這麼一個不知怎麼鑽進來的小孩子。

在這個節骨眼上抓到了曹丕,這讓蜚先生喜出望外。這時一名渾身鮮血的東山衛士匆匆跑進來報告說敵人殺進來了。“蜚先生,你快走吧,我們爲您斷後。”護衛叫道。這密道有一個特殊的設計,只要按動機關,中間一段就會坍塌,無法使用。

蜚先生看了眼曹丕,心裡有了一個主意。他一擡手,嘶聲道:“彆着急,咱們再等等。”現在逃走,固然可以困死郭嘉,但蜚先生心中仍留有遺憾。他希望郭嘉死,卻不希望他死得太痛快,死前一定要飽受折磨——只有看到那張從容的面孔在算計落空時那一瞬間變得錯愕,才能讓蜚先生真正覺得快意。

可惜的是,郭嘉即使被困在烏巢城內,也始終還保持着淡定,這讓蜚先生非常不爽。曹丕的意外出現,給了蜚先生一個新的靈感。這已經不再是謀略之爭,而是意氣之爭,但蜚先生認爲自己隱忍了這麼多年,有權力在最後時刻任性一回。

這時廳堂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然後入口的木門被“砰”的一聲踢開,長髮散亂的張遼鬼魅般地闖了進來。他一闖進來,廳堂內立刻變得殺氣密佈,讓人艱於呼吸。郭嘉那一味叫做“呂姬”的藥,把張遼徹底變成了一尊殺神。

“張遼,你可知道呂姬真正是怎麼死的?”

蜚先生大喊一聲。張遼聽到這名字,怔了一下,停下了手裡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