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楊俊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對司馬防道:“司馬兄,既然犬子已到,那麼我們便告辭了。”司馬防疑惑道:“不多歇息一日再走麼?如今城門快關了,何必如此心急?”楊俊大手一揮:“司空傳詔,豈能耽擱。”那枚符傳在半空畫了一道弧線,司馬防只得訕訕閉嘴。

那枚長條符傳的尾部繪有北斗七星與紫微星,還封有司空印璽,這代表了整個朝廷的意志——儘管漢室已經衰微得不成樣子,但朝廷畢竟是朝廷。

楊平有些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手腳無措。司馬防看了眼老朋友,搖搖頭,走上前來攙住楊平的手道:“義和啊,恭喜你了。你父親被曹司空徵辟爲掾屬,正打算去許都赴任。他是特意來接你一起走的。”

“去許都?曹司空?”楊平反覆咀嚼着這兩個詞。曹操現在“挾天子以令不臣”,權勢如日中天,在朝廷官拜司空。這樣一個大人物,居然會把自己父親征召到許都,這其中的含義,他還有些茫然。

這時楊俊開口道:“朝廷派來的傳車就等在外面,我們馬上上路。你在司馬府的行李,我回頭派人運去許都,你不必擔心。”

楊平張大了嘴巴,腦子“嗡”的一聲,有些發矇。這,這是怎麼了?馬上就走?連收拾行李的時間都沒有。不過是一次徵辟罷了,溫縣距許都不過三百餘里,就算驛馬加急,一日一夜也便到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要這麼急着過去?

他把不解的眼神投向司馬防。和楊俊相比,這位老人在他心目中更適合父親這個角色。

司馬防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按道理,司空開幕府徵辟曹掾,乃是私闢,不該由朝廷頒發符傳,更不該稱“傳詔”。楊俊的這一次徵辟,又發符傳,又是傳詔,很不正常——而這種不正常的“逾制”,本身就暗示着某種不能宣諸於口的急切情緒。看來楊俊準確地捕捉到了這次徵辟中隱藏的用意,纔會做出立刻赴許的決定。

這些官場中的門道,做過京兆尹的司馬防能體會得到,但很難解釋給楊平聽。

在司馬防那裡沒有得到答案,楊平明白這個決定已經不能更改。父命如天,楊平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垂下頭道:“我知道了,父親。”他把弓箭從身上解下來,走過去交給司馬朗:“這犀角弓你收好吧,以後我估計是用不着了。”

司馬朗是長子,跟楊平關係也非常密切。他囁嚅着接過彎弓,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只能連連拍着楊平肩膀,眼眶裡閃爍着一些東西。

楊平笑了笑:“幫我跟仲達說一聲,看來沒時間跟他告別了。”說完楊平伸開雙臂,用力抱了抱司馬朗,低聲道:“好兄弟,再會了。”司馬朗的動作一下子僵住了,然後鼻子發出了一陣急促的喘息,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十分深厚,還從來沒分別過。楊平的眼眶也溼潤起來,但一想到父親還看着自己,便拼命忍住了淚水。

楊俊面無表情地催促道:“事不宜遲。等下城門關閉,就要多費周折了。”楊平只得放開司馬朗,跟隨着楊俊一步步走出司馬府邸。門口那輛馬車仍舊等在那裡,車伕一見他們出了門,立刻站起身來,呵斥了幾聲,轅馬開始踢動蹄子,鼻息粗重。

雖然楊平想到過總有一天他會離開溫縣,離開司馬家,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快,如此突然,如此的……莫名其妙。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感傷。楊平偶然瞥到司馬府前的貔貅石像,它一隻耳朵有些殘缺,這是當年他和司馬懿在上面玩耍時弄斷的,心中一陣苦笑。

楊俊先上了車,然後楊平扶住車邊的欄杆,輕輕一下蹬了上去,坐到自己父親身旁。車下的司馬防忽然一把抓住楊俊的胳膊,仰起頭來正色道:“楊平賢侄在我家生長十餘年,我視他如自己的親生兒子。楊兄你此去許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保他平安啊。”

楊俊微微一笑:“司馬兄這是說的什麼話。義和可是我的兒子,我怎麼會不護着他?”司馬防這才鬆開楊平的胳膊,倒退了一步,眉眼間擔憂的神色依舊不減。

許都是什麼地方,他可是太瞭解了。

那個地方自從當今天子移蹕之後,就變成了一個險惡的大旋渦,曹操欲要控【www奇qisuu書com網】制天子,稱霸中原;天子欲要牽制曹操,重振權威;還有西涼、河北、荊州、山東等地的豪強勢力把觸手伸進來,各方或明或暗的勢力交織其中,很少有人能在其中獨善其身,委實不是什麼太平地方。

司馬防在河內韜光養晦,闔門自守,就是不想讓自己和族人趟這一灘渾水。可如今自己的至交好友與視若己出的孩子竟要身赴險地,而自己卻阻止不得,這讓司馬防胸中橫生一陣鬱悶。

“楊兄,你可要留神吶……”司馬防喃喃道,兩手抄在袖中,微微顫動。

楊俊朝司馬防拱了拱手,然後搓了一個響指。車伕揚起鞭子,在半空甩了個漂亮的梢響,兩匹轅馬開始拖動大車移動。很快,這輛馬車駛離了溫縣縣城,走上官道,朝着許都方向疾馳而去。

【2】

楊平用手肘支在車邊欄,望着不斷後退的景色發呆。

楊俊的態度,更讓他覺得莫名恐慌。從前每次見面,父親多少還會關心一下他的情況,可現在父親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彷彿一個押送欽犯進京的酷吏,冷漠異常。

這不正常,這絕對不正常。

楊平性格柔弱,卻不是傻瓜。他知道當一件事反常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原因。他一直期待着父親在離開溫縣之後,能夠告訴自己這個原因。但是楊俊讓他失望了。他們已經趕了一夜的路,楊俊一句話都沒對楊平說過,只是不停地催促車伕再快一些,其他時間則閉上眼睛,似乎在沉思着什麼。

帶着滿腹疑竇,楊平沉沉睡去,暗自希望當自己一覺醒來時,還是躺在司馬府的臥房裡。

車輪沉默地在道路上滾動着,正當天邊開始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楊俊忽然睜開了眼睛,他對車伕輕輕說了兩個字:“停車。”

車伕似乎對這個命令有些不理解。如今他們正在一片連綿的土黃色丘陵之間,因爲年久失修,官道的痕跡幾乎看不到了。這裡方圓數十里全是荒野,沒有任何居民,連樹木都沒多少。他們拼命趕了一晚上的路,爲何卻要在這種地方停留?

“停車。”楊俊重複了一次,帶有輕微的不耐煩。

車伕不由得有些怨氣。當初他從許都被派到曲樑接楊俊的時候,可沒想到還要繞路來溫縣一趟,他想早點返回許都。可他不敢惹這一位手持符傳的大人,只得把馬車停了下來。

“算了,正好讓轅馬歇息一下,喂些豆餅,我也墊點東西。”車伕這樣想着。

原本半睡半醒的楊平感覺到車子的震動停止了,他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把雪亮的匕首。楊平悚然一驚,身體下意識地朝後靠去,然後他看到車伕直挺挺地從馬車上倒下去,楊俊手持匕首,刀刃滴着幾滴新鮮血液。

楊平一瞬間整個身體都僵住了,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佩劍,卻一下抓空。他想起來自己還穿着昨天的獵裝,沒來得及更換。

父親做了什麼?他會殺我嗎?無數念頭在楊平腦海裡紛迭而出。

楊俊看到楊平醒過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就好像剛剛完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楊平慌亂地跳下車,去攙扶那位車伕,然後發現他已經氣絕身亡。楊俊那一刀不偏不倚正刺入心臟,鮮血從死者的胸口瘋涌而出。楊平眼前被大塊大塊的血色侵佔,刺鼻的腥氣衝入鼻孔,他感覺到呼吸有些艱難,一股強烈的攣動從喉嚨涌出。

“平兒,別管他了,我們還有事要做。”楊俊道。

楊平胸中的恐懼和怒意同時涌現出來,他白皙的面孔開始泛起紅色,實在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轉身逃掉,還是該衝過去不顧尊卑地揪住楊俊的衣領大吼大叫,讓他解釋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從丘陵的另外一側傳來輕微的聲音,另一輛馬車彷彿從地上冒出來一樣,一下子衝到了兩人面前,停住了。

這一輛馬車要比他們乘坐的大,大輪高蓋,卻沒有任何標識,乘座四周掛起玄色布幔,無法看到車內的動靜。它的輪輻和車框之間都用麻布塞滿,輪轂上還綁了一圈蒲草,跑起來噪音很小,如同一隻幽靈。車伕是一位虯髯大漢,在他單薄衣衫下可以看到隆起的團團肌肉。這人戴着頂草帽,面無表情地望着前方,似乎對周圍的一切毫不關心。

一隻枯槁的手從車裡面掀開布幔,露出一張蒼老的面孔。老人看了一眼地上的車伕,又看了看楊俊,最後把目光集中在楊平身上。他與楊平目光交匯的一瞬間,瞳孔驟然縮小,淡然的表情發生了一絲不易覺察的龜裂,但稍現即逝。

楊俊沉聲道:“伯父,一切如約。”老人手指輕磕了一下扶手。馬車車伕立刻從駕座跳下來,從馬車裡拖下一具屍體。楊平注意到這具屍體和自己身材差不多,只是臉部已被砍得稀爛,看不出年紀。車伕把屍體放在馬車伕的旁邊,擺出個力戰身亡的姿勢,最後滿意地拍拍手,直起身來。

楊平看到他若無其事的樣子,覺得毛骨悚然。這時候,楊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兒,上車吧。”他指了指那輛馬車。楊平站在原地不動:“父親大人,您如果需要我去死,我盡孝就是。但我希望能死個明白。”

楊俊微微皺起眉頭:“沒人希望你死,上車吧,車裡的人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