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老漢頭都不轉一下,費力地勞作着,喘氣道:“哼,種地,種地,人都沒了,還種個鳥地啊!”

“什麼?”我大驚失色,“那魏延和他的屯守兵呢?”

“唉,要說魏大人……咦,我說你這人怎麼管這麼寬啊?年輕人,還是快走罷,當心被……”老漢大約覺得有些奇怪,回頭向我一看,頓時雙腿打軟跪了下來,悲喜放聲大哭,“真大人!真大人你可回來了啊真大人……爲我們做主啊!”哭聲在田野裡遠遠傳播開來。

我趕緊跳下馬來,過去把老漢攙起來:“起來起來,老大爺,到底發生什麼了?”此時四下裡那十幾個農夫聽到了老漢悲愴的哭聲,統統聚攏過來。我一看,除了幾個鬚髮截白的老人之外,其餘的全是婦女。

“老大爺,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一個壯年人都沒了?”

“唉!”那老漢嗚咽道,“大人哪,您腳一走,後腳不知道從哪裡又來了一羣軍爺,一進城就四處抓丁,不願意去當兵的全被就地殺頭……可憐我那三十歲的傻兒子就這麼被殺了,他纔剛娶了媳婦啊……”說到傷心處,老漢淚涕齊流,泣不成聲,激動得脖子忽然挺直,身子向後就是一倒。我趕忙一把抄住他那瘦弱的手臂,再看老漢雙眼緊閉,口鼻氣若游絲,竟是悲痛得氣絕了。

“如今這中牟城裡,人心惶惶,不願打仗的都跑到山裡去藏了起來,其他的都被抓去當兵了,哪裡還有壯丁種地啊……”

“大人,我丈夫今年都過五十了,那些軍爺蠻不講理,硬是把他也抓去了。”

“大人,我是流民出身……您寬宏大量沒殺我們,還給我們地種,給我們飯吃……當初您說了,要讓我們安居樂業……今兒請您要爲我們做主啊,大人!”

其他人早已經圍着我跪成一個圈,七嘴八舌地說着,還有幾個女人不懂得說話,只知道不住地哭。

輕輕地把軟綿綿的屍體放倒在地上,我低頭看着老漢臉上那深深刻着滄桑和苦難的無數皺紋,胸口彷彿被堵得喘不過氣來,悲痛和憤怒不可遏制,沉聲一字字從牙縫裡迸出來:“好,你們先告訴我,四處抓丁的人是誰,魏延又在哪裡?我爲你們做主!”

幾個人畏縮地互相看了一眼,一齊磕下頭去。

……

我策馬轉過方向,一臉陰沉地帶着****向部隊走過去。原來是前天上午的時候,郝萌和魏續手下的幾個小校帶着兵到田裡抓丁殺人。結果魏延帶着屯守兵上前攔住,雙方一言不合,當場就動了手。魏延年輕氣盛,性如烈火,武藝又高強,那幾個兵勇哪裡是他的對手?腦袋全被他砍下來掛在了旗杆上,百姓們拍手稱快。但郝萌魏續隨即親自帶着一千多人來逼問兇手是誰,並且胡亂砍殺耕種的農民。魏延見勢不好,挺身認了罪,隨即被郝萌魏續綁起來一頓好打,然後被馬拖着進城見奉先公去了。

我們歸了隊,發現安羅珊已經回來了,騎在馬背上紅着眼睛只是發怔。我覺得不妙,到她身邊問道:“怎麼回事?”

安羅珊這纔看到我,“哇”地一聲哭出來,惶急地伸出手拉住我的衣袖道:“明達,魏延不知道犯了什麼錯,可是城裡卻傳出了消息,明天一早要把他在城頭上處斬!”自從上次營帳中兩人相擁接吻,我們彼此心心相印,私下裡她也不再“將軍”“將軍”地稱呼我。可在公共場合下就這樣親切地以表字稱呼,只能說明她心裡亂成了一團,已經是五內如焚,六神無主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瞪圓了眼睛,怒道:“豈有此理!快帶我軍進城,我去和奉先公理論!”心中氣不打一處來,魏延殺人是不對,但也罪不至死啊?郝萌魏續他們的手下四處抓丁,胡亂殺人,難道就不該殺麼?

安羅珊搖了搖頭,忿忿道:“我好說歹說,可城頭士兵根本不給開門。”我怒哼一聲,策馬向城門急衝,安羅珊他們和將近兩萬的大軍緊緊尾隨其後,形成一條聲勢浩大的長蛇。

忽然後面有人高呼道:“且慢!”我勒住繮繩,撥轉馬頭一看,原來是高順騎着馬從隊尾趕了來。

高順跑到我身邊,急切道:“府尹大人,你這是幹什麼?帶兵圍城,這和謀反有什麼區別?”最後一句話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耳語。“謀反”二字一入耳,我全身一激靈,登時臉上變了顏色——剛纔自己一時義憤填膺,竟然把後果都拋諸腦後了。

我對高順頹然苦笑道:“高順將軍,此時我方寸已亂。你有什麼好主意麼?”隨即把魏延之所以被捉的原因跟他說了。

高順不住捻鬚搖頭,面色也變得沉重異常:“府尹大人啊,此時千萬要沉住氣,我看這事情可沒這麼簡單。這抓丁殺人的事情,不會單單是郝萌魏續的事情,想必有主公的命令給他們撐腰呢。”

聽高順這麼一說,我才幡然省悟過來,如今奉先公新敗,正是要急需大量補充兵員,以利再戰。以此次主公千里調兵讓我出戰陳留,而自己按兵不動來看,看來他損失之重已經超出了預先的估計,恐怕連那五千殘兵都是虛張聲勢而已。如今他要處死魏延,屯守兵又一個都看不見……我已經想通了,由於“魏延違抗軍令而將之處斬”的罪名恐怕不過是表面文章,實際上想必主公是爲了要從我手裡併吞這批屯守的士兵,纔要下此狠手。最後聯想起不讓我軍進城的奇怪行爲,我苦笑起來,已經完全把握了其中用意——這分明是由於幾次征戰休養,如今主公衰弱不堪,而我卻兵強馬壯,已經有主弱僕強的姿態——主公是顧忌着我的兵力呢。

一想到“主公顧忌着我的兵力”,我心頭不禁一痛:什麼時候開始,原來情同父子、恩如師徒的二人之間,竟然產生了這麼大的隔閡和間隙?主公,你若需要士兵,何必用這些手段,只要說一句話,真髓的兵還不都是您的麼?

並不是這樣的,我搖搖頭,暗自咬牙切齒:這種拐彎抹角的陰毒手段我太熟悉了,這根本不是主公的風格,一定是陳宮想借機削弱我和高順。

思潮翻來涌去,我輕輕嘆了口氣,心裡已經有了計較,回頭沉聲道:“大家不要亂動亂吵!高順將軍,煩勞你在此安頓部隊歇息;****、胡安,你們協助高順將軍;我、羅珊還有胡車兒三人進城見主公,一方面彙報戰果,令一方面請求他饒恕魏延。”

高順嘆道:“府尹大人,我與你同去罷。自從丁刺史開始,我就一直跟隨主公征戰,如今效力了這麼多年,想必他會給我點面子,留下魏延一條性命。”

我們一行四人來到城下。這次還未等叫門,門卻自動開了。裡面旋風般衝出一騎,到我身前四丈遠停下。來人橫眉怒目,手持馬槊,正是魏續。還未等我說話,魏續挺槊戟指怒喝道:“真明達,你來得正好!如今你是堂堂府尹大人了,連你手下魏延那小混球都不把我們這些個老朋友放在眼裡了是不?我奉主公之命讓幾個手下在城中緊急徵兵,魏延竟敢把他們的腦袋砍下來掛在旗杆上!今日你要不還我個公道,我還有什麼臉面去面對自己的部下?來來來,讓我老魏看看你小子武功長進了多少?”我暗暗嘆氣,魏續也是個脾氣火暴之人,此番魏延莽撞行事,可大大削了他的臉面。

我一咬牙,示意身後三將不要有任何舉動,然後自己翻身下馬,緊走了幾步之後,長跪在魏續的馬前。我擡起頭看着他,抱拳行禮沉聲道:“魏老哥,魏延這混小子不懂規矩,是應該好好教訓教訓他——真髓替他給你磕頭賠禮了。”說着一個頭磕下去——只要能保住魏延的性命,我個人的榮辱又算得了什麼。

魏續趕緊丟了馬槊,跳下馬伸手攙我:“你、你這是幹什麼?”所謂男子膝下有黃金,雙膝下跪是最屈辱的禮節。雖然他一時氣憤得要和我動手,不過畢竟從前是好朋友。看到我竟然屈膝下跪,感受到我的誠意,他那股氣也就消了一半。

“唉,如今成廉將軍也去了……所以這一路上,我就想起了侯成將軍過世的時候……”我被他強行扶起來,黯淡的腔調裡帶着泣聲,“老哥你還記得咱們和侯成將軍三個人一起喝酒的日子麼?如果能讓我回到那時候大家歡聚一堂的日子,就算是讓我去用二十年的性命去換,我也認了。”這幾句話雖然頗有些誇張,卻是我內心的肺腑之言——想起主公對自己態度的轉變、陳宮背後的冷箭、若是連魏續這樣的好朋友也跟我反目爲仇……那做人還有什麼意思?

魏續極重感情,跟侯成關係又好,所以我這幾句話一入耳,他眼圈就紅了:“是啊,老侯也已經去了有快半年……”說着說着聲音小了下去,顯然沉寂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我猛地掙脫了他的手臂,再次跪了下去,哀聲急切道:“老哥,魏延不懂事,得罪了你。是我真髓沒管教好,真髓給你賠禮。你想想,魏延原來可是侯成將軍的人吶!老哥你把魏延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關也關了……他莽撞行事,這也算是給他莽撞行事的教訓……你不看咱們哥倆的情份上,就算是看在侯成將軍的份兒上,難道就不能饒過他這一遭嗎?”說到這裡,我不禁想起了侯成那悲慘的死狀,嗓子裡好象塞了團棉花,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我直挺挺地低着頭跪着,忽然看見一滴水掉在魏續腳邊的地面上,瞬間滲入了泥土中。

聽得魏續沙啞道:“是啊,我怎麼忘了他原來是老侯手下的人呢……明達兄弟,你起來罷,這事兒咱們揭過了……”說着一把將我從地上拽起來。

我順勢起身,趕緊趁熱打鐵,哀求道:“老哥,這次主公明天就要斬魏延了。你是主公的親戚,只要替他說上句好話……魏延那條小命如今就在老哥的手心裡攥着呢……”

魏續又在臉上抹了一把,紅着眼圈沙啞道:“唉,那還用說?等到面見了主公,咱就爲他說情去。”

聽到他這句話,我心頭一塊大石終於落了地:高順是主公的功臣宿將,又忠心耿耿,在主公心目中一向分量不輕;魏續是主公的親戚,更是魏延莽撞行爲的直接受害者。如今有他們兩個一齊爲魏延請命,這小子那顆項上人頭就算是基本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