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等待自己長刀的會是這麼一招,頓時心中疑惑,完全看不破奉先公下面的變化,但此刻再無暇改變刀勢。

電光火石的一瞬,光幕兀地凝滯,重新變爲緊貼在奉先公背後的大戟,無聲無息地與刀鋒黏在一處。

刀鋒劈中轉動的戟杆,完全沒有適才那種硬碰硬的感覺,卻彷彿砍中一隻塗滿油脂的皮球。凝結的刀氣輕易被卸向左側,同時兵器相交處傳來一股黏力,將我的身體一併拽了過去!

我隨之一個踉蹌向前僕去,在閃電消失的一瞬間,藉着餘光看見奉先公身體順着刀勢,正高速向右迴旋。黑暗再度閉合,廳中本已被戟風刀氣割裂得紛亂細碎的氣流之中,忽然夾雜了一種細微致不可查的顫動。

雖然肉眼無法看見,但心中忽然悸動。我憑着生死磨練出的直覺清晰地感覺到,這必定是奉先公卸開刀勢之後,藉助向右迴旋之力,連人帶戟化爲狂暴的旋風,向我懷中衝來。也不消被打個正着,但凡擦上一星半點,只怕自己的身體只有先七拼八湊一番才能下葬。

方天畫戟是無堅不摧的神兵利器,自己身體重心又正處於向前傾斜的不平衡狀態,手中只有一柄環首刀,這如何抵擋得住?

我當即催勁運刀,一股鐵柱也似的刀氣****而出,刀刃猛擊在地面上的石磚,發出一聲悶雷似的響聲。憑藉這一刀的反作用力,將自己身體震得猛向後仰,雙腳同時用力一蹬,頓時身子平平地向後飛出。

記得曾經聽羅珊講過,佛法上說,一念間有九十剎那,一剎那間又有九百生滅。

就在自己由生轉滅再由滅轉生之間,早已將我鎖死的大戟突然再生變化,沿着一條輕靈曼妙的圓弧,彷彿一條有生命的光蛇,追躡着向半空中的我斬擊而來。此時自己人在半空,如何能夠變招抵擋?

眼見自己就要再由生轉滅,我大喝一聲,環首刀脫手而出,取點位置正是奉先公的胸膛!

長刀射入黑暗,就此不見。雖然沒有命中,但也造成奉先公瞬間分神,大戟細微幾不可見地一滯,我把握機會,右腳用力踢出,讓過戟鋒踩向戟脊。

頓時一腳踏了個結實,隨即腳心劇痛難當——奉先公將大戟一轉,使我正踩中那月牙小枝的月牙尖上,頓時腳板被刺穿了一個洞,血流如注。

我慘哼一聲,借這一踩之力向後飛跌,直到大廳前門口才重重摔在地上,向後連滾幾滾,好容易站立起來,猛地覺得空氣突然新鮮起來,雨水嘩嘩地澆在自己的臉上身上,頓時一陣清涼——原來爲了逃過這一戟,我已被奉先公震得飛出大廳,跌進外庭院。

心靈忽然驚現警兆,殺神一般的奉先公驟然出現在大廳門口。矗立在滂沱大雨之中,他雪白的戰袍上竟然沒有半點水漬,似乎全身每一寸皮膚都蘊涵着驚人的氣勁,使得雨點剛一落在身上,就遠遠地飛彈開來。

我看得直冒寒氣,不等奉先公出手,先分別向左右各晃一下,務要讓他摸不準自己的逃逸方向,然後迅速向後閃躲。沒等我動作完成,大戟就化爲無數虛虛實實的光環,伴隨着奉先公一聲冷笑,登時把我四面八方全都罩住,龐大的殺氣戟風泰山壓頂一般劈頭蓋臉砸下來!

此時生死一線,我心澄守一,全神貫注,捕捉空氣中每條氣流的顫動。在身體即將被光環裹實的瞬間,猛地旋身一掌反手切出,正中方天戟鋒的刃脊!其實以方天戟的鋒利,又豈是赤手空拳所能阻擋的。但此刻我已別無他法,決心舍卻一條臂膀,藉着奉先公這一戟之力將自己的身體送出大戟的攻擊範圍。

掌緣碰到大戟卻好象打中一團絲綿,這拼盡勁力的一掌竟渾無着力之處,登時這種運錯力道的感覺令我難過無比,又觸動了胸腹內傷,一口鮮血噴將出來。

我暗叫不好,分明是自己一舉一動都在奉先公掌握之中,所以在掌戟將觸未觸之際,他竟瞬間就把劈砍轉爲了黏收。這下我頓時束手束腳,落在下風,不僅反擊落空,而且身體被迫向奉先公撲跌過去,唯有無可奈何地向戟風中央踏上一步——明知自己這舉動好比撲火的飛蛾,但眼下也只有飲鳩止渴,先取得平衡再說。原本企圖借力逃走的算盤再也無法打響。

只聽奉先公縱聲狂笑:“真髓,你還逃得了麼?看這招‘鬼哭神號’!”話音未落,無數層粘稠的氣勁已密密實實將我纏住黏牢,令我好象落入蛛網的飛蛾一般無法動彈;霎時間,耳中貫滿尖銳刺耳的呼嘯,彷彿置身鬼哭地獄,再也無法聽見其他任何聲音;放眼望去,視野中唯有四周無窮無盡、潮水般刺殺而至的方天戟浪!

我再也無法保持武道之心的境界,心神大亂,唯有束手待斃。這等蓋世絕技,別說是親眼得見,竟是聞所未聞!

千鈞一髮之際,忽然感到壓力陡然一輕,我精神恍惚之中還尚存一絲理智,乘此機會向後疾退。才退兩步,就覺得右腳腳心劇痛襲來,腿上使不出力,大叫着一交坐倒在庭院泥地上。這疼痛刺得腦子一清,擡眼看去,前面金鐵交鳴,三條人影陡合陡分,忽然全部立定。

兩個人擋在我身前,面對奉先公。我從背影分辨出來,左邊之人是鄧博,右邊的卻是胡車兒。

鄧博身材並不高大,此刻卻擎着一柄長約五尺的超長環首刀,雙手握柄,舉刀過頭,刀尖斜指對面的強敵,姿勢說不出的凝重剛猛,真有一股沙場千錘百煉的慘烈戰氣。他手中這柄長刀刀身通體漆黑透亮,黑刃反射着奇特的烏光,顯然非是凡品。瓢潑大雨之中,鄧博忽然身子一顫,我從後面看得真切,他那溼透的衣褲忽地染成了絳紅色,鮮血和着雨水從上身淌下來——胸腹處分明已受了重創。但他殺氣不減,依然雙手舉刀,目光炯炯盯緊奉先公。

胡車兒左手向前平舉着一面兩尺方圓的龜殼盾,右手握着一支巨大的連枷。此物爲羌胡等西北少數民族的馬戰武器,由長短兩根鐵棍組成,長者一尺六寸爲握棍,短者一尺爲抽棍,中間以半尺的皮索相連。單手使用時,手握長棍掄起來以短棍抽擊,自上擊下,威力無比。胡車兒手裡這一支又與衆不同,不僅皮索換成鐵鏈,而且在短棍頂端處特地安裝了一枚巨大的鐵蒺藜。此時這力大無窮的勇士正將連枷風車似地旋轉着,發出“嗚嗚”的破風聲,只是持盾的左手不自然地微微顫抖,似乎也吃了點小虧。

對面的奉先公,面色凝重,雙手將大戟橫在身後,盯緊我們三個。

我暗叫僥倖,從議事廳與奉先公戰在一處開始,其實不過幾下呼吸間的工夫,卻鬥得異常兇悍激烈,以至於旁人竟完全插不上手。他們兩人定是伏在議事廳門口左右,等到我們都進了前院,這才逮住機會,自兩翼向奉先公發動突襲,在緊要關頭救了我的性命。掃視四周,只見賈詡和郝萌已不見蹤影,庭院裡除了站着幾個不敢亂動的弩士外,只剩下魏延孤零零靠坐在馬廄廊下,一臉痛楚的表情,正關切地望着我。此時他前胸衣襟上斑斑點點都是血跡,顯然在適才的對抗也受了很大內傷,似乎連動都動不得了。

又吐出一口鮮血,此刻可不是有閒工夫休息的時候,我咳嗽着從上身戰袍上撕下一條布,將之搓成繩子緊縛住小腿以止住腳傷流血。正要掙扎着起立,忽然眼睛一亮,原來身旁是一具尚未清理的飛熊武士的死屍,屍體下面還壓着一柄長戟。當即奮力推開屍體,抓住長戟,拄着它勉強支撐着滿身泥濘的身體站了起來。

雨點打在被染紅的泥水上,形成無數的波紋。由於大量失血,我只覺得胃裡發空,肌肉麻木,頭暈眼花,不由弓下身子劇烈喘息,只想躺回地上,再也不想起來。正在此時,恍惚之中忽然看見腳下無數波紋裡彷彿都映出無數安羅珊的俏臉,淡紫的美眸裡充滿着孤獨無助和深深的依賴。我心中一悸,咬緊牙關,隨即強打精神挺起胸膛,迎着漫天風雨踏前一步,與鄧博、胡車兒形成犄角之勢。

此時與奉先公四目相對,看到我明知不敵依然奮勇迎戰,這無雙的強者一時間也爲之深深震懾,眼中流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這眼神是如此熟悉。我猛然省起,那一天,自己一口咬住方天戟尖時,奉先公看我的眼神,竟和此刻一模一樣。

你是壯士,是天生的軍人,應當在千軍萬馬征戰的沙場上獲得自我的價值,尋找自我的榮耀……

……

我只有不停地戰鬥,不停地殺戮,用敵人的血肉去換取更多的兵馬和地盤,再去用兵馬和地盤去換取更多敵人的血肉……如此循環往復,就是我呂布的亂世生存之道,就是滅天戟法存在的真正意義……

……

奉先公,這就是你所獲得的自我價值嗎,這就是你所找到的自我榮耀嗎?

奉先公,我終於明白爲什麼當初你會收留我,因爲我們實在是太像了。看着面前的你,我就好象看着另外一個自己,這種相似,不是外表上的,純粹是一種直覺,就好象野獸不用眼睛和耳朵,就能直接瞭解到同類的存在似的。對於這種彼此熟悉的同類氣息,奉先公,在我們初次會面的時候,到現在四目相對的瞬間,你大概也有與我同樣的感覺罷?

你說自己是個邊地的戍卒,混跡亂世的一條孤狼,而我呢,卻連戍卒都不夠資格,一個卑賤的流民、一條喪家的野狗。你有火一樣的野心,永遠不甘屈居人下,企圖以超卓武藝別出蹊徑。而這種不顧一切也要擺脫現狀達成理想的韌勁,不也正是我拼命磨練武功,渴求知識的動力來源嗎?近似的人生背景,骨子裡是同樣的倔強頑強、堅毅強韌……

只不過我們對目標的追求道路,卻有着截然不同的選擇……

正在此時,赤兔高亢嘹亮的馬嘶透過嘈雜的雨聲,清楚地從旁邊傳了過來——隨着我們進入前院,它開始興奮地打着噴鼻,在馬廄裡來回踱步,嘶叫着不斷踢撞木門,發出“咚咚”的悶響。

奉先公聽聞馬嘶,忽地厲聲狂笑:“赤兔啊赤兔,暫且莫要急噪,待某先將這一干逆賊奸黨盡數斃了,再與你敘舊。他日重整旗鼓,你我橫行天下,就憑呂某手中長弓大戟,什麼曹操、袁紹……哼,取他們項上人頭,不費吹灰之力!”帶着金屬顫音的大笑彷彿來自四面八方,在庭院裡隆隆回響。笑聲貫入耳膜,我不由打了個冷戰,趕緊全神備戰——他的聲音中竟帶有一種冰澈刺骨的殺機。

“都道‘人中有呂布,馬中有赤兔’,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忽然奉先公身後的議事廳裡,竟有人鼓掌嘆息,“呂將軍雖然缺謀少慮,只知好勇鬥狠,但竟能堅持到現在,倒也着實讓老夫佩服。”我仔細分辨,原來卻是賈詡的聲音,不由心中大奇,這老狐狸,什麼時候竟跑到議事廳裡去了,此時他這麼現身引人注目,又是何用意?

奉先公微微一窒,卻不回頭,冷冷道:“你是什麼東西,膽敢在此胡言亂語,大呼小叫?”我注意到,受到賈詡如此陰損,但奉先公周身殺氣反倒收斂了許多,這對脾氣暴躁的他來說,簡直就是異數。

只聽賈詡在黑暗中平和誠懇道:“老夫賈詡賈文和,非是什麼東西,而是柱國大將軍真髓帳下謀士,特來向呂將軍致意。”他頓了頓,不溫不火道:“我主對將軍一片赤誠之心,天地可表。如今兵戎相見,實以爲憾,所以還希望將軍速速繳械乞降,不傷兩家和氣。”句句錐心,字字刺骨,充滿了一種勝利在握的自得。

奉先公胸口急促起伏,強壓下怒火,輕蔑一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昔日箭下游魂。賈老賊,你盡胡說八道,真髓這小子幾曾何時變成了柱國大將軍?待我先殺了他這個冒牌柱國,再去殺你。”

賈詡冷冷的笑聲從議事廳裡傳出來:“柱國大將軍的名分,又豈是在下隨便就能亂封的?這個姑且不論,以閣下現在的身體狀況,還有資格如此大言不慚麼?”此話一出,我等聽得俱是一怔。

奉先公臉上頓時罩了一層黑氣,眼神流露出一絲驚疑之色,他並不轉身回頭,沉聲道:“賈詡,你這是何意?”

賈詡咳嗽一聲清清嗓子,慢條斯理道:“將軍不願轉身相對,莫非是怕我主發現閣下的傷勢麼?天色雖然昏暗,但剛纔雷電一起,賈某已看得清清楚楚,您後腰上中了這麼深一箭,再不及時休息治療,決計挨不過一刻的時光。”

大雨滂沱,奉先公面色微變,哈哈大笑道:“賈詡,我還道你想說什麼,這木刺兒一樣的小傷能耐我何?”大笑聲中他轉過身去,只見後背雪白的戰袍上果然露出一支不到半寸的箭尾,只是傷口非但沒有滲出血來,周邊肌肉反而收縮擠壓,將那弩箭夾得牢牢地。我看得暗自心驚,這分明是他強行以蓋世武功封閉了傷口四周血脈。要想做到這一點,需要多麼強悍的,又需要多麼堅韌的意念?此刻回想起來,奉先公剛纔三番五次中斷連續攻勢,只怕也是由於傷勢沉重所致,否則早就分出勝負了。

“這就不能不叫人歎服將軍您的絕世神功了,”賈詡的嘆息聲透過層層雨幕,幽幽地從屋子裡傳出來,“適才閣下乘夜色突圍,雖然成功衝入議事廳,但當時衆弩齊發,所以還是中了一箭。但這種傷勢下,竟能封閉血脈,繼續作戰——武功鍛鍊到閣下這個程度,實是可驚可怖之極。只是在下有個不大好的消息,那些弩箭的箭頭都是特地浸過烏頭藥的。烏頭此毒,雖號稱見血封喉,但若及時放血敷藥,倒也有救。可將軍爲避免喪失戰力而封閉血脈,所以不但未能放血,反使毒血淤積體內……”

此刻奉先公背對着我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聞言全身劇顫,戰袍一陣陣波動。不等賈詡說完,伴隨着一聲淒厲悲壯有如狼嗥般的嘶吼,面前人影一閃——不等我反應過來,奉先公已直衝進去,消失在議事廳門口。

我大驚失色,想賈詡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如何是奉先公的對手?剛要衝過去救援,意想不到的景象就這麼展現在面前:奉先公一步一個踉蹌,從議事廳裡左搖右晃地倒退着走出,一直退下了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