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藉助着城池上的大火,我一馬當先,瞅準一名落在最後面的敵兵攆了上去。聽到馬蹄漸近,他漫不經心地回過頭,看清了我的裝束,不禁驚詫睜大了眼睛——這是他最後一個表情。方天畫戟鋒利無匹,在這個敵兵被我連人帶馬一戟劈做兩段之前,我清清楚楚地從他的瞳孔裡看到了自己那充滿憤怒和殺氣的倒影。 ✿ ttκá n✿ ℃O

發現前面還有一小撮敗退的騎兵。我雙腿一夾,策馬向左前方加速衝去,斜着插到五名敵騎的當中。不等他們醒悟過來,大戟先在自己頭頂上盤旋了一個圈,瞬間向四面連環刺出,這五人吭都沒吭一聲,每人都是全身上下三四處要害鮮血狂噴,登時落下馬去。

自從我誘敵之計失敗後,前有兇悍的鐵羌盟騎士,背後又有曹孟德的窺視,加上魏續的精神失常,得到方陣前沿崩潰的那一剎那,自己心情一直壓抑無比,痛苦不堪。此刻殺機大熾,連斃了六敵,方覺得心裡舒暢了一些,這才勒住繮繩控制戰馬,率領着五百名騎士不緩不急地追躡在雜亂無章的敵騎後面。

眨眼的工夫已經追出了三裡,前面遠處的敵陣又發生變化:無數遊離的火光再次從沖天的火海中迸發出來,彷彿是一朵巨大的火焰蒲公英,被狂風吹動,無數細小的絨毛自那燃燒的花枝分離,向空中各個角落散佈開去。震動大地的馬蹄聲,此起彼伏的喊殺聲,再度從前面宛如山洪爆發一般狂涌而至!

鐵羌盟的第二波攻勢開始。

胡車兒催馬追上了我,焦急道:“真將軍,我們是先回去,好不好?”我並不答話,面沉如水,握緊方天畫戟,一言不發地向前策馬猛衝,對着鐵羌盟第二波攻擊的人馬正面迎上去。

適才敵人的試探性攻擊已經充分暴露了我軍由於兵力不足造成的防禦薄弱,假使自己是鐵羌盟的統帥,肯定還會選擇再次打擊右翼。以頭一次的試探性攻擊進行估算,只消再衝擊個兩三次,右翼就會全面崩潰,如果其他兩個防禦方陣仍然各自固守一面不加支援,到時還可對其他兩翼形成側面包抄;如果我軍的中軍和左翼趕去支援右翼,也正中敵人下懷,正好就可以趁我軍陣型變動之機將全部兵力一舉壓上,到時令我軍顧此失彼,還是非被消滅不可。

所以唯一辦法,就是在要敵人尚且處於散兵線的狀態下搶先進行接觸戰,務必要在敵人尚未形成殺傷力巨大的衝鋒鐵矛陣之前,將其第二波攻勢半路腰斬。

只是眼下敵衆我寡,這個虧是吃定了。

瞬間這股鐵流就已包圍過來,出乎意料的是,三三兩兩的敵騎自兩側急掠而過,卻偏偏彷彿對自己視而不見:他們頂多是對我掃了一眼,不但沒有加以攻擊,還主動分出一條路讓自己過去,顯然是將我視做了第一輪進攻敗逃回來的士兵。回頭向後一看,發現對胡車兒等人也是一樣——胡車兒的部下本就都是羌胡人,莫非敵人竟將之視爲了自己人不成?只覺得天下最最奇異的事,莫過於此。

此時看到這副情景,我腦海中靈光一閃,一陣清風掠過心頭,不由精神大振:鐵羌盟向東攻陷長安之後,一路上勢如破竹,再也沒有遇到過象樣的抵抗。所以士兵雖然驍勇善戰,但警覺性卻非常鬆懈,從心理上來說,根本就沒有做好打一場異常艱辛的硬仗的心理準備。

心不滯於一物,方能做到似看非看,綜觀全局,方能把握先機。現在的我,已經不再受到恐懼、迷茫的干擾。因爲爲了贏得生存,自己已豁出了性命——心不滯於一物,甚至是不滯於自己的生死。

在敵人來來去去的火把光芒下,我索性放緩了坐騎,顯得更加從容一些。仔細觀察,發現從身邊掠過的羌胡戰士都沒有固定的軍裝,只穿着各式各樣獸皮和粗布的衣服,而且也沒有人披甲。他們中間有的人深目高鼻,應該是跟羅珊血統相近的胡人;還有些人則長着大扁臉小鼻子,大概這纔是地道的羌人;還有些人穿着漢人的服飾,卻不知是怎麼加入了鐵羌盟。他們每個戰士的手裡都向上豎持着長達兩丈到三丈的鐵槊,腰上彆着二尺來長的熟鐵棍或者是胡車兒所使用的那種連枷,還有些人在腰間纏繞着流星飛錘,這些大概就是他們近身肉搏的武器罷。

敵人不論是戰馬還是騎士,火光下都顯得那麼疲倦,以至於不少人甚至在衝鋒時都伏在馬背上。我心中一動:鐵羌盟這次勞師動衆從長安直撲河南府,連日來急行四百多裡地,已經疲憊不堪,估計士兵們甚至幾日內都沒有睡過好覺,這大概也是警戒心鬆弛的一個原因罷。

正在此時,前面馬蹄聲引起我的注意:前面急馳過來的十餘騎竟然步伐完全保持一致,顯然是敵人中出類拔萃的騎術高手。我擡眼望去,十幾個羌胡騎士衆星捧月一般簇擁着一個人飛馳而來。中間那個人物由於爲火把包圍,反而看不清楚面目。但在火把光芒的反射下,我發現來人竟披着魚鱗鐵甲,這一點非常重要——對照普通士兵的裝束,此人縱然不是敵軍的統帥,起碼也應當是負責本輪攻勢的鐵羌盟頭領纔對。

想到這裡,自己頓時有了主意,將方天畫戟倒持着隱蔽在身體的左側,雙腿用力一夾緊,戰馬吃痛,向那羌人武將躥去。護衛在他身旁的一騎喝罵了一句,伸矛過來對準我的馬頭向右一撥,我就勢低頭從這幾人的左面錯過去。就在雙方剛剛錯過的一瞬間,我猛地扭動身體,爆發出驚人的銳氣和力量,大戟從身側彈起躍入半空之中,戟鋒高速旋轉着自左向右疾兜而去!這一戟已運起我平生之力,戟風發出無比淒厲的銳響,所到之處,夾雜在我與那羌人頭領之間的幾個護衛當即被攔腰絞做兩段。

透過慘遭橫斬後從那幾個半截腰身中向天狂噴而出的漫天血霧,我看見那羌人頭領在千鈞一髮之際,抽出腰間的熟鐵短棍企圖架住這力可開山的一戟。但隨着“當”地一聲巨響,熟鐵短棍一分兩截,此人瞬間眼睛發直,緊接着小臂從胳膊上分離開來,在手臂尚未着地的時候,從他右腰間自左腋先是出現一條血線,緊接着血線以上的部位倒栽下馬,雙腿和另外半截身體被高速奔馳的戰馬向前帶走。

一面催促着戰馬繼續前進,我一面回頭觀望,只見隨着那羌人頭領的戰馬向前跑去,所經過處的敵人無不聳動,原本驚天動地的喊殺聲逐漸被另外一種驚慌失措或是疑問語氣的叫喊所取代。得知了自己的首領不明所以的斃命,混亂就象水面的波紋一樣一圈圈逐漸擴大,直至波及所有散亂向前衝鋒的火把,敵騎紛紛放慢了速度,停了下來。

直到此刻,四周的其他幾個敵人才忽然發現了自己犯下了認敵爲友的愚蠢行爲:附近的十幾名敵騎發現了我的異常舉止,圍攏形成一個小方陣模樣,在當中一名不知是什長還是伍長的呼喝指揮下,十幾柄大鐵槊迎面並排刺過來。我策馬向右前方猛衝,使得面前的敵人瞬間就從長長的一行變成了方陣最右面的那一個,隨即身體微微一扭就避開了那敵兵手中的鐵槊,方天戟一翻,已從他的脖子與肩膀之間劃過。

此時雙方戰馬交錯在一起,大鐵槊和方天戟失卻了作用,我左手拔出環首刀左劈右砍,慘叫聲中,敵人五六支高舉火把的手登時脫體飛出,火把落在地上,迅速熄滅。胡車兒的五百名騎兵正好此時趕到,切瓜砍菜一樣將這十幾人殺死,早有一名士兵跳下馬去,割下那羌人首領的首級呈遞上來。

“跟我來!”我用方天戟的月牙一鉤已將首級輕輕挑過,隨即將之往腰帶一系,對胡車兒道,“咱們去給他們送一份大禮。”

此時由於指揮進攻的將領忽然被殺,敵人第二波攻勢也就沒法繼續下去,敵兵散騎們在荒野裡停了下來,前進不是、後退也不是,他們隔得遠遠地,互相召喚着叫嚷這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彼此好象在詢問着什麼。我掛上方天戟摘下弓箭,加快速度向前衝去。此時這些鐵槊騎兵一個個高舉着火把,散亂疏鬆地分佈在平原上徘徊,正好成爲一個個的活靶——凡是在射程之內出現的火把,我就立即一箭射過去。

就這樣帶領人馬摧枯拉朽一般接近了連天的火海,由於無數的火把之光,前面的地面和天空被照得白晝也似。看着敵陣那浩大的聲勢,我暗自嘆了口氣,事先實在沒想到敵人會如此大意,自己未免進兵得太順利了:事先由於擔心陣地會被突破,我將兩千騎兵留下一千五百名,以做預備兵力之用。這原本沒有什麼錯誤,可是過於謹慎往往會貽誤戰機,今番敵人都是騎兵,所以陣地應該沒想象中那麼鞏固,再加上適才仔細觀察,發現披甲者簡直就是鳳毛麟角,倘若自己將兩千精騎全部帶來,使敵陣陷入突如其來的打擊,效果一定會更加驚人。

情況再變。

整齊震耳的馬蹄聲再度從前方響起,只見在黑暗之中,前面那無數火把聚攏在一處而形成的火海,陡然向前緩緩分出四條火蛇:顯然是敵人吸取第二波進攻的教訓,重新調整了戰術,這次竟直接用密集隊型從四個方向殺向我軍在河畔的佈陣!

胡車兒策馬到我身邊,急促道:“將軍!”他一臉的驚惶,顯然企圖勸我回軍。

看着前方觸手可及的敵人主陣,我咬咬牙,厲聲道:“別管軍陣。任何人不許回頭,繞開敵人正在前進的部隊,跟我來!”說着一夾馬腹,向前疾衝。雖然自己嘴上是這麼說,但自己心中也在打鼓。

看鐵羌盟這架勢,應當是打算以兩路正面牽制我軍左右翼,另外兩路迂迴包抄我軍的側翼和後方。我軍兩翼所依仗的兩條小河雖然不寬,但淤泥很深,敵人的騎兵部隊決計沒法形成迂迴。就怕鄧博指揮出現錯誤,只顧將注意力放在兩路迂迴的敵騎上,反而分散了正面對敵人的防守,真要是那樣就大勢去矣。

風從耳邊呼嘯掠過,我根本不敢回頭,因爲那樣做很可能會令自己改變這個前進的決定。

前面不到三百步遠就是鐵羌盟的軍陣所在,無數火把的光芒,把天空變得白晝一般。自己一直在黑暗中行軍,此時忽然靠近如此明亮的地方,眼睛不由感到一陣酸楚,一時半會竟然睜不開。我一面策馬慢慢前進,一面手搭涼棚遮擋着刺眼的光,好容易纔看清眼前的情景。

只見前面火光熊熊,人聲鼎沸,卻頗爲雜亂:幾百名騎兵雜亂無章地站在那裡,他們雖然騎着馬勉強排成方陣的模樣,卻一面用鐵槊去翻動地上的泥土,一面互相說笑交談。在這些騎兵的身後,是連綿起伏的丘陵。無數的士兵正東一堆西一堆地圍着火坐在那裡,丘陵的坡下隨意放牧着數不盡的戰馬和驢牛等牲畜。

看着面前這副散亂的景象,我冷笑着舉起環首刀,舔了舔刀刃上的血跡。經過連日長時間的策馬疾馳,他們個個疲倦若死,顯然是剛從百里以外的地方急奔過來,體力還沒恢復,已不堪再戰。馬超利用兵力優勢不斷向我軍發起一波又一波的進攻,八成還有這方面的原因。一方面要用不間斷的小股部隊消耗我軍士兵的精力和體力,另一方面也可以爲自己的士兵贏得休息的時間,爲最後的總攻做好準備。

想通了此節,我按耐住心中的喜悅,壓低聲音對身邊的胡車兒道:“動手!”說着催馬向前,吶喊着向敵人陣中衝了上去。

鐵羌盟顯然沒有想到這一小股歸來的騎兵竟然會是敵人,一個個疲倦若死的士兵們慌忙地站起來,又是去拾武器,又是去拉戰馬,但此時已經晚了。

輕鬆衝散了那批散亂的騎兵,我縱馬閃電般衝上一個小丘,馬蹄重重踏在一個還來不及站起的鐵羌盟士兵身上。筋斷骨折的聲音尚未結束,手中大戟盤旋飛舞,鮮血飛濺——方天畫戟鋒利無雙,每次揮舞必有死傷,輕者缺胳膊斷腿,重者命喪當場。只見其餘六七個人已經圍繞在火堆周圍倒在了地上,形成了一個由殘肢斷臂組成的圓圈。傷者在地上輾轉哀號,我來不及顧及他們,催動戰馬向另一股即將要聚攏的敵兵衝去:此時消滅敵兵倒是其次,必須首先使散亂狀態的敵人根本沒法凝聚,無法組成有效的防禦。五百精騎跟在我身後,猶如虎入羊羣一般,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

我一面縱馬衝鋒,一面將敵人所豎立的火把統統帶倒,儘管今天下午時分中牟下了場雨,但此地卻沒有受到影響,因此過不多時,丘陵上所覆蓋的草地和灌木就已被倒地的火把點燃。此刻夜風正從東南面猛烈地刮來,使得火勢迅速向西北蔓延開去。受到這種刺激,先是散亂放牧在坡下的戰馬驚恐嘶鳴,隨即這種恐怖波及了所有的牲畜:驢馬長鳴聲中,腥臊惡臭一齊涌了出來——無數的牲畜被大火嚇得屎尿齊流,四下裡亂衝亂撞,使得業已混亂的陣地變得更加不堪。

遠遠看到敵人成功地聚攏了數十名士兵,正拼命向這個地方擠出來,大概是準備上來與我等廝拼,卻被半瘋狂的牛馬所阻,前進不得,後退不能。看到一人端坐馬鞍,似乎正在跟手下指點什麼,好象正在令部下去套馬。我取下弓箭,第一箭就射倒了他,連珠射出四箭,再摸箭壺卻摸了個空,箭已射完了。

當即催馬過去,伏下身子從地上撈起一支火把,在那許多牛、馬、驢等牲畜身上一通亂捅亂戳,這下不少牲畜的身上都着起了火,狂性大發,拼命掙扎着亂躥亂跳,正在辛苦收攏它們的一夥敵兵,登時被牛馬大軍反攆得狼狽不堪。

我不禁哈哈大笑,招呼士兵們火把人手一支,專門去點牛馬的尾巴和長鬃,這下大混亂再也無法遏制,數萬頭牲畜在鐵羌盟的整個陣地亂衝亂跑,敵人全都陷入莫名的恐慌之中: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會從哪裡出現,也不知道我們是從哪裡來的,但人人都已心驚膽戰,無所適從。

此時已經有將近四十多人死在大戟之下,我一面下令戰士們用火把驅趕着大股瘋逃亂竄的牲畜,將鐵羌盟軍陣衝擊割裂得七零八落,一面努力尋找着敵軍的大將馬超:若是此時能渾水摸魚地將他殺掉,自然是最理想的解決之法。可是令我頭痛的是,鐵羌盟士兵們的裝束沒有統一標準,又沒有使用纛旗之類的東西,在這種混亂的局面下想辨認出自己的目標,簡直比登天還難。

找了半天卻依然毫無所獲,忽然聽到從東面正傳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我趕忙擡頭向東面望去,原來那四股火蛇和鄧博所指揮的軍陣剛剛發生接觸,卻忽然發現自己身後那燈火通明的龐大陣營已經變成了一片人仰馬翻的火燒地,所以只得放棄了進攻,狼狽不堪地向這邊趕回來。

“告訴大夥兒不要戀戰,趕緊從南面撤退,回陣地重新組織防守!”我心中嘆息,如果手頭再能多有個兩千騎兵,這一次突襲足以對敵陣造成毀滅性打擊。而現在只能小打小鬧一番就腳下抹油:要是被大股敵人圍攏纏住,可就很難脫身了。不過自己反過來又一想,倘若自己是大隊人馬涌涌而來,只怕事先就會被敵人發覺,反而還未見得能有現在的戰績輝煌。

但是這麼難得的取勝良機,鄧博卻沒能把握住,確實非常可惜。原先之所以把陣勢交給鄧博而不是魏延,就是因爲我覺得他比魏延老成穩重,在面對敵人鋪天蓋地的進攻時,能夠穩住陣腳而不至於頭腦發熱。只是誰也沒想到戰事變化如此之快,面對敵人如此狼狽不堪的敗退,鄧博的指揮過於持重,竟沒有乘勢反撲,實在是大大的失策。相比之下,魏延雖然輕浮躁動卻能更好地把握戰機,倘若事先將全軍交給他指揮,此時定會派精騎衝鋒追擊——假如真是如此,此仗說不定就已然大獲全勝了。

也沒有必要過於惋惜,我輕輕地安慰自己,所謂“一鼓作氣,再則衰,三而竭”,鐵羌盟三次進攻不克,軍陣又被我所襲擾,士氣也降低了許多,再加上他們本身就已經過於疲憊……整個戰局此時正在向對我方有利的方向扭轉。

拉着隊伍催馬向東南奔去,環視四周,此時此刻,一幅難得的奇景展現在面前:一西一東兩個方向,兩股巨大的火柱遙遙相對,直衝天際,將原本一片漆黑的天空和大地都映得一片血紅。

心念一動,我擡頭向前方極目眺望,心神大大爲之一震:在衝鋒之前還能夠看得見遠處曹營的燈火,此時卻都看不見了!

曹操,你終於也來趟這渾水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