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裡,青魅不解地看着軟榻上沉睡的女子,道:“尊主,您今晚不是要開啓陣法嗎?爲何要將她帶來?”
李承序道:“今晚最要緊的是救她。”
青魅道:“那您花費這麼多心思佈置這個煉獄之陣,又是爲了什麼?”
“花了心思就代表重視,代表排在第一位麼?”李承序道:“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開啓陣法毀了鬼獄宮不過是我臨走之前順帶的事而已。我不是深明大義的人,也從不在意天下蒼生,我毀掉這裡的動機很簡單——她憎惡這裡,他也憎惡這裡,我同樣憎惡這裡,這地方給過我們仨太多的痛苦與陰影,我一定得毀了它,報仇也好,泄恨也罷,就這麼簡單。”
他的話讓青魅雲裡霧裡,什麼臨走之前,什麼我們仨……但她並不打算細問,畢竟自己沒有這個權利,須臾她道:“尊主要解除她的血咒,需要青魅做什麼?”
李承序默認,道:“取三顆護體丸給她服下,以免解咒的過程會傷害到血脈。”
青魅道:“三顆?尋常的血咒只需一顆呀!護體丸多用傷身。”
李承序默了默,道:“她不是尋常的掌心血咒,而是眉心咒。”
青魅喃喃地,似乎在自問:“眉心咒如此之難,也可解嗎?”
“可以種,自可以解。掌心咒用施咒者的腕中血解,而眉心咒,需要……”李承序聲音淡淡地,一絲情緒也沒有:“心頭血。”
他平靜至極,彷彿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而青魅的臉卻變了色,道:“心頭血……”
“是啊。”李承序指指自己心臟的位置,表情依舊風輕雲淡,道:“用一個特殊的法杖,穿心而過,取出這裡的血。”
青魅的神情越發地震驚:“那您的性命……”
“就沒了呀。”李承序居然勾起一抹笑:“事態緊急,今晚的兩件事必須都在子時完成,她的命最緊要,以防萬一,我得先救她,可我一旦剜心救她,就活不了啦,所以才造了一個人偶做傀儡,讓人偶替我操縱陣法,毀了這座地獄。”
他口吻輕輕淺淺,明明即將赴死,卻半點沉重與恐懼也沒有,彷彿準備已久。青魅一時不曉得該說什麼,耳畔又聽李承序道:“我會達成你的願望,作爲回報,你替我織一個夢吧。”
青魅一愣,李承序繼續道:“你之所以被巫殘影擄來,因爲你是這世上最後一個寐語族人。寐語族,通靈之族,除了讀心術之外,更擁有織夢的幻術,能爲人織造出他們想要的夢境。”
青魅默了默,道:“是。之前有所隱瞞,還望尊主恕罪。”
李承序擺擺手,表示不介意,又道:“巫殘影將你擄來,應該也是夙願不得,讓你給他一個夢,他去夢中尋求圓滿吧。
青魅頷首,想起了往事,有些感嘆,“是。前尊主癡戀一名叫嬋娟的女子,終身不得,受相思煎熬,最終願以身殉夢。”
李承序哼了哼,不屑地道:“沒想到他那樣的人竟是個情癡……”頓了頓,眸中浮起一抹淺淺的哀憂:“終究是有些血緣關係啊,想不到我跟他,結局居然類似……”
青魅靜默不語,須臾,她問:“尊主想要什麼樣的夢?”
李承序想了良久,神情漸漸恍惚,道:“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在西蒙的元城。有一套很大的宅子,院裡有幾株開的很好的梅樹,我跟小火,梵音三人一起住在裡面,每天,小火做好吃的飯菜給我們吃,梵音打掃房間,我就負責其他的雜事。夜晚,我們坐在院裡,賞月,喝酒,聊天,痛快極了……我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那裡,我們三人,永遠在一起,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他話落,沉默着微笑,似乎還沉浸在回憶中。青魅有些動容,道:“青魅會替尊主,織一個這樣的夢境。“
“如此就多謝你了。”李承序緩了緩,又道:“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我已備好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待我解除她的血咒,你把她送過去,守着她,讓她安然無恙地度過這場劫難。當然,你也可以呆在那,那裡不會有任何危險,今夜之後,鬼獄宮所有一切都將毀滅,你被囚禁的日子,結束了。”
青魅的臉驟然浮起驚喜:“謝過尊主……”
“不用謝,無非只是一場交易罷了。”李承序道:“我予你自由,你護她平安。”
他話落,看看一側計時的漏刻,道:“子時快到了,你出去吧,我要替她解除血咒。半個時辰後你進來,替我織夢,然後將她送到紫竹閣內室。”
青魅頷首,即將步出密門的霎那,她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即將殞命,這或許是萍水相逢的命運中,交匯裡的最後一眼。
她的神色不知是哀慼還是惋惜,輕輕道:“您願捨命救她,是爲了什麼?”
李承序笑笑,視線落在熟睡的女子身身上,眸光深深,那目光彷彿蘊着悲傷,又彷彿含着繾綣與歡喜,卻只是擺首,“我與她的事,我對她的心,永不會對她說,更不會同旁人講。”
緩了緩,他的脣角浮起一抹淺笑,合着那波光盪漾的酒色雙眸,妍妍不可方物,卻又淡然似落花,一瞬即逝,徒留麗影。
片刻,他道:“那三個字,永遠只是我一個人的事。”
嚴實的密門合攏,將密室裡的一切都隔離開來。
密室外光線幽幽,這密閉的大殿內,一絲風都沒有,青魅踏在蜿蜒向上的長廊樓道內,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重重回響。時而沉重,時而飄忽,一如她此刻矛盾的心。
子時馬上到來,她很即將獲得自由與新生,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她應該欣喜萬分,然而,歡喜之中總有一絲揮不去的壓抑與悽哀。
是爲了密室裡那坦然赴死的紅眸男子麼?或許是吧。
她不明白,要有多大的勇氣,要有多堅定的信念,要有多刻骨的深情,他才能在面對死亡之時,一往直前,笑靨如花。
即便那三個字,他永不開口,至死——她不知。
……
混混沌沌地想着,驟然有一陣風吹過,青紗女子回過神來——已走到了長廊的盡頭,這裡是地宮的頂層,有一扇窗,視野開闊,站這剛好可以把地宮前的一切收納眼底。
青魅擡頭望望天,夜色漆黑濃如墨,朔月之夜,無星,也無月。
耳畔突然有什麼怪異的聲響,像是一陣古怪的奏樂傳來,青魅挑挑眉,已然明白過來。
子時已到,陣法開啓了。即將到來的,是煉獄之陣的第一輪——幻境。
以幻爲引,誘人入境。
地宮裡的奏樂之音還在繼續,且越來越大,地宮外的平地,悠悠迴盪着這種聲音,似吟哦,似梵唱,似呼喊,隨着夜風一波波向外流傳,拂過平底,穿過密林,一陣接一陣,節奏越來越快,音調越來越高亢,最後聽起來竟像是吶喊與鼓舞。
這音樂的聲音實在太過震撼,原本寂靜的夜,漸漸出現了一些人,都是朔日之夜便躲起來的鬼獄宮民衆。朔日之夜讓他們萎靡不振,可這種聲響卻有着振奮人心的力量,他們不自主探頭尋找聲音的來源。
聲樂還在繼續,越發響亮。沉沉的暮色中,天地間似憑空出現了一架看不見的龐大樂隊,時而撞擊着,嘶嚎着,時而呢喃着,淺唱着……許是這怪異音樂的作用,鬼獄宮民衆的頹廢與虛弱居然減退了許多,每個人睜大眼,似被某種不可違逆的力量所召喚,不由自主向着聲源走去。
他們的表情實在太過詭譎,兩眼灼灼,可雙目之間卻沒有焦點,步伐僵硬緩慢,像是夢遊的人。長廊內的青魅陡然意識到,是這音樂的作用,這聲響便是每逢月圓之夜,鬼獄宮民衆祭祀月亮,膜拜上蒼之時的音樂,幾百年來,他們奏着它吟唱着它,對月起舞對月歡呼,他們對這首曲子的膜拜與狂熱,早已根深蒂固。
放肆而激烈的聲響中,人羣越來越密集,起碼有上千人,他們追尋着聲音,漸漸走到了地宮前的高臺。然而他們的目光,剛剛觸及到高臺,便倏然一震。
高臺正中,籠罩着大團的雲煙,朦朧的霧靄中,一輪碩大而飽滿的圓月緩緩升起,月華融融,雲霧中出現恢弘壯麗的殿宇,清波盪漾的瑤池,白玉砌成的長廊外,無數奇花異草連綿盛放,奇異的飛禽走獸不時穿過,開闊蔥鬱的庭院裡,擺滿了珍饈佳釀,身着七彩衣裙的絕色女子騰雲而起……
高臺外所有人的視線都凝注在那,無數人瞪大雙眼喃喃道:“天國……”
在鬼獄宮百靈族內,代代相傳的天國之殿便是此等模樣,是世世輩輩最爲嚮往的極樂聖地,百靈族人將能進入天國看做比性命還重要的事。諸人見到這一幕,集體瘋狂起來,匍匐下身子,帶着虔誠與狂熱,重重磕頭。
與此同時,一個紫衣的頎長身影自雲煙正中踱步而來,他負手而立,神色凜然不可褻瀆,一字一頓如宣旨一般,道:“我百靈族子民,乃神族後裔,今天降神旨,敞開天國之門,讓吾等永享極樂。”
他的聲音洪亮清晰,順着雲霧嫋嫋而來,又立於高臺之上,很有幾分謫仙之姿。諸人回過神來,道:“宮主!”
紫衣男子含着微微笑意,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天門已開,時不待我,諸位還不隨本座來?”
所有人都愣了,對宮主的敬畏與信任,以及世代對天國聖地的無上嚮往俘虜了每個人的心,他們面帶狂喜,一個一個沿着階梯往上爬,距離高臺還有些遠,後面的人唯恐時間不夠,將前面的人撕扯下,快速超上,更後面的人不願意檯面擠滿,自己沒法爬上,便想方設法將前面的人拉扯開來……在天國的誘惑下,人羣爭先恐後,徹底混亂。
長廊內的女子,勾起一抹嘲諷的笑。
——這天國聖地,無非是煉獄陣佈下的幻象,機關投下的一場海市蜃樓罷了。
她搖頭,爲這羣愚昧的民衆覺得可笑,眼光停留在那紫衣男子身上,她自語道:“那是……他的傀儡吧……果然一模一樣。”
話落的瞬間,她突然意識到半個時辰快到了,她不再留戀高臺上的虛幻荒誕,轉身朝着密室快步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小王爺之死。淚腺發達者,請自帶紙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