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慌張地說:“烏先生,我的魚尾巴不見了。”
烏先生鎮定地說:“這個地方有個陣法,專門克你的。”說着便將自己脖子上的鮫綃一扯,往我的腰上一系。
呃……變出了雙腿,就沒有魚鱗的遮擋了,所以我的身體……幸虧鮫綃這東西能在一定的範圍內變大,將我的身體遮住。
“克我?”我不明白,我只是一個小小的仙者,在仙籍上名字都不知道排在幾十萬個之後呢。“爲什麼啊?”
“應龍知道未來,大概是覺得難得有個修爲低微的人進來斷乘海溝,總要玩玩吧。”烏先生語氣平常得就像在解釋天爲什麼那麼藍花兒爲什麼這樣紅。“原諒他們,應龍從前見到的,都是神族。”
這話簡直拐着彎說我本事不行!我捏着拳頭表示抗議:“我才一千五百歲!”
烏先生毫不留情地指出:“啓子慕一千五百歲的時候,都能上陣打燁權魔尊了。你一千五百歲,還在糾結孩子他爹的問題。”
又一次在他嘴裡聽到了這個名字,我心裡依舊堵得慌。我想反駁,說誰跟他比啊?他有個天上地下最好的師父,什麼看家的本事都教給他。我那師父,什麼都藏着掖着,而且,我也跟他恩斷義絕了,替他幹什麼?
我沉默不語,表示反抗,烏先生看我這樣,游到我身邊說:“上來,我揹你,時間不多了,不要耽擱。”
哪來的時間不多啊?溟音只是要我們將冰泮纖蘆帶回去,沒有說什麼時候啊!
“快點上來。”烏先生背對着我立着,催促道。
我只好斜坐在他的背上,一手抱着他的肩膀。烏先生的尾巴一擺,我們就遊了出去。
第一次乘坐魚類的坐騎,感覺很奇妙。
我從前是個凡胎,就像一般的小孩那樣,小小的時候學走路,長大一點會跑。後來修仙了,啓子慕給了登雲履,我就穿着它在蓮華山上下來回地跑。等我學會了御劍,啓子慕就給了我青霜劍,讓我踩着它到處飛。我人生的第一個坐騎,是託了啓子慕的福弄到的犀角虎。在我過往的歲月裡,嬰兒爬來爬去的感覺,小孩跑來跑去的感覺,跟着登雲履嗖的一下到了目的地就跟傳送陣法一樣的感覺,踩着寶劍晃晃蕩蕩的感覺,騎着靈獸跳着一起一伏的感覺,每一種都體會過。
但是,我從未體會過被人魚揹着在海底遊的感覺。
鮫人的遊動非常平穩迅速,像是破開水的分水峨眉刺一樣。我趴在烏先生的背上,他的背是光裸的,我的手臂跟腰腹也是**的,我們的體溫緊緊的貼在一起。他手臂以及背部的肌肉是何種文理,他每一次擺尾時肌肉是怎麼運作,我都清清楚楚。我是第一次知道,原來男人跟女人的身體這樣不同。肌肉的繃緊度,身上的溫度,都不一樣。
“怎麼?”大概是見我一直不說話,烏先生以爲我生氣了。“還在生氣?”
我一愣:“生什麼氣?”我是在垂涎他的身體好不好?
烏先生說:“我剛剛提了啓子慕,你便不說話了,難道不是在生氣?你……還是很在意他?
”
哦,這個啊。我想了想,在這寂靜的深海里,身邊有這麼個可靠的人,實在讓人有傾吐的慾望。“我……這個沒辦法不在意吧?”
我趴在他的背上,下巴枕在他的肩膀,慢吞吞地說:“他讓我覺得,我跟他之間……只有謊言一場。”
烏先生的肌肉忽然繃緊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問道:“怎麼會?”
“怎麼不會?”我一眼一樣地數給他聽。“啓子慕會撿到我,就是因爲我長得跟離光瑤一樣。他會收我做徒弟,會將我養大,會跟我做那種事,會讓我懷上他的孩子,會當着大家的面承認跟我兩情相悅,會讓阿南叫他爹爹……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爲,我長了一張離光瑤的臉。”
我情不自禁地嗚咽了一下,悶悶地說:“烏先生,我知道離光瑤很好很好,我處處都比不上她。她出身高貴,是盤古斧的殺氣在千目青蓮裡化生的,等於說十大神器之首的盤古斧是她爹,天地間第一清淨的千目青蓮是她孃親。我呢,是個凡人的棄嬰,爹孃都不知道是是誰。離光瑤一出生就武力值逆天,我呢,學了一千五百年的法術,勉勉強強做到金仙的修爲,中間還有各種奇遇加成,否則的話就是個玄仙而已。離光瑤的容貌舉世無雙,而我呢?我只是頂着張跟她差不多的臉,才面前能算漂亮……我……”
“何必妄自菲薄。”烏先生的喉結滑動了一下,艱難地說。“你……你也有你的好。”
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說,離光瑤很好,我也有我的好。我一瞬間只覺得心頭暖暖的,一股熱流緩緩地在流淌,像是眼淚。我努力保持語氣的平靜,卻沒有發現那話說出來幾乎就是撒嬌:“那你說,我有什麼好?”
“你……你堅定,執着,選定的道路,從不後悔。”烏先生說,“做選擇很容易,面對困境,很多人都能做到選擇,不管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但是一旦選擇了就絕不後悔,那大多數人都做不到。很多人都會說,要是當初我如何如何就好了,現在就絕不會是這個樣子。但是,你不會。”
我沉默了。
是的,我不願後悔,因爲我知道,事情已經發生了,後悔也是沒有用的。補救的事情應該在未來,而不是想着過去如果怎樣就好了。
烏先生的動作忽然停了一下,輕聲問道:“謝窈窕,你告訴我,與啓子慕的相遇,你後悔嗎?”
後悔嗎?我有一絲迷茫,問自己:現在這麼傷痛,如果我回到當初小小嬰兒的時候,我會不會後悔?會不會跟着啓子慕學習仙術?會不會走上這條仙途?
最後,我的答案是:“我不後悔。”
烏先生的身軀一震,追問道:“爲什麼?他……啓子慕傷你這樣深,你爲什麼不後悔?”
“因爲我的仙途,不只有他一個。”我說,“這條仙途我走得艱難,但是我認識了迦蘭、阿越、映嫿真人、飛芒,還有望月、你。雖然在過往的歲月裡,他一直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左右了所有的悲歡離合。他讓我很痛苦,旁人不知道不能體會的痛苦,可是我還是覺得,這條仙路是值得的。從前看書,
佛經上都說衆生皆苦,我不相信,以爲我可以跳脫衆生之外。現在想來,就算是佛則也要爲衆生的愚昧而苦惱,也是不快樂的,而且在成爲佛祖之前,他也受過很多苦難。”
“所以,即便我只是個凡人,當初被扔在赤水之畔,不出三天就給餓死了。那也是要投胎的,誰知道將來投胎會是什麼?如果是一個凡人女子,柔弱無助,那命運只會更悲慘。與其如此,不如跳脫輪迴之外,苦修仙力,將來做到太上無情。那時候,也許就是真的灑脫了。”
“太上無情……”烏先生喃喃,似乎苦笑了一下。“你倒是很有慧根。”
“那當然了!”我故作輕鬆地說。“雖然我是凡人出身,比不上你們這些神啊仙啊,但我也知道,只有石頭才什麼都不怕。頑石一塊還是碎裂成灰,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我也要做到那樣的波瀾不驚。”
“什麼樣纔是波瀾不驚?”
“大概,等我能心平氣和地面對啓子慕的時候吧。”我趴在他肩上說,“有人跟我說過,最大的懲罰與最慈悲的寬恕,都是忘記。我會試着忘記他對我的傷害,那樣我就可以對他不動心,不管他將來怎麼樣,那都跟我無關了。他給我養育之恩,要我的全心全意,我便用自己的全部愛意回報了他。他養了我一千五百三十年,我便愛了他一千五百三十年,現在,我什麼都不欠他的了。”
“一千五百三十年……”烏先生喃喃說,“永不相欠……那麼,你連他欠你的,都不要了?”
我試着笑了一下:“不要了,我是很大度的人,只希望他以後別來找我。或許有一天,我會原諒他,但是我永遠也沒辦法跟他再親近了,哪怕是做朋友,也不行。”
“從此陌路嗎?”烏先生問道。
我點頭:“自從月華之境裡知道我跟他之間發生的事,我就再也不想跟他有什麼瓜葛了。他那個人太狠心,除了離光瑤之外,什麼他都不放在心上。我現在不能靠近他,因爲我不知道他還會對我做什麼。我不如他老奸巨猾,他什麼都做得出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再對我做什麼的時候,我會不會一怒之下殺了他,或者讓他殺了我。他再騙我,我會跟他拼個你死我活的。阿南還那麼小,總有一天,他會知道自己的父母曾發生過什麼。我不希望我跟他之間的事情影響到阿南,我希望阿南健健康康地成長,不要他有一個殺了妻子的父親。”
烏先生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爲什麼不是你殺了啓子慕?”
我被他逗得笑了:“烏先生,你真看得起我,我哪能殺得了六界戰神啊?我還不夠他一個手指頭的。”
烏先生追問道:“如果你可以呢?你會殺了他嗎?”
我又茫然了一下,堅定地說:“他不再騙我,我就不會。”
烏先生彷彿愣了一下神,魚尾一擺用力過猛,我們倆就跟失控的御劍一樣,嗖的一下衝出去,砰的撞在一樣東西身上。
“恭候……”我還沒來記得問怎麼回事,那冬季竟然簌簌的動了起來,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已久,兩個神族小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