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垂竿等候的釣魚人

垂竿等候的釣魚人

我坐在山頂上,估量着眼下的形勢。此刻我心裡並不快樂。得以逃生的歡欣,完全被肉體上的巨大痛苦沖淡了。硝基炸藥的濃煙已使我嚴重中毒,鴿樓頂上幾個鐘頭的烤曬更是火上澆油。我頭痛得像要裂開一樣,全身衰弱得像只病貓。肩膀的傷情也十分嚴重,我最初以爲只是點皮肉擦傷,而現在整個臂膀腫了起來,左胳膊完全不能動彈了。

我打算先去藤布爾先生家,把我的衣服等雜物要回來,尤其是斯卡德的那個小筆記本。然後往鐵路幹線方向走,坐火車回南部去。看來越早與外交部的瓦爾特·布里萬特爵士聯繫上,我就越安全。我仍然不知道怎麼纔能有更多的證據說服他,他可能相信我,也可能不相信,但無論如何,在他手裡總比落入那些狠毒的德國佬手中要好得多。我發現我開始對英國警方有點好感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滿天星光燦爛,路也好找。我從哈里爵士的地圖上知道這裡的地形,只要往西南方向再稍微偏西一點,我就能走到遇見養路工的那條小溪附近。跑了這些日子,我從沒注意過地名,但我相信這條小溪一定是特維德河上游的一條支流。估計我離那兒有三十公里左右。也就是說,天亮前我到不了那兒,得停下來在哪兒躲過白天。我這副可怕的模樣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被人看見。我沒穿上衣,也沒穿背心,既無帽子,又無襯領,褲子也爛得一塌糊塗,手和臉都在爆炸中給薰得漆黑。我猜我的眼睛也一定十分可怕,充滿血絲。總之,絕不能到大路上,讓那些信教的老實鄉民看到我的這副樣子。

天剛破曉,我就到山澗裡去洗了把臉,然後找到一個牧羊人的小屋,希望能找點吃的。牧羊人不在,屋裡只有他老婆,方圓十公里之內再沒有其他人。這女人是個持重的老婦人,也挺有膽量。她看見我雖然吃了一驚,但馬上抄起一把斧頭在手,防備我圖謀不軌。我趕緊對她說,我摔了一跤才成了這個樣子,沒說別的。她看我的樣子,也知道我病得不輕,就什麼也沒再問,端給了我一碗牛奶,還摻了一點威士忌酒在裡面,又讓我進屋在廚房火爐旁坐了一會兒。她說要爲我洗一洗肩膀,我因爲痛得厲害,沒敢叫她碰。

我不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我的,是個洗手不幹了的盜賊?也許是吧。因爲接下來,當我爲了付她牛奶錢,掏出身上面值最小的一英鎊金幣給她時,她搖頭不收,還說什麼“哪來的錢,就還回哪去吧”。我聽了,急忙極力地辯解,她纔算是相信了我的清白。她收了錢,但又回送我一條暖和的蘇格蘭方格呢披肩,還把她丈夫的一頂舊帽子也一併給了我。她還教給了我怎麼裹披肩,所以,當我離開她那小屋時,簡直就成了彭斯詩集插圖中古代蘇格蘭人的活樣板。但不管怎麼說,我身上總算穿上一點東西了。

幸虧有了這個披肩。快到中午時變天了,下起了濛濛細雨。在小河灣處,我找到一塊懸空的岩石,便躲到下面去避雨。岩石下面堆積了一大堆乾枯的歐洲蕨,正好躺上去,還算舒服,我便在那裡對付着睡覺,一直睡到天黑。醒來時,只覺得渾身酸困僵直,肩膀鑽心一樣地疼痛。我吃了那老婦人給我的燕麥餅和奶酪,天黑前又起身上路了。

那一整晚,我就在山間的泥濘之中跋涉,真是吃盡了苦頭。我兩次迷了路,幾次栽到了泥塘裡,摔得鼻青臉腫。本來直線只有十五公里的路程,因爲錯走了彎路,走了差不多三十公里。走最後一段路時我已頭昏眼花,只有拼命咬緊牙關,才勉強挺了過來。我敲響滕布爾先生的門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四周晨霧瀰漫,站在小屋門口,竟連公路都望不見。

滕布爾先生自己來給我開的門。他人顯得很精神,精神得有點出人意料。他打扮得很整齊,穿了一套舊式的,但保護得很好的黑西服,鬍子颳得很乾淨,大概是昨晚才刮的,裡面還穿了一件白色亞麻硬領,左手拿着本袖珍《聖經》。他一下子設認出我來。

“你是什麼人,星期天大清早,撞到我這裡來?”

我已經忘了日子,原來今天是星期日,難怪他穿得這麼整潔。我的頭還暈得厲害,一時不知怎麼回答。不過他馬上便認出了我,還看出我病了。

“你把我的眼鏡帶來了嗎?”他問道。

我從褲子口袋中掏出眼鏡,交還給他。

“你是來取你的衣服和背心的吧?”他說,“進來吧。噢,老弟,你這腿都要不行啦,先挺一會兒,我給你找把椅子。”

這時,我覺得我的瘧疾發作了。我以前得過瘧疾,身上留下了病根,這陰冷潮溼的一夜,把舊病引發了。加上肩膀的劇痛和炸藥毒煙的影響,難受得挺不住了。在迷糊之中,滕布爾先生幫我脫了衣服,讓我躺在了廚房牆邊的一個櫥櫃裡。

患難見真情。這位老養路工真正是我在危難中的朋友。他的老婆幾年前去世了,自他女兒不久前結婚以後,他就獨自一人過着日子。在我來到之後的十多天裡,他無怨無悔地擔負起了照顧我這病人的義務。每當高燒發作時,我就想一個人安靜地睡着,等高燒退去。每當皮膚涼下來時,覺得肩膀的疼痛似乎也減輕了。

我恢復得十分緩慢。雖然五天後就能下牀,但又養了許多天,才慢慢有了走路的氣力。

他每天上工之前先給我弄好一天的牛奶,然後鎖好門出去。晚上回來就坐在煙囪邊的角落裡,默不作聲。附近也從不見別的人影。我漸漸好起來了,他也仍然沒問任何問題來打擾我。有幾次,他帶回前幾天的《蘇格蘭人》報給我,從報上可以看出,波特蘭大廈兇殺案的熱潮已經過去,再沒人提起。報上除了一個大概是教會活動的“全體大會”而外,再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引起我的注意。

一天,他從一個緊鎖着的抽屜裡取出我的皮帶。“這裡面有很多很多錢,”他說,“你最好數一數,看有沒有少。”

他甚至從來也沒問過我的名字。我問他,我頂替他在路邊幹活以後,有沒有人來查問過。

“噢,是的,來過一個開汽車的人。他查問那天是誰頂的我的班。我先裝作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他盯住不放,我便說,也許他說的人是我那個從鄉下來的堂兄弟吧,他有時來給我幫忙。那人長得一臉怪樣子,說的英語我大半都聽不懂。”

最後幾天,我已非常焦急。所以一待身體復原,便決定馬上離開。但我真離開時,已是六月十二日了。那天,正好有個叫希斯勞普的人趕牛去莫法特的集市,他早晨經過我們那小屋時進來吃早飯,並自告奮勇要帶我一起上路。

我費了很大勁,才說服滕布爾先生收下了我的五英鎊,作爲我這些天的食宿費用。我從沒見過像他這麼自尊的人,我逼他收錢,他一下子變得面紅耳赤,認真發起脾氣來,以致最後收下錢時,連聲謝謝也沒說。我告訴他,我欠他的太多了。他聽了,嘴裡只咕噥着說了句:“善有善報。”你要是見了這告別的場面,沒準兒會以爲我們是吵了場架,不歡而散呢。

希斯勞普是個快樂的傢伙。我們爬過山口,下到陽光明媚的安南山谷,一路上他不

住嘴地嘮叨。我也大侃加洛韋的市場情形和綿羊的價格,弄得他大概認定我是個什麼地方來的綿羊販子。也許真有點像吧,我身披花格呢披肩,頭戴舊氈帽,活脫脫一副蘇格蘭鄉民的樣子。不過,趕牛卻是件磨人的活計,我們花了整整大半天,才走完二十公里路。

如果是在平時,不這麼心急的話,我會很享受這段時光的。陽光燦爛,天空晴朗,一路上,步移景換,一會兒是棕黃的山野,一會兒是綠茵的草場,滿耳只聽得雲雀的鳴囀,麻鷸的嘁喳和溪水的潺潺。但我沒有心思欣賞這初夏的景色,也沒有興趣傾聽希斯勞普的絮叨。我的心思被憂慮和焦急所壓倒,六月十五日這個命運攸關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我要完成的任務還困難重重,看不到任何希望。

到了莫法特,在一個簡陋的客棧吃了點晚飯,我便向三公里外的鐵路交叉站走去。往南去的夜間快車要到半夜纔到,爲了消磨這段時間,我走進山裡,在山坡上躺了下來。白天走路走得太累了,所以一下子就睡着了。我睡得過了頭,跳起來跑回車站時,只差兩分鐘就開車了。三等車廂裡的坐墊又髒又硬,瀰漫着陳濁的菸草味,但我心情卻快活了起來,無論如何,我覺得現在我又開始了我的工作,一切又在我的掌控之中了。

半夜一兩點鐘我在克魯維下了車,等到六點鐘才搭上去伯明翰的列車。當天下午到達瑞丁,再換乘支線列車深入巴克夏地區。不久,車就行駛在了草木青蔥,溪水潺湲的平原地區。晚上八點鐘時,我風塵僕僕,旅途勞頓,模樣大概像個農工或者牧工,在一個叫做阿廷斯維爾的小站下了車。我手臂上搭着我的蘇格蘭黑白格子呢披肩,因爲一出蘇格蘭邊界進入英格蘭,我就不敢再披着它招搖過市了。車站月臺上閒散着幾個人,我想了想,沒敢向他們問路,想想還是等他們走了再說。

我走的這條路穿過一大片山毛櫸樹林,伸進一個平緩的山谷,從丘陵的綠色山坡上,可以隱約地望見遠方的樹林。離開蘇格蘭,進入英格蘭之後,到處可見一叢叢的椴樹。慄樹和丁香正開放得花團錦簇,空氣不再那麼幹爽、凜冽,而變得溫潤而芳香。

不一會兒,我來到了一座橋邊。橋下夾岸雪白的水毛莨間,一條清澈的溪水緩緩在流淌。橋前方有一座水磨坊,堰槽上泄下一股清涼的流水,發出悅耳的撞擊聲,在宜人的暮色中迴響。置身在這樣的氛圍裡,我一下子心神怡然,輕鬆了許多。我望着深綠的樹木,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口哨,吹出了那首叫做《安妮·勞莉》的曲子。

這時,一個漁夫從水邊走上橋來。他一邊走近,一邊也吹起了口哨。奇怪,難道音樂也有傳染性?他吹的竟然和我是同一個曲調!

來人體格魁梧,穿了一件寬鬆的絨布衣,頭戴一頂寬邊便帽,肩上掛着一個大帆布包。他向我點點頭,我想,我從未見過他那麼聰明的眼睛,那麼和善的面孔。他把他那三米長的精緻魚竿靠到橋上,站下來,和我一起看着水面。

“水很清,是吧?”他快活地說,“每有重大事情時,我總會回到這肯納河上來。快看那條大魚!足有兩千克,一兩也不會少。可惜天晚了,沒法誘它上來了。”

“在哪兒?我沒看見!”我問。

“瞧,在那兒!離那叢水草一米遠的地方。”

“現在看到了!我還以爲是一塊黑石頭吶。”

“是嗎?”他應道,隨即吹出了《安妮·勞莉》中的一個小節。

“你名叫退斯頓,對嗎?”他說道,頭也不轉過來,眼睛仍然盯着溪水。

“不,”我答道,“哦……不,不。我的意思是說,是,是的!”我差點忘了,這正是我與哈里爵士約定好的假名。

“要做個好偵探,就得記住自己的名字呀!”他說道,一邊咧着嘴笑,眼睛卻望着一隻剛從橋下暗處伸出頭來的水雞。

我直起身子,定睛看着他。他有一副寬闊下顎,筆直的濃眉,兩頰皺褶堅實,一雙有點古怪的藍眼睛深邃而銳利。我立刻就認定,我最終找到的這個同伴,是一把能幹可靠的好手。

突然他眉頭一皺,“這真是丟臉!”他揚聲叫道,“太丟臉了!你這麼個手腳齊全的人,竟然也來乞討!你可以到我廚房裡去吃口飯,但甭想從我這裡拿到一分錢!”

我不解地擡頭一看,原來正有一輛雙輪輕便馬車從我們身邊經過。駕車的年輕人舉起鞭子向老漁夫致意。等那人過去了以後,漁夫也收起了他的魚竿。

“那就是我的家,”他指着一百米之外的一扇白色大門說,“你過五分鐘再繞過去,從後門進去。”說完便走了。

我照他說的走了過去。這是一所很漂亮的農舍,房前的草坪一直通到小河邊,小徑兩邊種着一簇簇美麗的繡球花和紫丁香。

後門敞開着,一個面色恭謹的管家正在等候着我。

“這邊走,先生,”他說着,引我走過一條長長的過道,從後面的樓梯上樓,來到一間很舒適的臥室。臥室的窗戶俯視着前面的小河。屋子裡已爲我準備好了一整套衣物和所有的配飾:有一套咖啡色的法蘭絨西服,有襯衫、襯領、領帶、刮臉用具、梳頭刷子,甚至還有一雙款式獨特的皮鞋。“瓦爾特爵士覺得雷吉先生的衣物可能比較適合你,先生。”管家對我說,“他總留有一些衣物在這兒,因爲他每個週末都來這裡。隔壁是洗澡間,我已經給你放好了熱水。晚餐還有半小時,到時您會聽到鈴聲的。”

恭謹的管家退下。我坐到印花布面的安樂椅裡,愣愣地待着。這一切簡直像是童話劇中的情節:上一刻我還是個乞丐,下一刻便坐在了舒適與奢侈之中。顯然,瓦爾特爵士已經完全信任了我,雖然原因我現在還不太明白。我在鏡子裡打量自己,我的樣子粗野而憔悴,臉色焦黑,鬍鬚半個月沒刮過了,眼睛和耳朵裡都是灰塵,穿着俗氣的襯衫和老式的不成樣子的花格呢外套,沒有襯領,腳上的靴子也有大半個月沒擦過了。總之,我看上去十足一個流浪漢或者牲畜販子。而就是這個我,現在卻被這位一本正經的管家請進了優雅富貴的殿堂!尤其令人驚異的是,他們對我做了這一切,卻連我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

我決定不再多費腦筋,且放心領受上帝對我的這份恩賜。於是,我颳了臉,奢侈地洗了個澡,穿上乾淨的襯衣和挺括合身的外套。待我整飭完備,鏡子裡的我便成了一個體面瀟灑的翩翩青年。

餐廳裡燈光幽暗,瓦爾特爵士在點着銀燭的小圓桌旁等着我。他顯得自信、高雅而堅定。臉上的神情好像在表明,他就是國家、法律和制度的化身。看到他,我心裡忽然一陣膽怯,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多管閒事的外來者。我想,他大概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否則他不會這樣款待我。我該怎麼辦?

我不能就這樣矇混着接受他的盛情。

“我真難以表達對你的感激,先生。但我必須把事情說清楚,”於是我開口說,“我雖然清白無辜,但我是個警方正在追捕的人,我必須把這一點告訴你。你要是馬上趕我走,我也不會見怪。”

他露出微笑,“沒有

關係,別讓這事影響你的胃口。我們吃完飯再談這個吧。”

這頓飯我吃得前所未有地香甜。一整天來,除了在火車上的一個三明治外,我再沒吃過一點東西。飯後瓦爾特爵士還請我喝了上好的香檳和珍藏的葡萄酒,真是對我給足了面子。我坐在那裡,由管家和一個男僕殷勤地伺候着。想想我這二十多天來日子過得像個土匪,每個人都與我作對,心情便激動得無法抑制。我高興地與瓦爾特爵士聊了起來。我說了在非洲贊比西河有一種厲害的虎頭魚,一不小心,它就會咬掉你的指頭。我們還討論了世界各地的戶外活動,他年輕時經常打獵,所以這是他感興趣的話題。

然後我們到他書房裡去喝咖啡。這間書房四壁全是書籍和獎盃、銀盾,又寬敞,又整潔,又舒適。我當時就下定決心:等我辦完這件大事,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也要搞這麼一間書房。喝完咖啡,杯盤撤走之後,我們點上了雪茄。我的主人雙腿橫搭在椅子一邊的扶手上,舒服地躺着,吩咐我開始講述我自己的經歷。

“我這一切都是照哈里信中的指示做的,”他說,“他說我能得到的回報是,你將告訴我一些令人興奮的故事。我現在洗耳恭聽,漢內先生。”

我注意到他稱呼我的真名,心中一怔。

我開始從頭講起。我講了我在倫敦時的百無聊賴,我那晚回家在門口碰見斯卡德,他急切求助的情形。我把斯卡德後來告訴我的,所有關於卡洛里德斯和外交部茶會的事,一一告訴了他。聽到這裡,他撮起了嘴脣,發出了輕輕的笑聲。

然後我講到斯卡德的被殺,他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接着他又聽我講了送奶工的事,我在加洛韋荒原地區的亡命,以及我在小旅館裡破譯斯卡德筆記的情形。

“筆記都在你手上?”他急切地問。見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小本子,他才舒了一口氣。

我沒講那些筆記的內容。接下來我講了與哈里爵士的會面,以及在會議廳裡的演講。聽到這裡,他放聲大笑了起來。

“哈里講了些廢話,是不是?我想一定是的!他倒是個挺好的年輕人,只怪他那白癡一樣的叔叔給他灌了滿腦袋的垃圾。好了,繼續講,漢內先生。”

我那天裝做養路工的事引起了他的興趣,他要我仔細地講了汽車裡那兩個傢伙的樣子。一邊聽,一邊似乎在記憶中搜尋這兩個人。聽到喬普利那個白癡在我手裡倒了黴,他又開心地笑了出來。

但再聽我講到荒原農舍中的那個老紳士時,他的神情又嚴肅了起來。他又要我仔細講那個人的每一個特點。

“溫和,禿頂,眼瞼像鳥兒一樣蓋住眼睛……聽上去像只兇險的烏鷲!他把你從警察手裡救下來以後,你卻炸掉了他的老巢!哈,你幹得真帶勁,真漂亮!棒!”

到這兒,我講完了我的歷險記。他緩緩起身,立在壁爐邊的地毯上,俯視着我。

“你現在不必怕警察了,”他說,“你在這裡可以完全放心,他們不會再抓你了。”

“太棒了,蘇格蘭場!”我歡呼道,“他們抓住兇手了嗎?”

“沒有。不過兩個禮拜前他們就已把你從嫌犯名單中刪去了。”

“爲什麼呢?”我驚訝地問。

“主要是因爲我收到了斯卡德的一封信。我瞭解斯卡德的情況,他曾經爲我辦過幾件事。這個人,一半是天才,一半是怪才,但絕對誠實。糟糕的是他有一種喜歡單幹的毛病,這使得幾乎所有的特工組織都沒法用他。對他這樣一個有特殊才能的人,這實在是太可惜了。我認爲他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面對任何艱難險阻都從不畏懼,絕不退縮。我五月三十一日收到了他的一封信。”

“可那時他已經死了一個星期了。”

“信是二十三日寫好寄出的。他當時顯然沒料到他很快會死。他的信通常要一個星期才能到我手中,總是先寄到西班牙,又繞到紐卡斯爾,然後纔回到我這裡。他有一種偏執,你知道,總要千方百計地掩藏自己行蹤。”

“信裡說了什麼?”我探問。

“沒有什麼。只說他遇到了危險,在一位好朋友處躲了起來。還說六月十五日前我還會收到他的來信。他沒告訴我地址,只說他住在波特蘭大廈附近。我認爲他這封信的目的是爲你開脫,以免有什麼事情發生時把你牽連進去。我收到信後就去了蘇格蘭場,仔細檢閱了審案記錄,確定你就是他信中所說的那位朋友。我們對你的情況又作了調查,漢內先生,證明你是位令人敬佩的人。我想我理解你躲起來的動機,不僅是躲避警方,還有另一撥人。直到收到哈里的信後,我便猜到了其餘的情形,所以這一星期來我一直在等候你。”

你可以想見,聽到他這番話我多麼高興。心裡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地了,我又成了一個自由的人。我現在不再需要提防我自己國家的執法機構,只需集中全力對付邪惡的敵人。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你那個小筆記本吧。”瓦爾特爵士說。

我們花了整整一個小時纔看完筆記。我解釋了密碼的解法,他立刻就明白了。他在幾個地方訂正了我的解讀,但總體上說,我破譯得相當正確。讀到末尾時,他的臉色變得非常凝重嚴肅,一言不發地坐了許久。

“我不知道該怎麼評說,”最後他說道,“在有一點上斯卡德說對了,就是後天要舉行高級軍事會議。可這消息怎麼會泄露出去呢?這一點本身就夠糟糕的了。至於其他的東西,什麼戰爭啦,什麼“黑石頭”陰謀集團啦,聽上去簡直像是天方夜譚,狂想而已。說實在的,我對斯卡德的判斷能力有點懷疑。他的毛病就是過於想入非非,他那種藝術家的氣質,總想把故事編得比上帝的安排還高明。他還有許多古怪的偏見,譬如說,一提起猶太人,一提起金融界巨頭,他就惱火,就反感。”

“還有什麼‘黑石頭’, ”他用德文重複了一遍這個詞,“‘黑石頭’,簡直就是廉價小說中的情節嘛。關於卡洛里德斯的種種說法,更是站不住腳的。我恰好知道一點關於這位可敬的卡洛里德斯,他一切都好,肯定會比你我活得都更長久。全歐洲沒有哪一個國家想要他死。何況,他近來對柏林和維也納極盡討好之能事,惹得我的上司很不滿意。不!斯卡德想得太離譜了。坦白地說,漢內,我不相信他說的這部分內容。的確有人在搞見不得陽光的勾當,斯卡德對此挖掘得太過火了,因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但我敢保證,這些勾當不過是些普通的間諜活動而已。某個歐洲強國搞間諜活動成癮,其手法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他們是按件付錢的,所以下面的嘍囉們不會只盯在一兩件兇殺事件上,他們也要收集我們的海軍佈防情報,爲他們的海事部門編輯資料。這不過是收集資料,備而不用,如此而已。”

這時管家走了進來,“倫敦來的長途電話,瓦爾特爵士。是伊斯先生來的,他要你親自接聽。”

我的主人走出去聽電話。

五分鐘後,他走回來,面色蒼白,“我向斯卡德的在天之靈道歉,”他說,“今晚七點多,卡洛里德斯被暗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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