嶼叔接到宿管部門的電話時我已經被送進了醫院,彼時已是午夜。據宿管阿姨說,在向他講述我的情況時,那邊一直無聲無息,在報出我所在的醫院後電話立刻被果斷地掛掉,沒過多久他就出現在醫院的走廊上。當所有人已經做好準備迎接他失控的憤怒與爆發時,他卻一言不發地走進病房。老師們進去時發現他正坐在我的牀頭,攥着我的手,拇指在我的手背來回摩挲。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焦慮甚至恐懼,但他偏偏什麼都沒說。
嶼叔的焦慮和恐懼不是沒有原因的。經診斷,我的暈厥是由於受驚過度,但精神是否因此而受到影響則依然未知。
換句話說,我的神經會因此出現問題,同時不排除還有其他別的麻煩。
當天凌晨,不顧醫生護士的反對,嶼叔把不省人事的我接回了家。很久之後他告訴我,那時他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準備獨自面對我醒來之後可能出現的一切狀況。可他不希望別人看到那樣的我,他不允許我在他的守護下尊嚴掃地。
我持續地糾纏於相似的夢境。那些夢的背景永遠漆黑,忽然一條水紅色的腰帶落下來,醒目刺眼。夢境的無助感在於,你目之所見的驚悚恐怖,在他們眼裡不過是你在雙目緊閉的時候皺起眉毛抓住被子,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於是旁人所能做的,只是徘徊在恐懼的周圍,卻遲遲無法進入黑暗的內核。
我是在那天下午醒來的,在黑暗中太久的沉湎讓我的眼睛對光線一時難以適應。迅速地,我意識到自己在嶼叔的臥室,嶼叔的牀上。
印象裡的整潔明淨都全然沒了蹤影——原本擺在牀頭上的書已被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所取代。地板上凌亂地堆着一牀被子,一個枕頭。
嶼叔進屋時只用了一根柺杖,另一隻手拿着一副碗筷。空氣中瀰漫開米粥的味道,極香,帶着甜絲絲的勾人的溫暖,緩緩攪亂着夕陽消失的步伐。
見我醒了,他的整個身體在一瞬間繃直,端着米粥定定地站在原地。
“汀汀?”
我點點頭。
“叫我。”
我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
“我是嶼叔,對嗎?”
我點點頭。
他長舒一口氣,甚至整個身子都因此而緩緩下墜。這時我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藍格子襯衣,領口和袖口上的鈕釦都沒有系,外面罩了件灰色鴨絨背心,一條鬆垮垮的牛仔褲。頭髮不知道幾天沒打理了,有些亂,甚至連絡腮鬍都有了。
見我的目光聚在他的身上不肯離開,他摸摸頭髮,有些尷尬地笑:“我也覺得太邋遢了。”
我想還他一個笑容,可是眼前全是賀多死去的樣子,嘴巴剛一張開眼淚就開始往外淌。他伸出食指拭我的眼淚,一下又一下,可淚珠愈發密集,完全止不住。最後我只能衝他搖搖頭,把臉迅速別向一邊。
他沉默了一會兒,欠着身子端起粥,用勺子舀了幾下:“想嚐嚐嗎?”見我依舊彆着頭不說話,他也沒再強求。
我在牀上躺了兩週,也整整失語了兩週。嶼叔問的事我大多以點頭搖頭回答,遇到無法用點頭和搖頭回答的問題我便以沉默迴應。時間久了,他也就只選能用點頭或搖頭回答的問題來問我了。關於賀多的死,他隻字未提,像是全然不知。除卻每天寸步不離,再也沒有任何不同。只是,當我從噩夢中掙扎着哭醒時,總有他摟着我,什麼都不說,只是緊緊地摟着。
那天深夜,半睡半醒間,我聽見他在客廳裡打電話:“我不會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她想說話自然會開口,不需要我的強迫。她是我的女兒,她的心理是否健康我比誰都要有發言權……對!沒錯!熙寧!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承認你說得很對!可汀汀跟他們不同!她不過是還沒有從失去朋友的悲傷中走出來……”
嶼叔說得沒錯,我的確沒從賀多死去的悲傷當中走出來。當悲傷到了極點,我又開始憎恨,憎恨她一句話都沒說就這麼死了。而,更多時候我思考的問題是,什麼事讓她走上了這條路?這個問題永遠無法深入,每每想起就頭痛欲裂。
那天午飯過後忽然有人敲門,我在臥室就聽到嶼叔愉快的聲音:“汀汀!
出版社把書寄來了!你想看嗎?”
我點點頭,忽然意識到他在客廳裡看不到。他似乎也意識到這點,補充道:“我過會兒就拿給你,別急好嗎。”
這時又傳來一陣更加急促的敲門聲。
“莫非簽名的這就找上門來了?”我知道他是故意說給我聽的。這幾天他總會有意地給我講幾個笑話,或者把一些話故意誇張搞笑地說出來,哪怕他曾經不擅長甚至不屑於做這些。
門開的同時傳來一個急促的聲音:“葉叔,夏汀在家嗎,我找她有事——”
“你是誰?”
“我是宋雨徵,葉叔您記得吧——”與此同時腳步聲直逼我的房間。
“給我停下!”嶼叔的語氣充滿命令,“汀汀需要休息,有什麼話對我說!”
“對不起,我太心急了。”宋雨徵許久才低聲回答,“告訴她別爲賀多的死難過,那不值得。”
我的頭像是被什麼用力地砸了一下。當她選擇將自己安靜地懸掛在暖氣上的那一刻,這個來歷有些搞笑的名字就註定像一根被燒紅的銀針,在我心臟的最深處紮根。這麼多天過去了我都遲遲不敢將它拔出,因爲我怕血肉橫飛過去之後,那個傷疤會永遠潰爛。
房間門被打開的前一秒我迅速拉上被子側過身裝睡,而當它被再次放心關上的時候,我聽到嶼叔故意壓低的聲音:“你認識賀多?”
“我認識。”
我的心又是一緊。記得姨媽的針線盒裡總是有凌亂的花色線,她一有時間就會將它們纏繞在不同的軸上,那時我打心眼兒裡佩服她,而她卻只是笑笑,說句“只要找到線頭,就很容易了”。
而如今,所有線索都成了看似雜亂的花色線,線頭就隱藏在其中。
“你們怎麼會認識?”
“因爲,賀多在跟我戀愛……”
我猛然想起賀多曾主動提出幫我取信,取那些在信封上面清清楚楚寫着“宋雨徵”的來信,她發問時的古怪神情我沒有體味;還有我和宋雨徵重逢那晚她的遭遇,她對那個男孩子的描述;甚至,或許我在宋雨徵畫室裡見到的那些畫也是出自她手,HDLS的意思或許是“賀多Love宋雨徵”,宋雨徵口中的胖女孩其實就是她……我本該第一時間發現這些可怕的聯繫。
“這和汀汀有什麼關係?”
“她被賀多利用了!”
“我聽不懂。”
“賀多隱瞞了很多事,向汀汀,甚至向我,”宋雨徵的聲音越來越低,“她的死訊,我也是在今天收到她臨死前寄給我的信以後才知道的……早知道賀多會和她認識,我當初就不該打那該死的賭……”
“打賭?什麼賭?”
“這是賀多寄給我的信……我收到之後就急匆匆地趕來了……”
安靜讓我慌亂。光着腳,我跑到門邊坐下,透過門縫向外張望。
“找一個人成爲推心置腹的朋友,然後將她帶到你的面前,當着你的面對她說‘我們絕交吧,其實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對你動過真心’,如果她痛苦萬分,那麼算你贏——這就是你說的賭?”
“是。”宋雨徵低垂着頭,像在接受審判。
我忽然明白賀多爲什麼會在那天回來之後忽然與我搭訕,又爲什麼會在替我扛下錯誤之後因爲我的無動於衷而情緒崩潰。
那封信忽然被嶼叔攥成團:“你怎麼能這麼……”他用力揮了一下手,沒說下去。
後背的涼意逐漸加重,我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大陰謀。
“我不是故意的葉叔……不對,我是故意的。可我只是找不到別的辦法甩掉她纔想出的這個點子——我以爲她性格孤僻,不會跟人相處,所以纔會隨口打這個賭!我壓根兒沒有想過她真的會爲了這個賭去採取什麼行動,更沒有想過那個人會是汀汀!要不是這封信,我早就忘了!我發誓我就是想甩掉她!”
“所以你跟她說——”嶼叔沒說下去。
“不!那絕對不是要甩掉賀多而編造出來的!寫那句話的時候我很認真!”他的話讓我疑惑。他缺少成分的句子裡究竟隱瞞了什麼?
“先拋開汀汀不提,”嶼叔儘量剋制着自己的情緒,“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這種行爲會對賀多造成多大的傷害?”
“我沒想過。但藝術家總有幾個女朋友,葉叔,”宋雨徵提起賀多就像提起一個陌生的路人,“算她識相,知道就算通過傷害汀汀而打贏了這個賭,我還是不會跟她在一起——”
“渾蛋!”猝不及防地,嶼叔擡手給了宋雨徵一記響亮的耳光,“就算我不是汀汀的嶼叔,這一耳光你也該受着!”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全然沒了平時的冷靜,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憤怒。
“說明真相?承認錯誤?然後把責任推到一個死去的女孩身上?你覺得這樣光榮得很,安心得很,完美得很,是嗎!作爲一個成年人,不僅毫無擔當,還振振有詞,我都替你羞恥!你算是什麼東西!你考慮過後果嗎?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藝術家——”他指着自己的太陽穴,“你以爲藝術家只需要染個頭發,會畫幾筆就行了是嗎!得帶着頭腦!帶着良知!帶着心!”
宋雨徵捂着臉久久沒回過神。
我重新把門反鎖,抵着牆角瑟縮成一團。腦海中不停閃現着我和嶼叔先前的爭執,那些因爲賀多而引發的爭執。他說得很對。他自始至終都是對的,可是我不願意承認。
“開門汀汀!”是嶼叔在敲門。我知道宋雨徵已經離開了。
“我沒臉見你!我就是個傻子!被騙得團團轉還以爲自己交到了知心朋友!”他平靜的聲音激發了我的羞恥,沉默了兩週的我忽然大喊起來,“當初我就不該那麼信任賀多,我就該聽你的話,都是我活該!我咎由自取!——”
“你聽到什麼了?我保證,你聽到的不是全部,讓我進去,我告訴你,事情沒有你聽到的那麼不堪——”
“我不信!”
“聽我說孩子,你剛纔聽到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斷章取義在所難免。我完整地看了——沒錯,宋雨徵確實跟賀多打了賭,但賀多自始至終都待你非常真誠。她覺得你是她短暫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也是她唯一以誠相待的人——這些她都寫得很明白!”
“那她爲什麼要自殺?”
“因爲她明白自己輸定了,又不想傷害你!”
“那是因爲她知道我跟宋雨徵從小一起長大!就算她當着宋雨徵的面跟我提出絕交,宋雨徵也絕對不會接受她!”
“你怎麼會這麼想?”
“這是事實!”
“好,就算是事實。我們先不談這個問題,給我開門好嗎?”
我把門打開然後走到離門很遠的地方蹲下,看自己沒有穿鞋子的腳。嶼叔慢慢走進來,他的柺杖用力杵着地面,一下下的。
他在我身邊停住時,我忽然用力摟住他,徹徹底底地哭出來:“嶼叔……”
“會哭就好,會哭就好……”他一下下撫摸我的頭,“我是多久沒聽見你這麼叫我了……”
他任由我哭,待我漸漸平息時問道:“汀汀,書櫥滿了,你能幫我整理一下,騰出地方擱置那批樣書嗎?”
“把最上面的一排書全都取下來,再把樣書放上去。”我把樣書從客廳拿來後,他如是說。
我照辦:“準備把它們放哪兒?”
“閣樓儲藏室。”
“不讀了?”
“對,不讀了。”
“爲什麼?”我很吃驚,“你不是說它們是你當年在英國的古董書店裡淘到的嗎,難道它們現在對你來說已經沒有用處了?”
我再次從他的臉上捕捉到一絲狡黠的笑,如今想來那是爲我的正中下懷而露出的:“不是這樣。誠然,它們曾帶給我一段難忘的歲月。但情感上的珍視不代表它們能爲我提供一生的養分——要知道,買它們時我只有二十五歲,如今整整十年過去了。換做是你,也一定不會讀自己五歲那年最愛的書了。”
我點頭。
“可每當想起時依舊覺得還不錯,是嗎?當然,‘不錯’是出自一種情感層面的認同。”
我再次點頭。
“這就對了。要知道,人都是在自我否定的過程中成長的。那些曾經感動過我們的書,喜愛的電影,總有一天會無法提供給你與生活閱歷相匹配的養分。所以情感上,我們可以感激並將其珍藏於心。可從理智上來說,生活還要繼續,沉溺於過去會阻礙對新事物的尋求。”
我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好孩子。”
“我剛剛不該……”
“你不過是想找個理由,把難過轉爲仇恨,好讓自己不那麼難過。但是用假想的仇恨來替代對一個人的想念並不是個好辦法。因爲時間久了你會分不清哪種情感是真摯的,哪種又不過是你用來逃避的工具。”
我把頭深埋進他的肩膀:“可是嶼叔,我真的很難過……賀多死了,賀多居然死了……”
“但汀汀還要活下去。”
“要是忘都忘不掉還能好好生活嗎?”
“都會過去的,相信我。你的人生會很快翻頁,過不了多久她就是過去式了,但你得和嶼叔一起好好生活下去……”
正如嶼叔所說,沒過多久賀多就成爲了過去式。遺忘是年輕的資本,而這種資本侵蝕了我對她的回憶——儘管我曾以爲她會成爲我心頭的一根刺。然而,人總是對自己習慣性期望過高,每當陷入一段感情就以爲自己會對其永生難忘,否則就天誅地滅,永世不得翻身。而事實上當選擇遺忘時,你的心中早已沒了誓言,沒了堅持,沒了承諾,只剩麻木的平靜,或是平靜的麻木。
再次接到宋雨徵的電話是在四個月後,高一結束的暑假,夏夜。他在電話裡小心翼翼地求得我的原諒,我笑笑。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何況我從來就沒恨過他,儘管他當時那麼荒唐。
他顯然鬆了口氣,繼而聊起這小半年的生活。他說自己和幾個哥們兒終於在北京開了畫展,也算一償夙願,再過段時間他就準備考研;他還說如果不是嶼叔的耳光和那番話,他大概直到現在還渾渾噩噩地開着畫室,在無數姑娘的崇拜與自詡的天才中消磨着才華。
與此同時他也無意間提起了一個多少讓我感到意外的真相——在那封“絕命書”中,賀多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到和我的友誼,通篇抒發的,皆是對宋雨徵無望的愛,以及肉身寂滅前,對整個世界的仇恨。
我早該料到賀多絕不願在友情上多用分毫,她只會爲愛情而瘋狂。可這無疑也是在告訴我,當時我從嶼叔口中得知的一切,其實是爲穩定我的情緒而臨時虛構的。
掛掉電話後我站在自己的臥室門口,靜默地注視着對面房間那個正在伏案的瘦削身影,不知不覺就出了神。假如僅僅是讓我不再爲賀多的死而傷心,虛構信件內容顯然多此一舉,畢竟我之前已經對她心懷仇恨。他當時做出那樣的決定,一定是不希望我的內心被怨恨充斥,儘管他並不喜歡她,儘管我曾因爲她的事而跟他大吵大鬧。
可懷念總比怨念要好得多。
工作的間隙他擡起頭,把頭轉向我臥室的方向,一揮手:“發什麼呆?”
我如夢方醒,又想起剛纔那件事,眼眶忽然酸脹難忍,許久才囁嚅着答道:“沒什麼……只是忽然想你了……”
他寬和地笑笑,起身來到我面前,扶着我的肩膀:“要是再這麼下去,先別說進大學了,就說下學期重新住校,適應不了怎麼辦?”
賀多死後,因爲擔心我會再次發生意外,他爲我申請了一個學期的走讀。
我從未用過鬧鐘也從未遲到過,這都歸功於他。
“那我就不住校,也不考大學了。”
“孩子話。”
“難道你不希望我留下陪你?”
“可你總是要走的。”
“去哪兒呢?讀大學麼?”
他搖搖頭。我不解:“那我會去哪兒呢?”
嶼叔的恢復狀況好於所有人的預想,我進入高三時他已徹底拋開柺杖,這完全是個奇蹟。
儘管常用“這不過是個意外”來自我安慰,可三年來我的內疚感始終不曾消除。有些遺憾已經永遠地留了下來。例如他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打球跑步,登山攀巖。一切劇烈運動都將與他絕緣。可他對此彷彿全然不在乎。他總說自己早已過了蹦蹦跳跳的年齡,不再是小夥子了,這些事放棄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