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坎

在張國棟攤了一堆黃色雜誌,和我交涉換座位之後,他時常找我聊天。話題總是圍繞女人,特別是關於朱裳。在我漫長的求學過程中,男生和男生之間時常進行這種交流,題目多數是關於女人,偶爾涉及考試和前程。如果把考試的定義擴大,女人也是考試題目,我們長久地討論,以期充分理解題目,上場的時候爭取馬虎過關。劉京偉從來不參加這種討論,他說我具備一切成事的素質,只是想得太多。劉京偉不喜歡唸書,不喜歡考試,他喜歡他的一切都是標準答案。劉京偉通常採取的態度是:“我就這麼做了,怎麼着吧?”他看見我茫然不解,就舉例說明:“比如你喜歡一個姑娘,就按倒辦了,她不開心,就殺,就走。如果心裡還是喜歡,下次再遇見,再奸,再殺。”我說這些道理太高深,無法頓悟,我天分有限,不念書不考試就無法懂得。劉京偉預言,他都死了,我的書還沒讀完。劉京偉一語成讖,參加他葬禮的時候,我的關於卵巢癌發生機制的博士論文才剛剛寫完初稿,答辯會還沒有安排。

校園裡靠近飴糖廠的角落最黑,八九點鐘之後,熬飴糖的臭味散乾淨,隔着操場,對面的白楊樹在月光下閃着白光。張國棟把我拉出來,自己掏出一支菸,熟練地點上:

“別老唸書了,出來聊聊。”

“聊什麼?”

“你覺着咱們學校那個姑娘最心坎?”

“沒一個抱過,不知道。”

“不要那麼直接嘛,談談表面印象。”

“姑娘又不是阿拉伯數字,不具有可比性。玫瑰好看,做湯肯定沒有菜花好吃。”

“那聊聊朱裳?”

“她怎麼了?”我望着縷縷的青煙從張國棟口中盤旋而起,我順着青煙擡起頭,天上有顆流星飄落,滑過夜空,墜落到無名的黑暗中,彷彿開敗了的花朵斷離枝條,墜入池塘。千年前墜樓的綠珠,千年後自己斟酌良久卻彷彿不得不割捨的某種心情,不都是同一種美麗而淒涼嗎?

“她怎麼樣?”

“挺好。”

“具體點。”

“乾淨。”這個角落被幾棵壯實的白皮松擁着,即使在冬天也沒有風,不太冷。不知道這個角落裡曾經有過多少男女相擁在一起,剛開始練習,沒有人指導,接吻的時候,不會用嘴脣和舌頭,牙齒碰撞,發出“嗒嗒”的聲響。

“只是乾淨?”

“你以爲乾淨簡單?我覺得你張國棟讓女孩感覺舒服,你以爲這‘舒服’二字簡單?”

“就是呀,我這種氣質,很難培養的,每週都要洗澡,每天都要刷牙。還有,要看書,多看書,‘腹有詩書氣自華’。還有,要多思考,否則就膚淺了。絕不簡單。但是朱裳的乾淨,值好幾本《花花公子》嗎?說實在話,我把雜誌跟你換座位,只是好奇。那幾本雜誌也不是好來的,給你就給你了。可一開口就後悔了,生怕你同意。這不,那幾本雜誌換了好幾條煙。”

“值。我覺得值。”

“不想追追?帶到你的小屋裡,看看她長什麼樣?通知我啊,你先看,我先煮麪吃。你看完,我再看。”

“追她的人已經夠多的了。我不喜歡錦上添花。”

“就是。好像是個男的就應該想和她有一腿似的。我都有點壓不住邪念了。不過,多點追的纔有意思,橫刀奪愛,方顯英雄本色。”

“奪過來又能怎麼樣?沒什麼意思。……還有煙嗎?”

“你又抽菸?不是戒了嗎?”

“第一支。”

“持續學壞是一件多麼令人興奮的事呀。可惜不是什麼好煙,‘紅梅’。本來第一支應該是支好煙,就像童男子**之後通過政治思想學習,再次成爲童男子。再次**應該是個好姑娘,至少也應該和朱裳差不多吧。”

劉京偉和張國棟在抽菸這件事上先知先覺,老流氓孔建國教給他倆,他倆再教給我。在我家,我打開窗,拉上窗簾。

“這還用學,我會。”我說。

“你丫會個屁。”劉京偉打開一包“萬寶路”,當時是個稀罕物。右手食指在煙盒底下一彈,一棵煙就自己蹦出來。

“點上,嘬。”張國棟很有經驗地說,“用兩個手指夾住,別太靠前,也別太靠後,煙尖翹一點,萬寶路比大前門就這一點好,點着了不抽也不滅,菸灰能一直挺到完。其實抽菸抽的就是這個派,在路邊一擺,過往的小混混一看,服。路過的小姑娘偷偷一看,裝作看不見。秋水,你別跟嚼甘蔗似的,抽一口,吐一口,糟蹋好東西。要吸進肺裡,吸進腦子,想一下自己牛逼,然後從鼻子裡慢慢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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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問,抽菸我會了,姑娘怎麼泡啊?

“你丫裝傻?”張國棟說。

“真不是。打架這事兒我明白,你力氣大,一手按住那個小兔崽子,一手舉起板磚,問丫挺的,‘你服不服?’。丫說不服,你就敲破他的頭,丫說服,你就是牛逼了。反正,這樣就滅了他了。這些,老流氓孔建國都演示過。但是姑娘怎麼泡呀?和人家搭訕?然後呢?帶到小黑屋?然後呢?脫光了衣服?然後呢?然後呢?”張國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後來他和劉京偉認識了一個家裡有錄像機的闊少,看了一部越南人拍的《金瓶梅》,回來興奮地告訴我:“然後你就熱了脹了,然後你也脫光了衣服,然後你自己就知道該幹什麼了。和抽菸一樣,不用人教。”

現在,煙在嘴裡,辛辣上頭。彷彿心裡滿脹的感覺,都能從口裡隨煙飄走。書之外,還有別的要懂的東西。

我問張國棟想不想聽我詩朗誦。“其實我是個寫詩的。”我說。

“那我還是個拍電影的呢。”

“別看我長得像殺豬的,其實我是個寫詩的。”

“好。不黃不給錢,聲音不嘹亮不給錢。”

我跳起來,開始念一首幼稚的打油詩:

學抽菸爲了學壞,

學壞爲了學習長大。

學習長大得厭惡爸爸,

再殺死他。

學習長大得愛上媽媽,

再拋棄她。

長大後,我也詩朗誦,但那一定是在五個小二鍋頭之後。我不能喝奶,除了酸奶,我缺乏乳糖酶。我能喝酒,喝一杯就臉紅,但是百杯不醉,就像我一摸姑娘的手就會臉紅,但是臉紅後記得說一百篇肉麻的語錄。長大後的一天,從我的口袋裡賺了無數錢財的玉器店老闆送我一個新石器時期的玉石酒杯,通體沁得雞骨白,碾砣的痕跡都對,局部還透強光。我在東四的孔乙己酒店,用一個新石器時期的玉石酒杯喝小二鍋頭,朱裳坐在我對面,說:“我開車來的,你自己盡興喝吧。”五個小二鍋頭之後,我心裡的小獸甦醒,我的眼睛燒起紅火苗,我問朱裳:“最近想我了嗎?”朱裳悶頭吃臘豬大腸,短暫地擡起頭,笑着搖了搖。我接着問:“是現在不想說還是最近沒想過我?”朱裳從臘豬頭肉裡擡起頭,說:“都這麼大歲數了,想什麼想?”我要了第六瓶小二鍋頭,接着問:“最近想我了嗎?”朱裳叫服務員又添了一盤臘豬大腸,說:“如果沒想,我幹嗎要見你?”我心裡的小獸歡喜,它帶領我的雙腿,跳上桌子,我的嘴開始詩朗誦:“屋外有兩棵樹,一棵是槐樹,另一棵也是槐樹。桌上有兩盤菜,一盤是臘豬大腸,另一盤也是臘豬大腸。眼睛裡兩個姑娘,一個是朱裳,另一個也是朱裳。”我站在桌子上,我戴圓眼鏡,穿白襯衫,我的眼睛通紅,我的肚臍露出來,我沒有碰掉一個盤子。

在中學的黑暗角落裡,我嘬一口張國棟的紅梅煙,吐一口煙,念一句打油詩,就像逐字逐句地讀一道選擇題的題幹。

“你這麼抽菸純屬浪費,”張國棟深吸一口煙,吞進肺裡,再慢慢地讓煙一絲絲地從鼻孔飄出來,青煙曲折迴轉散入周圍的黑暗之中。“想上就別憋自己。你有戲。”

“是麼?”

“她喜歡你。”

“爲什麼?”

“你喜歡書,讀得仔細,你有時候就是你喜歡的書。你能迷上你的書,別人也會迷上你。”

“兩個人沒事能幹什麼呢?”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枯黃乾瘦,伸直後在關節之間出現一圈圈皮膚的皺褶,就像醬在熟食店裡的雞爪、鴨爪。這樣的手伸出去,應該放在朱裳身體的什麼地方,才能讓她感覺舒服地被自己抱着?

籃球場上還有幾個貪玩的男生藉着路燈陰黃的光亮打球。遠處隱約能看見一男一女在散步,好像是在討論一道解析幾何題。

“你說別人的事總是出奇的明白,遇到自己的事總是嫩。這事呀,你試試就知道了。就像有些事不用教,上了牀自然就會了。再說你沒騷擾過小姑娘,也沒少被小姑娘騷擾呀,怎麼一到朱裳這兒就發木?咱們學校躲在樹後面看你的姑娘不比躲在山洞裡流着口水等着吃唐僧肉的妖精少。”

“要是人家不樂意呢?以後怎麼一塊呆呀?”

“就對她說‘就當我什麼也沒說’,我再陪你喝頓酒,以後就當自己什麼也沒做過。”

我又抽了一口煙,頓了頓說:“我沒興趣。”

我想起我的小屋。週末回去,胡亂填幾口飯,反鎖上門,世界就和我無關了。拉上窗簾,大紅牡丹花的圖案就把所有光線割斷,包括星星。打開臺燈,昏黃的光線將滿溢在小屋裡的書烘暖。書從地板堆到屋頂,老媽說,書上不省錢,想看什麼就買什麼,讀書多的孩子孝順。書不像古董,不是世家,省省也能請回家最好的。我和我姐姐站在琉璃廠中國書店高大的書架前,我問她,媽給你的錢夠嗎?我姐姐說,夠。我對售貨員說,我要一整套十六本《魯迅全集》和一整套二十五本《全唐詩》。我問售貨員,近百年是不是魯迅最牛逼了,近兩千年,是不是唐詩最牛逼了。售貨員是個男的,剃個小平頭,說,如果你要買,當然是你挑的這兩種最牛逼了,冊數最多,價錢也貴,《魯迅全集》六十塊,《全唐詩》五十八塊五毛。售貨員問我,你帶夠錢了嗎?我說,夠了。售貨員又問,你拿得走嗎?我指了指穿着短袖粗着胳膊的姐姐說,我姐姐有的是力氣。我和姐姐把十六冊《魯迅全集》和二十五冊《全唐詩》放進帶來的土紅色的拉桿旅行箱,死沉,我們從和平門乘地鐵到北京站,再從北京站換公共汽車到團結湖,後來拉桿箱的軲轆壞了一個,後來我們把書擡進了家。姐姐說,作爲回報,你讀到有意思的東西就摘抄到一個本子上,然後給我做作文時引用。我說,好,看到會心的地方,我就衝你一笑。

我擺開幾個茶杯,杜牧、李白、勞倫斯、亨利·米勒就靜靜地坐在對面。倒上茶,千年前的月光花影便在小屋裡遊蕩。杜牧、李白、勞倫斯、亨利·米勒已經坐在對面了,他們的文字和我沒有間隔。我知道他們文字裡所有的大智慧和小心思,這對於我毫無困難。他們的魂魄,透過文字,在瞬間穿越千年時間和萬里空間,在他們絕不知曉的北京市朝陽區的一個小屋子裡,糾纏我的魂魄,讓我心如刀絞,然後淚流滿面。第一次閱讀這些人的文字對我的重要性無與倫比,他們的靈魂像是一碗豆汁兒一樣,有實在的溫度和味道,擺在我面前,伸手可及。這第一次閱讀,甚至比我的初戀更重要,比我第一次抓住我的小弟弟反覆拷問讓他噴涌而出更重要,比我第一次在慌亂中進入女人身體看着她的眼睛失去理智更重要。幾年以後,我進了醫學院,坐在解剖臺前,被福爾馬林浸泡得如皮球般僵硬的人類大腦擺在我面前,伸手可及。管理實驗室的老大爺說,這些屍體標本都是解放初期留下來的,現在收集不容易了,還有幾個是餓死的,標本非常乾淨。我第一次閱讀杜牧、李白、勞倫斯、亨利·米勒比第一次解剖大腦標本,對我更重要。我渴望具備他們的超能力,在我死後千年,透過我的文字,我的魂魄糾纏一個同樣黑瘦的無名少年,讓他心如刀絞,淚流滿面。我修煉我的文字,攤開四百字一頁的稿紙,淡綠色,北京市電車公司印刷廠出品,鋼筆在紙上移動,我看見煉丹爐裡爐火通紅,仙丹一樣的文字珠圓玉潤,這些文字長生不老。我黑瘦地坐在桌子前面,骨多肉少好像一把柴火,柴火上是爐火通紅的煉丹爐。我的文字幾乎和我沒有關係,就像朱裳的美麗和朱裳沒有太多聯繫一樣。我和朱裳都是某種介質,就像古時候的巫師,所謂上天,透過這些介質傳遞某種聲音。我的文字,朱裳的美麗,巫師的聲音,有它們自己的意志,它們反過來決定我們的動作和思想。當文字如仙丹一樣出爐時,我筋疲力盡,我感到敬畏,我心懷感激,我感到一種力量遠遠大過我的身體、大過我自己。當文字如垃圾一樣傾瀉,我筋疲力盡,我感覺身體如同灰燼,我的生命就是垃圾。

我對張國棟說:“我的屋子太小了,牀上的書把我都快擠得沒地方睡了。已經放不下別的了。”杜牧、李白、勞倫斯、亨利·米勒已經坐在對面了,朱裳坐什麼地方呢?

“那我就先追了?我可是跟你商量過了。”

“好。需要的話,我替你寫情書,送小紙條。如果人家對你有意思,我把座位讓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