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衊

“老太太,您醒了?”若胭將手中一摞書放在桌上,拍拍手,上前行禮,神色清淡,語氣平靜。

張氏悶悶的哼了一聲,目光像刀一樣閃着鋒利的寒光,在若胭身上來回的劃,大有要將那身刺眼的孝服劃成破布的架勢,沉聲道,“二姑奶奶這是一聲不吭的回孃家來搬東西嗎?可有沒有問過我?”

若胭挺了挺背脊,將粗麻的孝服撫摸平整,靜聲回答,“老太太,剛纔若胭去給您請安,您正在睡覺,若胭不便打攪,纔沒有告知,至於這些書,這是母親生前就說好送給我的,讓我儘快搬走。”

“胡說!”張氏喝道,“那不要臉的該死的賤人早就不是我梅家之婦,有什麼資格拿我梅家的東西送人!這裡的一針一線都是我梅家的,都是我說了算,沒有我的同意,誰也不許動!”

若胭狠狠的皺了皺眉,此刻她才知道春桃支支吾吾不肯說的稱呼是什麼,如此惡毒,的確難說出口,就是自己聽了,也覺得胸中憤慨,語氣不由自主的生硬了幾分,“老太太,母親何辜,被您這樣作踐?她爲什麼該死?爲什麼不要臉?”

張氏自是沒料到若胭會如此直白的反問,一時也嗆住,她只是恨、厭惡杜氏,卻着實沒有能擺到堂面上的證據解釋理由,唯覺得被當衆質問感到丟人,惱羞成怒,“二姑奶奶如今嫁了人就這樣猖狂了嗎?回到孃家來逼問奶奶嗎?你是梅家的女兒還是杜家的女兒,一口一個母親,難道是想不認這個孃家了?”

好一個倒打一耙!

若胭冷笑,“老太太還真是會說話,明明那些傷人的話都是老太太說出來的,怎麼這麼大的帽子卻扣在我的頭上?我沒有猖狂,沒有逼問誰,更沒有不認孃家,我只是想把母親送我的東西拿走,也順便告訴老太太,母親已經死了,別再侮辱她,這對梅家的名聲沒什麼好處。”回頭吩咐曉萱,“繼續收拾。”

“今天你們誰也別想把東西拿走,這都是梅家的!”

張氏上前一步,指着若胭罵,“你別以爲你嫁到侯府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仗着自己年輕,有幾分狐媚,就把尾巴翹到天上去了,以後的路還長着呢,有你哭的時候!杜小玉那個賤人死有餘辜,我說她又怎麼樣,你還敢爲了一個死人把我怎麼樣?你流着我梅家的血,吃我梅家的飯長大的,到頭來夥同那賤人害我梅家,吃裡扒外……”

“老太太!”

“住嘴!”

兩人同時喝止,曉萱快步過來,站在若胭身旁,朝張氏怒目而視,蓄勢待發,若胭深吸一口氣,竭力將心頭的怒火壓下,示意曉萱退後,目光凌厲的盯着張氏,一字一頓的道,“老太太不妨算一下這筆帳,我這十五年花了梅家多少銀子,我如數給你,換你從此以後閉嘴!你可別漫天要價,那些個醬黃瓜、梗米粥值幾個錢,市坊都有價的。”

一句鎮住全場人,聽若胭的意思,是不在乎花錢斷親情了,梅家人當然知道侯府富貴滔天,有的是錢,只要張氏說的出數目,侯府就拿得出來,再者說,若胭的成長,還真沒花多少錢,但是收錢賣女的事情傳出去,梅家必定聲名掃地,加上杜氏之事,兩件事連在一起,梅家恩就別想在京州安穩做官了,是以大家都變了臉,唯有曉萱微挑了挑眉,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來。

張氏的臉尤其難看,她本是過來以勢壓人的,沒想到若胭並不相讓,甚至說出要用錢了斷親情的話,無疑於當衆掀她耳光,衆目睽睽之下,顏面掃地,正又氣又恨不知如何做好,就聽身後傳來梅家恩的聲音,“怎麼回事?”頓時渾身一震,如同救兵天將,心頭狂喜,轉身就朝聲音撲了過去,同時滔滔大哭,“家恩,你可算回來了,你要再不回來,就見不到你娘了,我是不想活了,一把歲數了,老了,老了,還被自己的孫女罵成這樣,我還活個什麼勁啊,乾脆死了算了。”

梅家恩這段時間整個人都頹廢、萎靡,無心公事,時常半日而返,回家更是神情恍惚,經常情不自禁的在東園門口踟躕徘徊,只是沒有勇氣推開那扇未上鎖的門,偏剛纔見到門開着,裡面有人說話,就控制不住走了進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張氏抱住一通尋死覓活的哭鬧轟炸,更覺得頭痛欲裂、心煩意亂,再看若胭帶着兩個丫頭凜然對峙,回想起她瞞着自己焚燒杜氏並送去蜀中,恨意涌上心口,眼神就毫不掩飾的流露出痛恨和冷漠,“若胭,你來幹什麼!”

“老爺。”若胭默默的接收了他的目光,上前行禮,“我來拿母親的這些書,母親生前曾說過,把書送給我。”

梅家恩一滯,張氏已經頓腳哭道,“這都是我梅家的東西,哪裡能由着你拿走,以前也不知道揹着我們偷偷給你多少東西,現在都死了,也和離了,還想拿梅家的東西給你嗎?”

若胭冷冷的看她一眼,然後轉向梅家恩,不說話,只看着他,我就不相信,張氏說的這些話你也當真!

梅家恩望着那些已經被堆成一摞摞的書發了會呆,突然煩躁的一揮手,嚷道,“拿走,都拿走!也省得放在這裡佔地方!”

“家恩!”張氏急了。

“多謝老爺!”若胭飛快的道謝,立即讓曉萱加快速度收拾。

張氏忽地將梅家恩推開,手指着他痛罵,“你這個沒用的東西,被那個賤人害了半輩子,她現在死都死了,你還要把梅家的東西往外扔,你這麼記着她的好,要給她立碑不成?眼見着親孃被一個後輩欺負辱罵,也不管不問,你就是這樣孝順你孃的嗎?我辛辛苦苦養大你,活了一輩子,到頭來,還要被兒子、孫女折磨死!”

大鄭姨娘和小鄭姨娘、梅映霜一直坐觀虎鬥,此刻心有默契的擁上來扶住張氏,左右勸解,百般的恭順。

“娘——”梅家恩被罵的手足無措,痛苦不堪的抱住頭,弓着身子求饒,“您別說了,您要做什麼,兒子什麼時候不是聽您的?兒子剛進來,哪裡知道什麼事,您心裡有什麼委屈只管說出來,兒子都聽您的。”

張氏只哭不語,卻拉着大鄭姨娘的手不撒,小鄭姨娘瞥了一眼張氏,分明看出什麼來,卻做不知,大鄭姨娘則被提點了似的,主動代言,“老爺,二姑奶奶剛纔對老太太好生不敬,口口聲聲的逼問老太太,要爲……爲……杜氏報仇申冤,還說要和梅家斷絕關係,把這些年花的錢還給梅家,還要挾老太太閉嘴,要不然對梅家沒好處,還說……哎喲,太多了,妾都記不過來了,老太太聽了能不傷心嘛。”

大鄭姨娘這話說的很有水平,虛實結合,令人不得不信,梅家恩顯然深信,一聽便勃然大怒,喝道,“混帳,梅若胭,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竟然說出這種話來,我今天就把你打死在這裡,就當我白養你十五年!”說着幾步就衝了過來,大手一抓,直扣若胭肩頭,另一隻手掌呼嘯着掀了過來。

與此同時,曉萱迅速將若胭拉開,自己則迎上一步,伸手便準確扣住了梅家恩的雙手手腕,然後冷冷的鬆開,冷冰冰的道,“梅大人,主子有令,任何人不得傷三奶奶。”

這話梅家恩和張氏都聽過幾次了,也知道雲懿霆和曉萱的本領,有曉萱在場,估計十個梅家恩也別想挨着若胭的衣裳,梅家恩有這個自知之明,只是怒火燃燒之下,大腦失去理智,怒喝,“我是她父親,我要打死她又如何?誰也管不着!你一個丫頭,我梅家的事,沒你說話的份,給我滾出去!”說罷,再次揮手。

曉萱再度將他扣住,這一次,在鬆開的時候,恰到好處的用內力一推,梅家恩便感到一股氣流排山倒海般撲面而來,推的他連退數步,直退出門外去,才踉踉蹌蹌的站穩。

若胭暗歎口氣,從來到這個世界,自己與梅家這對母子似乎從來沒有好好的溝通過,雙方也永遠無法心平氣和的交流,總是不出三言兩語,場面就會失控,最後鬧得不可開交,慘亂收場。

“老爺,希望你每次動手打我之前,先問清緣由,偏聽則暗,兼聽則明,你只認爲我讓老太太傷心了,卻不問問老太太都說了些什麼,都讓誰傷心了?”

梅家恩被推到門外,認爲受到奇恥大辱,哪裡聽得進這話,穩住身形之後,立即又衝進來怒斥,“老太太不管說什麼,她都是老太太,她是長輩,你是晚輩,你只有順從的份,老太太就是打死你,你也只能受着,還想要翻了天不成?你先將這個丫頭罰了再說,她一個下人,也敢在我面前放肆,打死了再說。”

若胭抿緊嘴脣,昂首將曉萱護在身後,淡淡一笑,“老爺說笑了,曉萱雖然是個丫頭,但是她一片忠心,一言一行都是爲了保護我,這樣忠心的丫頭,我怎麼會罰她?更不會打了。”

“你!”梅家恩氣的直抖,“好,好,你竟然維護一個丫頭,連我也不放在眼裡了,我不管她忠心不忠心,她現在在我梅府,就按梅府的規矩處理,來人!來人!”說着,轉身往外走,要喚人來捉拿曉萱。

若胭冷眼相對,不制止,不妥協,一時間劍拔弩張,氣氛緊張僵直。

到底還是張氏看得明白,就是聚集梅府所有的下人也未必是曉萱的對手,再者說,就算把她打一頓就如何,折騰的閤府雞飛狗跳,砸壞多少東西、傷了多少梅家人、損失多少銀子不說,傳出去又是一樁笑話,侯府那邊也難說肯不肯罷休,到頭來,吃虧的仍是梅家,便急忙阻止,“家恩,罷了,她是侯府的下人,就算是給侯爺個面子吧,回頭再找侯府討個說法,不信侯府袒護一個下人。”

梅家恩正在氣頭上,哪裡肯聽,喘着粗氣走出去,張氏拉着大鄭姨娘就往外追,小鄭姨娘突然“哎喲”一聲,彎下了腰。

這可了不得,她這一聲倒比張氏的勸阻還管用些,不僅梅家恩,張氏和大鄭姨娘都折了回來,急慌慌的問,“怎麼了,怎麼了?”

小鄭姨娘只是捂着肚子哼哼不說話,卻驀地伸手抓住大鄭姨娘,眼神哀求,結結巴巴的道,“剛纔……剛纔……哎喲,肚子疼。”

張氏急的直跺腳,“這可了不得了,快回去躺着,快去找大夫,快去。”也不知道吩咐誰,只一通下令,大鄭姨娘突然向梅家恩道,“老爺,剛纔二姑奶奶推了妹妹一把,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原因……”

若胭一時愣住,青天白日的,如此血口噴人,也真是稀罕了!

張氏也愣了一下,卻迅速反應過來,抹着淚道,“可不是嘛,正是推的肚子呢。”

大鄭姨娘緊接過話又補上一句,“二姑奶奶好狠毒的心腸,明知妹妹懷着二少爺,還故意推搡,是何居心!”

“梅若胭!”梅家恩再度暴吼。

一向沉穩冷靜的曉萱也忍不住大聲道,“你無中生有,冤枉三奶奶,你纔是何居心!這樣的信口雌黃,也不怕天打雷劈嗎?”

若胭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息怒,然後冷冷一笑,道,“聽說老太太、老爺和兩位姨娘都十分信奉鬼神,上次一個女道士胡編了幾句,你們就信以爲真,認定母親會剋死胎兒,也好,既然這樣信奉,我們不如來發個誓,我若是剛纔真的推了小鄭姨娘,我便不得好死,你們若是冤枉我,便叫鬼神把小鄭姨娘肚子的胎兒收了去吧。”

若胭剛說完,張氏就瘋了一樣跳起來,指着她大罵,“你這個狠毒惡婦,竟然詛咒我梅家絕後!”

“老太太慎言!”若胭突然拔高了聲音,生生將張氏的聲音壓過,凜然道,“我可沒有詛咒的意思,你們要是沒有冤枉我,又怕什麼詛咒呢?這是心虛呢,還是恐懼?”

寂靜無聲,小鄭姨娘驚恐不安的抱住肚子,目光閃爍。

若胭厭惡的看她一眼,真是好手段呢,從頭到尾自己沒有指證過誰,卻鼓動着一羣人爲她爭執,就是事後追索,也都是張氏和大鄭姨娘的責任。

“小鄭姨娘,你的肚子還痛嗎?”若胭冷聲問,你想做個幕後推手,我可容不得被人污衊。

小鄭姨娘垂首不語,突然暈了過去,真是不早不晚,恰到好處。

場面再度混亂,張氏和大鄭姨娘、梅映雪大呼小叫的攙着小鄭姨娘往外走,梅家恩出乎意料的沒有同去,而是嫉妒悲涼冷厲的盯着若胭,若胭輕輕一嘆,“老爺,你心裡也明白的,是嗎?”

梅家恩就算再糊塗,也看出來這齣戲的真假,但是他不能承認,寧願咬住了牙冤枉若胭一人,也不能失了自己和梅家所有人的顏面,“你們在這裡不能走,必須等大夫來確診無恙了才能走。”

若胭有些失笑,寧死不認錯的人,的確可悲可笑,“老爺,如無要事,女兒歸寧是不在孃家久留的。”

“家裡因爲你鬧成這樣,你說走就走嗎?你雖然嫁出去了,但還是梅家的女兒,我要把你強留在此,侯府又能說我什麼!”梅家恩傲然道。

“岳父,我來接若胭回去。”門口突然響起一句深秋寒風般的聲音,在梅家恩心口卷席而過,留下一串寒顫。

雲懿霆站在門口,眉眼如畫,殺氣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