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憶的感覺最美。

追命還是在想着:紫色是最美的顏色,尤其在襯有着白色肌膚、濃烈眉毛的美麗女子的時候。

回憶是因爲得不到。得不到的特別美,而且加上一點悽然。悽美是美麗中最美的一種。帶點病態的有時美豔不可方物,一如夕照殘陽。

追命始終還是沒拿到‘擂臺狀元’。

──因爲舒無戲在追命入莊後第五個年頭:剛剛想開辦第十一屆“飽食山莊擂臺大會”前就失了勢。

“飽食山莊”也作“鳥獸散”。

──主要原因是:諸葛太傅和大石公、哥舒懶殘來訪,勸舒無戲要解散山莊,且不能帶一兵一卒,如此方纔可免權相進讒,向聖上參奏誣陷:不服聖旨,結黨叛亂!

(聽說舒莊主失勢便是因爲莊內有走狗,糾結奸宦,參了舒無戲一本:在莊內養士面前出言粗鄙、褻及聖上、還自稱爲“君無戲言”!幸諸葛先生等一力開解,纔不致在龍顏大怒之下,滅了舒莊主九族家小!)

追命也始終未能接近紅顏。

──在他輕功沒練成了那麼獨步天下之前,而也還沒封侯拜相之前,連成名也遙不可即之前,皇帝已下旨召了動人姑娘去當妃嬪了。

而今,在窗前殷殷盼待的,不是女的,而是男的他!

他依舊運蹇如故。

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卻只有這點沒變。

舒無戲一朝失勢,莊中食客,人人收拾鋪蓋走路,少有人依依回顧,連當時舒總侍的一句感嘆:“樹倒猢猻散”,也給莊裡當過一名“大食客”(他原來特別大“食”,現在可沒得“食”了)翻臉就罵:“什麼猢猻,你當自己馬騮王,可別當老子作猴兒耍!”

舒無戲也不反駁,只遣銀兩,速速打發衆人離去。

追命本想跟莊主說點什麼,但看舒無戲的樣子,什麼也不想聽,他自己也正值傷心,所以也省下來不說了。

儘管舒無戲還是把女兒奉進了宮,追命心中卻矢誓:

──如果有一天,我有能力,舒莊主,我一定不遺餘力的伴你重出江湖、重建山莊、從頭收拾舊山河的!

另外,追命也發現了一件事:

“諸葛太傅”便是當日在自己偷酒之後,勸自己要擲碎酒杯、立志做人的“那個人”!

只不過,當時諸葛先生和他的朋友來“飽食山莊”之時舒無戲正值危機重重,諸葛等一力化解困厄,誰也沒心去管別的事兒,所以追命沒敢上前相認,諸葛也心無旁騖。

只不過,諸葛先生似也向庭院中掃落葉的他,笑了一笑。

──這一笑充滿了鼓舞,好像是說,好似在說:你做的好,很好,再做下去吧。

那時候,追命不過在打掃秋天的落葉。

他還不認爲自己的命運會比枯葉好多少。

──只不過,他一向覺得;當葉子也無妨;既曾欣欣向榮過,有日縱是枯了謝了,那又何妨。

離開“飽食山莊”之後的追命,跟着其中一位特別談得來的“食客”混了一陣子,那食客不久便當了縣吏。當然,追命只是位“候補”的雜差,少去辦案,多跑跑腿。

這怎麼說也算是他第一次和衙門“掛鉤”的差事。

這“差事”使他學得了不少事。

原本,那位介紹他入公門的“食客”,姓葉,單名棋,排行第五。他也真的善於對弈,在“飽食山莊”裡的養士,無一人能在棋藝上可勝之;不過,舒無戲卻不甚喜歡他。主要是因爲:有一次,舒莊主與之於人前對弈,葉棋奮戰之下,終於棋差一着而敗,舒無戲卻把臉色一沉,一拍棋盤,道:“你故意讓我,討我歡心,忒也太工心計!我就是不喜歡這樣!”

大概是舒無戲嫌葉棋奸詐,所以一直沒重用此人;葉棋當時也並不得志,待“飽食山莊”一倒,他便當了官,而且竄升極快。

追命得他提攜,當了個“候補”衙差,後來才得悉:原來葉棋就是向京裡“密告”舒無戲的人。追命決不齒這等所爲,於是便絕足不與之攀附交情。這時候,追命雖只是小小的“半個”公差,但辦事勤快,獨力協力破了不少大案子,葉棋不意那麼一個“小廝”,也有如此潛力,便不再提拔此人,並囑衙官不必重用追命,以免日後一旦“青出於藍”,任其坐大,便剪除不易了。這叫防範未然。

縣官吏員逢此時世,早都懂得看風揚帆、看水行船,所以無論追命立了多大功勞,都視同無物。

如是者過了兩年,追命憤然棄職而去,倒不是爲了沒有升遷,而是爲了兩個原因:

他好不容易,幾經艱辛,甘冒奇險,出生入死破獲的案子、抓拿的兇徒,只要這些犯案的人有靠山、有背景、裡子夠硬,衙裡便輕判、延審,輕易放過,而對孤苦無靠、貧病百姓、因天災人禍、暴徵聚斂才致鋌而走險的罪犯,卻常重判私刑,放出來後也已給折磨得不復人形。

追命深感:作爲一個捕差,理應申張正義,爲民除害,鋤暴安良,以正法紀纔是,但他千辛萬苦,所作所爲,卻反而成了貪官污吏的幫兇,爲虎作倀,百姓們討厭、仇視他們,而權官豪紳又任意使喚、喪盡天良,這樣的“捕役”,他怎能當!

另外一個原因,便是因爲他無意間破獲了一件案子:

少林高僧“笑韋陀”是“三神僧”之一,遠道而來“出塵寺”當主持。有一日,在剪花的時候,給花瓣裡的小蟲噬了一口,他沒去理它,三天後,毒發身亡,死於禪房。發現他屍體的人,還目睹一列紅黑色的長蟲,自他鼻裡蠕爬了出來,他那一隻傷指,已呈金綠色。

當時辦案的人都以爲笑韋陀是誤服毒物,只追命詳加蒐集,細爲訪查,發現毒力是自指尖攻心的;追查下去,他找到了那隻“蟲”不僅只是蟲,而是一種餵了毒的蟲,叫做“傷追蟲”,毒力極烈,給咬噬瞭如不迅速連根切斷傷處,必死無疑。

追命查得這些,是因爲他跟“三缸公子”溫約紅學過“活字解毒法”。溫約紅是“活字號”的好手,而這毒顯然不是施毒的“死字號”高手便是善製毒的“小字號”所佈下的。

這一查之下,果然查到“老字號”溫家有兩名高手溫大聽、溫小聽在這兒附近,正要謀奪“出塵寺”的產業。

追命上稟要捕溫大聽、溫小聽問案,縣太爺因怕得罪“老字號”溫家的人(得罪這使毒世家,只怕那一天給人毒得七孔流血、五官離位也不知仇家何人),不批海捕公文。追命一氣之下,單挑找上溫氏兄弟;溫氏兄弟直認不諱,三人一番拼搏,追命便給毒倒,但仗着溫約紅所授的解毒之法,保住元氣,並以絕門腿法重傷了溫氏兄弟,把他們擒回縣衙──可是,未久,縣太爺還是“稟承上意”把他倆給放了。

追命在絕望之餘,便自嘲:我天生不是當公人的料!於是掛冠而去。

更重要的是:此案引發了他一個疑惑──

──當年自己的母親之死,是不是有些可疑呢?

當年,崔大媽在市肆上殺魚,不小心給魚鱗“刮傷了”,不多時便嚥氣了。死時眼睛流出了黑血。

他那時候雖然還小,但記憶特別深刻。

追命決意回去“味螺鎮”去查一查當年舊案。

南返之前,他還特別去探看“舊主”舒無戲──現在他一家五口,就住在山邊的小茅寮裡,耕作爲生。

失意後的舒無戲很少接見舊部故友。

追命堅持要見。興許是因爲追命當候補衙差,職分甚卑,但因逢案破案、爲地方除了不少大害之故吧?這“好喝酒的小崔捕爺”倒有風評甚佳,舒無戲聽說是他,才願接晤,一見面就說:“喂,偷酒的,你倒真有本領,聽說對小偷都網開一面,這也算是不忘本吧?晤?”

追命笑道:“只去大富之家偷點吃的用的,用來養妻活兒、治病救人,也不是啥十惡不赦的事。老抓這些人,不如找些惡霸土豪教訓申誡,這都是莊主以前教誨的!”

舒無戲聽了大笑三聲:“好,好,好!”然後拍拍肚子放了一個屁,頗有感觸的道,“可見咱莊裡還是出過人材的。”

追命想起葉棋五,這一路當官,早已飛黃騰達,聽說已當了相爺身邊紅人,又憶起動人姑娘來,不免也有感慨(不曉得她那對濃眉有沒有克一克那好色昏庸的天子?)又見舒無戲家徒四壁,連茶具也十分粗陋,便掏出身上的六兩銀子(其實這也是他任職兩年的全部家當),恭恭敬敬的奉給舒無戲,畢恭畢敬的道:“這是當年山莊一些故交,記我轉上,忝爲賀舒莊主四十大壽之尊禮。”

舒無戲淡淡收下,也不多謝。

追命看到舒無戲的孩子和夫人,以及他本人,全穿着粗衣破布,桌上殘餚,只是醃菜心,中難過,便稱作有事先行告辭,走到市肆,賒了賬,買了些布料、酒肉(由於他辦了不少大案,爲老百姓做了不少事,大家都肯給他欠賬,甚至不肯收他的錢),回到那千瘡百孔的小茅屋,把酒菜、醃肉、衣物拎了出來,舒無戲的兩個稚齡小孩一齊歡呼上前,雀躍不已,舒夫人要過來接過酒菜,卻給舒無戲喝止:

“不行!”

“爲……”追命不解,以爲舒無戲嫌棄,“爲什麼?是嫌酒肉不好嗎?我……我這就再去辦。”

“不是。崔兄弟,你這樣做,不好。”

舒無戲緊皺着濃眉,有一點不快。

“莊主,我這樣做,決無惡意……”追命以爲舒無戲誤解了他的用意,“我只是……”

“我明白。”舒無戲說,“我現在是失意了,落難了,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在受苦。反而,我覺得我是在修行,有朝一日,如同淬鍊過後的寶劍一樣,重現光華,更見鋒芒;所以,我不當自己是個失敗的人,我只當這是成功的磨練。我仰不愧天,俯不愧人,我成我敗,我仍是我。我要我的孩子,也要有這種想法:人不可能一輩子得志,但要在得志時仍持志不懈;人可能會有一時失意,但在失意時仍要有鬥志。我要他們吃得起苦,才做得成人!”

他拍拍肚皮又說,“我並沒有做錯事,對不起人,鬧到這種田地,也不怨天尤人。我既當得了大官,做得了大事,自封自己爲莊主,我就忍得了當乞丐、貧民。要是這樣給我東山再起,這纔算是大丈夫,真本事!小兄弟,你人心好,你也應該要這樣子。晤?”

追命有點哽咽:“莊主……”

“有什麼好難過的!人貴相知,有一知交便無憾;所謂一貴一賤,交情乃見!山莊的人這般待我,我沒話說,而且,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凡你得勢,必定有一羣人口口聲聲爲你可生可死,卑屈阿諛的;如果失勢,便一定遭冷眼白眼。我是明知故犯,活該現眼報,這才叫痛快過癮!”他呵呵的笑着,眼神裡亮出一點寂寞、一星無奈。“富貴榮華,我都有過;既然當八面威風的人便當不成四面玲瓏。我這下做乞丐貧民,也要當成個貧民乞丐的樣子!捱餓可以,貧寒可以,我有手有腳,一樣可下田耕作,一樣可以餬口吃飯。小兄弟,什麼都可以賣,骨氣是不賣與人的。說起來,我好歹也是皇親國戚,是個國舅爺哩,我就是不肯攀這個折骨彎腰的親!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當貧民就當一名似模似樣的貧民,求人卑屈,則萬萬不可!他日我東山再起之時,我還可以跟人說:咄!瞧,我三十九歲時還一無所有,一個一窮二白的老百姓哩,這才叫白手起家,這才叫大起大落!”

他把酒菜都塞回追命手裡,“我今天會見你,不是要接受你的同情,而是看得起你:當個公差小役,也要當得清白、清正、清奇,不愧爲我舒門裡的養士!你給我銀子,當還我情,我實領了;酒菜則就心領了;要當窮人,就不要一餐鹹魚白菜,一餐美餚酒肉的,那多蹩扭!酒是用來乘興的,不能在失意時喝的,心灰意沮時喝酒,容易以酒消愁,大丈夫靠這一點水來解愁消悶,像什麼話嘛!肉也不是這個時候吃的!孩子們今頓飯吃了肉,下頓飯便無此不歡了,沒受過苦的孩子這怎麼能砥礪志氣!我接見你,是看得起你,小兄弟,你可別害了他們!知道嗎?嗯?”

追命咬着下脣,只記住舒無戲的話,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知道當年我爲啥要收容你嗎?”舒無戲依然用凜然有威的橫睨着他:“當日,你偷了酒,諸葛先生就跟我說:‘此子是個大材,你先留着他,多加磨鍊,我還在宮廷與奸宦鬥爭不休,現在接他回宮,只怕害了他。’他果然沒有看錯。”

追命只覺得心頭一陣熱,幾乎沒噴出血來。

“你別這個樣子,富貴浮雲,其實是: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如是而已,你還難過個啥!”舒無戲說着又放了一個屁。

響屁。

舒無戲大笑道:“你看,小老弟,日他妹子的我現在多自在,以前在皇帝老子跟前,屁可不能放,放了要殺頭的;只聽佞臣讒宦在嘴裡大放狗屁,嘿,多憋氣!”

他大力的拍着追命肩膀,笑道:“其實你應該羨慕我纔是。入他奶奶的,你而今當個公差,上不下下不上的,可比我鳥窩囊得多了!”

然後他又笑問追命:“怎麼啦?諸葛先生大前天來找過我,還問我那姓崔的小子腿法練得怎麼樣了!”

“腿法?”

“那本腿功是諸葛先生要我不露痕跡、不動聲色的交給你,看你有沒有下苦功去學的!他爲這套腿法可花了不少時間心力哩。他要我告訴你:學成了,還要創,學是可以靠人指引,創則要自己去悟。匠與大師,其分別就在能不能創。唔?”

他又放了一個不臭的屁,再問: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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