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應君蕙嘆了口氣,看向林強雲的目光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在內。可林強雲卻像個呆頭鵝似的,對應君蕙的神情視而不見,也許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其中還有什麼別的意思。

看着消失在門外的身影,應君蕙撅起小嘴,狠狠地跺了一下腳,嘟喃道:“木頭人,大哥的這個林字姓得不好,兩個木頭加在一起,難怪會木頭木腦的粗心大意。”

忽然間,應君蕙覺得自己好累,她好想有個人在自己的身邊,聽聽自己的聲音,細細地體察自己的心境,說說能讓自己寬心的話語。

緩緩走到桌後的椅子坐下,將肘放到桌上托腮沉思:“這位大哥到底還有多少能耐沒用出來,每天都有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現在他身上,得夫如此,夫復何求?啐……好不害羞,大哥能不能看上自己,八字都還沒一撇,就想到‘得夫’……哎喲羞死人了!”

大廳外的徐興霞看到林強雲一個人出來,等了很久也沒見應君蕙,心裡想道:“林大哥把師侄叫進書房去不知說了些什麼,到現在還躲在裡面不出來,說不定拿到什麼好東西自己一個人偷偷在玩,我得去看看,不能讓她獨吞了。”

想到就去,徐興霞心急火燎的向書房跑,探頭朝裡面一看,徐師侄滿面通紅地坐在桌前不聲不響。衝進房內伸手摸嚮應君蕙的額頭叫道:“啊喲,不得了啦,一定是天太熱發痧了。咦,沒燒啊……師侄快告訴師姑,林大哥送你什麼好東西,快給師姑看看。”

徐興霞到來讓應君蕙的臉色更紅,似乎心裡不可告人的秘密,已經全都被這位喜歡大喊大叫的師姑看到了似的,慌亂的站起身一把抱住比自己大不了兩歲的師姑,伸手掩住她的嘴,懇求說:“好師姑,大哥沒送師侄東西,只說過幾天要爲我……哦,要爲……我們配些藥……”

話纔出口,應君蕙就知道糟了,沒經大哥同意就把事情說出來,以大哥的脾氣說不定今後再也不會理睬自己了。又慌又急之下鬆開手,不由得連連跺腳,眼中流出淚水。

粗枝大葉的徐興霞掙開應君蕙,看到她臉色悽苦,大滴的淚水掉落在地上,不知這位師侄到底怎麼回事,心中也有些着慌。收起嬉笑的神色正容問道:“別哭,別哭。告訴師姑是什麼事讓你這麼傷心,師姑定會爲你做主。”

應君蕙許久纔出聲說:“師侄有件事請師姑幫忙……”

“什麼事,你說,你說。”徐興霞一副大大咧咧的小大人口氣:“不論什麼事,師姑都會爲你做主的。”

應君蕙:“師姑是長輩,說過的話可不能反悔。”

徐興霞鄭重地點點頭:“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師姑說過的話決不反悔。”

應君蕙悄悄把自己的要求說了以後,徐興霞驚喜地跳起來叫道:“真的?好啊,那可先說好了到時候我也要一份,否則師姑可顧不得長輩不長輩的了。”

林強雲出了書房後,天松子和飛鶴子兩人已經看完了“水晶杯”,雙方再次寒暄了一陣後,林強雲問:“兩位道長,你們同來的人呢,何不也請他們進來奉茶,等會也好安置他們歇息。”

沈念宗:“張兄弟已經帶人去安排了,強雲不必擔心此事。倒是兩位道長帶來了兩個消息,可能對我們到臨安去做生意會有些幫助。”

林強雲:“哦,請兩位道長說來聽聽。”

天松子道:“事情是這樣的,二十餘年來,由於史彌遠當權,臨安的各項買撲,特別是酒庫,令衆多民戶破家以償。因而我們師兄弟想請小友本着天道之心,出面想個辦法……”

“買撲,這是什麼?”林強雲不解地問道:“先把‘買撲’是怎麼回事說清楚,我才能弄清楚事情的核心,纔好想出應對辦法。”

沈念宗接住話題說:“所謂‘買撲’,就是由民戶,當然也有些是官吏或軍隊,承包官府工場或商鋪,還有承包某地的稅收之類,由‘買撲’肯出最多錢之人管理經營,先交一年現錢後,再按年納上‘祖額’(定額)定下的利錢和稅銀。若是會管理、經營得好的,倒也能賺得不少利錢。若是有些心腸黑的,賺個數倍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林強雲:“哪,爲什麼這二十多年來會有很多人因此而破家呢?”

飛鶴子不勝感慨的說道:“自史彌遠當權,將‘買撲’的‘祖額’提高了許多,還強令有些家底的民戶,數家合股‘買撲’。現如今,臨安城內已有近千戶原本還過得去的小商家淪爲乞丐,每年都要餓死不少老幼。眼見得明年歲首,新一界‘買撲’又要開始,因此之故,老道聽師兄說起小友的諸多義行後,就覺得只有請小友想個辦法出來。不說阻止此事再度發生,只要能將此事稍爲緩解,破家的人減少一些,也就得償心願了。林老弟啊,你也是我天師道門中人,想必不至於見死不救吧?”

林強雲聽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心裡也有點不舒服。這兩個老道好不曉事,無端地把這麼重的一個擔子放到自己的肩上。暗道:“別說一時沒法可想,就是想到了辦法,也不能讓你們這些強人所難的老道們討了好去。天師道,天師道怎麼了,慢說我林強雲不是天師道教中人,即使我是天師道中人,也不能就這樣無緣無故的讓我去當冤大頭,你們把手一甩自個去做你們的神仙吧。哼,把我拉下水,你們也別想這麼輕鬆的放手,非想個辦法讓你們也頭痛一陣。”

心念至此,裝出一副苦瓜臉,愁眉不展的說:“老道長哎,這事難辦得很呀。我看兩位先在舍下住些時日,過些日子我們一起去臨安,到那裡看情況再想辦法解決好不好。”

天松子和飛鶴子原本以爲林強雲即使是天師道中人,也不會答應做這種眼看着要賠錢的買賣,此時聽了林強雲的話無不大喜過望,同時起身稽首道:“多謝,多謝小友肯於伸出援手,臨安城內上萬人的生計將在不久會有轉機了。”

“還有一件是什麼消息,一併說出來聽聽。”林強雲問:“或許會對這‘買撲’之事有點兒幫助也說不定。”

天松子神色一整,顯得有些沉重地道:“貧道師弟前些時聽得一個傳言,說是小友得了我天師道前輩高人親傳的一面‘照妖鏡’,只要用‘照妖鏡’一照,就能辨人之忠奸,此事非但在仕大夫中傳得沸沸揚揚,而且還不知如何的傳入今上及史丞相耳中。因此,聽得人說史丞相有意招小友進京面聖,令小友將‘照妖鏡’獻與今上,以制宮內作亂的妖物和姦人。若傳言屬實的話,相信不久便有專使到來宣旨了。”

林強雲聽了這個消息,也弄不明白這兩件事對自己是禍還是福,低頭沉吟不語。

天松子勸慰道:“小友不必擔心‘照妖鏡’的事,此鏡既是我天師道師門重寶,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使用的,連我們這些同門中人也不知‘照妖鏡’的用法,到了京師後還不是要小友才能行法麼。再者說,我道門於‘行在’有五十多座宮觀,弟子一萬六千之數,何人敢於小覷?真有聖旨來時,小友儘管放心赴京面聖,將真情稟明當今聖上,想必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衆人又談說了一陣後,方各自散了去安歇不提。

大宋紹定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卯時末,泉州治所晉江縣城東北,在通向興化軍、福州的驛道兩邊,大片已經收割完稻穀,早於十多天前就排淨水曬乾了的田裡,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這條驛道不但是通往興經軍、福州的唯一官道,還是兩廣和剌桐城西南一帶大片地域人們,除了行走江南西路的山間道路外,進京的必由之路。十餘天前,林岜一行就是由此北上,去行在臨安赴任的。

此時路上的交通已經由回半城馬大官人請準州官翁甫,派人緊守住直到洛陽鎮二十里長的路面,可以說除了有緊急公文能夠無阻地通過之外,其他的交通基本上處於半斷絕的狀態。

此時路上並排停着兩架馬車,一架是油漆裝飾得富麗堂皇,氣派迫人的轎車,另一架還未上漆,是架白木坯車子,雖然很新,但卻顯得過於寒酸了些。這兩架馬車就是回半城與林強雲比賽的轎車了。

兩架比賽的馬車要從這裡出發,到二十里外的洛陽鎮,來回共四十里路。兩架車上都沒裝東西,但他們必須到洛陽鎮後,必須各自裝上一千七百斤鐵塊,再返回此地,誰的馬車可以安然無恙先行到達,即爲勝家。

一千七百斤東西,說多不多,說少麼也算是不少了。但對於能裝載兩千斤左右的馬車來說,是顯得很輕鬆的。

回半城也許是家大業大,對五十萬貫錢根本不看在眼裡,他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專門搭蓋起來的涼棚內喝茶吃點心。

回半城的馬車伕正是半月前在天后官奚落林強雲的那位,坐在車前的專用座位上,顯得一派輕鬆閒適,他根本不擔心自己所駕的馬車會輸,心裡有把握得很呢。

打量了自己的馬車一眼,再看看旁邊那架連油漆都舍不上的白坯車,他嘴角泛起了一陣冷笑。

這算什麼車呀,車廂兩邊的底下用幾塊圓弧形的鐵板支在車軸上,剛纔一起來時就看得到整個車廂都會左搖右晃的,人若坐上去還不給晃得頭昏眼花?再說了,這樣用鐵板連着的車廂在跑快之時,車廂不會脫開車軸飛出去麼?嘿嘿,到時候看你怎麼將鐵塊運回來!

自己駕車已經有四五年了,這架車前些天又經姚匠首細細地檢查、修理過。姚木匠拍着胸脯保證說,這架能運上兩千斤的馬車,只要不是道路崎嶇不平,在沒有溝坎的平路上,只裝運一千七百斤的貨物,跑得再快也絕對沒問題。

而架車的兩匹馬,雖然路程不遠的時候相差不是很大。但自己可是清楚得很,雙木商行那架車上的馬比自己這匹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跑起長路來那匹馬的耐力絕對沒有自己這匹好,四十里路下來,按以往的情況看,最少也能把它拉下三裡多四里的距離。

就是因爲自己有十足的把握,他已經把四年多積攢下的三百餘貫錢全都押在自己的身上。他的這一舉動,卻又被有心人探知,很快的回半城和雙木商行兩家開的莊上,本來押一賠一的利錢,變成了如今押回半城勝的只有十賠五。而押林強雲勝出的賭注,則升到押十賠十五的賠率上了。

這些情況被四兒探到,林強雲知道後心裡也不很踏實,這時他又再一次上下左右檢查自己的馬車。好容易忙完了,總算籲出一口長氣。看天色還早,暗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五十萬貫錢畢竟不是少數,用來買糧的話可以救活不少人呢。還是去找那馬老頭說說看,試試能不能用剛做好的‘水晶杯’抵這次的賭注,反正這玻璃杯自己還可以再做。”

拉上身邊的沈念宗,牽着山都的手緩步走入回半城的涼棚。

涼棚內,用布隔開了一塊地方,裡面隱約有人在內,聽聲音似是好幾個女人。高大的回半城站起身笑着說:“賢侄忙完了,快來喝碗茶消消汗。”

聽到林強雲的說話聲,一塊輕紗攔着的後面晃動幾下,有女人隔着輕紗朝外探看。

林強雲坐下喝了口茶,笑道:“馬大叔,你老經營海舶幾十年,見過的奇珍異寶肯定不少吧?”

回半城傲然應道:“那是當然了,老回回的祖上從大食到大宋,到我這一代整整一百二十多年了,本人自十四歲就跟父輩經商至今,什麼樣的奇珍異寶沒見過。不是老回回誇口,這世上的寶物沒有不曾見過的。”

林強雲掏出個布包,遞到回半城的面前:“那就最好不過了,小侄這裡有一件東西,要請您老的法眼給我看看能值得多少錢?”

回半城漫不經心地接過布包,放到小桌上。當他解開布包看到裡面的“水晶杯”時,眼睛發直,嘴也歪了。

輕紗爲門的布幔內傳出數聲輕微的驚呼:

“水晶杯!”

“至高無上的真主阿拉,偉大的先知穆罕默德啊,這麼大的水晶杯,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

還有人發出一連串嘰哩咕嚕的聲音,說的什麼話林強雲卻是聽而不懂。

回半城好半天才神魂入竅,顫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拿起“水晶杯”,上下左右地細細察看,嘴裡喃喃的不知說着什麼。

林強雲等回半城放下手裡的杯子後才問道:“怎麼樣,照您看這杯子能值多少錢?”

回半城想了想道:“不好意思,剛纔我把話說得太滿了。老實說,這麼大的‘水晶杯’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但按我家裡比這杯子小了一半的‘水晶杯’來算,這個杯子起碼也能值三萬到五萬緡銅錢。”

林強雲再次問道:“一隻‘水晶杯’能值三到五萬緡銅錢,按四萬緡來算好了,那折成會子就是二十四萬餘貫,或是折銀近七萬兩了。如果有三個一模一樣的‘水晶杯’呢,那又能值得多少?”

“一模一樣的三個?”回半城跳起來衝到林強雲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叫道:“在哪裡,快帶我看看,我們現在就去,快點走。”

林強雲拉開回半城的手說:“馬大叔哎,我們比賽的馬車即將開出了吶,要看‘水晶杯’也不急在一時吧?何況,小侄又沒說一定有三個杯子,只是問大叔你‘如果’有三個相同的杯子值多少錢啊。”

回半城的人一下子軟了,一步一頓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前,喃喃說道:“只是問‘如果有三個杯子值多少錢’?”人方坐下,忽地一下又跳起來,快步走到林強雲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問道:“不對,你又怎麼不問兩個或者是四個杯子值多少錢,偏偏問的是三個?肯定這世上是有三個一模一樣的‘水晶杯’,我敢肯定這三個‘水晶杯’都在你的手裡。你說是不是?”

回半城露出一副十分誠懇的神色,乞討般地哀求道:“好賢侄,比賽馬車算是我輸了成不成,帶我去看完了杯子後立即將彩頭送到府上好不好。就算是老回回求你了!”

“別忙,別急,”林強雲舉起茶碗再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們的馬車還是要賽出個勝負來的。不過,我可以用兩個‘水晶杯’作爲我們的賭注,請問大叔又準備用什麼樣的東西來和我賭呢?”

“三個!”回半城跳着腳叫道:“你說過有三個‘水晶杯’的,那就一定是手裡有三個。你用三個‘水晶杯’做賭注,我可以……可以用三斗真珠做賭注。”

林強雲有點吃驚地,是不是多了,一百五十萬貫銀錢呢。笑着問道:“三鬥珍珠,會不會搞錯了?”

回半城艱難地吞了下口水,一臉豁出去的模樣,咬牙切齒地說:“四斗真珠,不能再多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布幔內響起一陣嘰哩咕嚕而且極爲快速的聲音。回半城聽得一怔,那陣聲音一落,回半城向林強雲尷尬地笑笑說:“賢侄請稍等一會,我有事去去就來。”

右手按胸朝林強雲鞠了個躬,匆匆朝布幔內走入。

小聲而激烈的爭吵聲響過一陣以後,回半城垂頭喪氣地走到林強雲面前,嘆道:“林賢侄啊,老回回不知道前幾輩欠下了什麼債,我們的真主阿拉用這樣的方法來懲罰我。唉!”

說着,回半城轉身向着西方,五體着地禱告:“真主阿拉,請救救我吧,魔鬼的引誘已經呈現在眼前,如果沒有您的旨意,我們都將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偉大的先知穆罕默德啊,請告訴我,這次是否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辦。”

林強雲好奇地看着回半城趴伏在地,上身時起時伏,嘴角微微顫動。好半晌後才站起身來。

這位馬大官人笑容滿面地對林強雲說:“我們的真主,通過偉大的先知穆罕默德告訴他虔誠的信徒,你用三個‘水晶杯’作爲賭注,我就可以用兩斗真珠和城裡的‘含香苑’,再加上今年剛買撲到五年的酒庫做賭注。如果你真能贏了我的話,另外還有兩件很珍貴的寶貝也將輸給你。這下你該沒話說了吧?還有,林賢侄你一定要保證決不反悔。”

林強雲回過頭看了看沈念宗,向他問道:“叔,你看這事我們要如何處理纔好?”

沈念宗朝林強雲眨眨眼,一開口就徑自爲林強雲做了主:“沒問題,三個‘水晶杯’對兩斗真珠、一座‘含香苑’,還有已經交了一年課錢酒庫的生產經營權,這個賭注當得過。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林強雲說道:“我們就這樣定了,我林強雲說話算話,決不反悔。”

回半城裝出一副苦臉說:“林賢侄啊,你可一定要保證有三個一模一樣的‘水晶杯’纔好,如果沒有的話,我們的賭注就作廢了。”

林強雲斷然說道:“可以。時辰也差不多了,我們的比賽應該開始了吧。”

回半城見事情有了着落,也興致起來,大聲說:“好,我們的比賽這就開始。來人呀,快把我們的沙漏準備好,巳時一到就叫兩架馬車出發。”

回半城的叫聲傳出涼棚外,立時有數人不聲不響地擡着個小几、捧着沙漏進入棚中。安放好小几和沙漏後又悄無聲息地退出涼棚去,只留下那位公治管事守在小几旁,只等時辰一到就將沙漏擋口木片拉開計時。

涼棚外,回半城的馬車伕神情倨傲的高坐於車座上,四下打量着向他揮手鼓勵的人們,不時衝着熟面孔點頭致意。

而雙木商行的馬車伕,是個年近四十的中年漢子,對四下裡嘈雜紛亂的情景視而不見,臉色如常無動於衷,一派古井無波的模樣。

各項準備工作都已經就緒,兩位馬車伕也早早地就了位,只聽得一聲鼓響,早已焦躁不安的兩匹馬不待車伕叱喝,就向前方竄出。

隨着馬車漸去漸遠,直致塵埃落定,人們看不到馬車的蹤影了,人聲也就漸漸地安靜下來。

萬安橋位於泉州——剌桐城——東北角十七裡,以江心島中洲爲界分爲南北兩段,橋長三百六十丈,寬一丈五尺,兩側有石雕護欄五百根。橋上有七亭九塔二十八石獅。南、北兩端各造四座塔,其中一座婆羅門金塗式塔上,刻《偈菩月經》及釋迦造像。橋兩端立四尊石力神,守護橋頭。橋堍四角石柱上還有石琢葫蘆,旁有洞,中雕佛像。橋北一里左右就是洛陽鎮。

日近中天,天時大約是巳時正至巳時末之間,洛陽鎮南口一間雜貨鋪門前站着數十人,引頸向萬安橋方向張望。

遠處揚起一陣灰塵,有人叫道:“這麼大的灰塵,怕是兩架車一起來到,大家準備一下,按原來說好的,五個人裝一架車,每人搬五六次就能把車裝好。”

來的果然是兩架馬車,幾乎不分先後地同時到達雜貨鋪的店門外。不過,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匹拉裝飾華麗車的馬,跑得十分吃力,馬身上都是汗水,呼吸有點困難。

另一匹拉着一架白坯車的馬卻顯得輕鬆多了,神態從容地快步奔馳,馬身上略微見汗。

等在雜貨鋪外的人一接到掉過頭的馬車,立即有十個壯漢分成兩撥,迅速地提起地上放着的粗麻布袋置於車上,幾乎不分先後將兩架車各裝上三十四個袋子。

叱喝聲同時響起,兩架馬車向來路飛快地馳去,不消片刻便消失在人們的眼中。

把彎曲的前橫杆改成柔軟的脖套後,拉車的馬再不用像過去般被自己前衝的壓力勒得氣都喘不過了,它能很自如地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到往前拉車上。

而拉着回半城車子的那匹馬,在這次的比賽中,特別是回程的車上裝有一千七百斤東西后,吃的苦頭可大了。

這畜牲快跑時不但脖子被勒得難以透氣,而且不知道怎麼回事,剛動身的數里路上還很平衡的車子,急奔了幾里路後車上的貨物向車子前部滑移,變成了前重後輕,跑起來極爲不順。兩架馬車出了五里之後,它是越來越是不支,前行的速度漸漸地慢了下來。雙木商行的白坯馬車,已經輕輕鬆鬆地跑出十多丈外去了。

這種情況把駕車的車伕急得破口大罵,狠狠地用長鞭往它的馬股上抽。這匹可憐的馬,屁股在車伕的鞭打下疼痛難忍,它大約也想追上過去比自己稍差一籌的同伴,可就是有心無力,任是怎麼奮力也只有看着那架白坯馬車越走越遠。

跑到回程近一半的路途時,這位年輕的車伕發現,除了三丈多寬的土路上還飄揚着前車帶起、現在已經慢慢稀薄的泥塵外,目力能及的前方除了每隔三十丈有個人守在距路邊數丈外,空蕩蕩的路上連鬼影也沒有一個,更別說是馬車了。

比賽輸了還沒什麼,反正自己已經盡力了。最令他受不了的是,那些在路邊守候回半城的家丁們,看着自己的眼光,裡面既有惋惜,又有可憐。還有因爲押錯了賭注而輸了錢的,一見到這架馬車到來,就直吐口水,或者乾脆衝着他破口大罵。

不但是他自己,就連那匹無辜的馬也顯得垂頭喪氣,有氣無力地掙扎着跑完了全程。

當遠方的驛道上出現白坯車的身影時,留在原地的數千人中響起了一片哀嘆聲,隨即又有另外的人爆發出震耳的歡呼:

“是雙木商行的車,先到的是雙木商行的車啊!”

“天哪,我贏了,我贏了呀,這下我們全家能吃上一年半載的上白米飯嘍!”

還有人則在偷偷地計算,自己這次能贏到多少,要善爲利用這次的好運氣,如何賺得更多錢財入袋。

回半城的馬車比雙木那架整整遲到了一刻時辰(相當於十五分鐘),這樣的結果讓大部分人都大吃一驚,神情沮喪。這也讓小部分把賭注押在雙木商行馬車勝出的人喜出望外。

毫無疑義,這次馬車賭賽是雙木商行這面勝了,回半城的馬車輸得好不悽慘。

雙木商行的馬車一出現在驛道上的時候,四兒在第一時間內跑進涼棚通知了公子和雙木商行的所有人。

林強雲一把抓過放於几上的“水晶杯”,小心地用布包好放入挎包內,呵呵笑道:“馬大叔,實在不好意思,這‘水晶杯’不肯到你家去,它還是願意回到我的包裡來。”

讓人覺得奇怪的是,回半城非但沒有表現出半點因輸了比賽而喪氣的神情,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樣子。

林強雲和沈念宗對望了一眼,兩人都不解地搖搖頭,同時露出疑惑的臉色。

沈念宗看林強雲一直沉默不語,覺得應該先站出來說話了,便對展開了愁眉的回半城說道:“馬大官人,依我看這次的賭賽已經勝負分明,塵埃落定了。我們是否要商量一下彩金的支付和‘含香苑’的交割,以及酒庫事宜的接手了呀?”

回半城興沖沖地笑着說:“當然,當然。這事就由我家的公治大管事負責和沈先生一起去辦好了。”

轉過頭面對林強雲,盯着他看了一會後,站起身走近拉着他的手,將林強雲扯起來,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林賢侄,我們走,去你家看看另兩個‘水晶杯’,我一定要看清楚三個‘水晶杯’究竟是否一模一樣,它們放在一起會是個什麼樣的情景。順便到你家吃上一頓飯,把輸掉的錢用肚子裝回一點來也是好的。”

這回半城也真夠賴皮的,到林強雲家看了三個“水晶杯”,吃了飽飽的一餐飯,一直不說要回家,反而拉着林強雲在大廳裡東拉西扯地沒話找話閒聊,煩得林強雲直想罵人。

那回半城可不管你是否不耐煩,涎着臉就是不肯走。

下午申時,沈念宗匆匆領着人挑回珍珠,一起帶進門的還有兩乘轎子、十多個丫環使女。

自沈念宗一進大門,回半城立即就閉上嘴不再叨嘮,只把眼睛盯着林強雲看。

林強雲奇怪地看到,轎子上下來兩個用黑袍連頭帶身體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高個子女人,就連臉面也有黑色的紗巾遮矇住,只露出她們的兩隻眼睛。心中不由得大是納悶:“怎麼回事,叔把‘含香苑’的粉頭也帶回到家裡來了,那裡地方太小住不下麼?這兩個粉頭架子倒也不小,做妓女的都有這麼多婢僕侍候。”

兩個女人雖然有黑布袍包裹着,但她們在黑布下的身材長得極爲勻稱,高低有致,十分惹火。

沈念宗把情況一說,原本迷惘不解的林強雲跳起腳大叫:“不行,這事萬萬不能這樣做……”

回半城哈哈笑道:“今天上午你保證過決不反悔的,現在說不行已經太遲,沒用的了。林賢侄呀,人,我已經交給你了,要怎麼處置那是你的事,隨你的便。反正輸出去的東西我老回回是決不會收回來的。侄賢慢慢安排,老回回要回家去睡上一覺了。”

話才說完,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跑出大廳,鑽進華麗的轎車徑自走了。

“中計,中計了。”林強雲一時不知道怎麼辦好,只是不停地連聲嘆息:“這可怎麼辦吶,該死的回半城,送了兩個燙手山芋給我,把她們怎麼辦?”

轎子上下來的兩個女人一前一後的走進大廳,到林強雲的面前盈盈跪下。

個子稍高的那個女人雙手捧着個黑底金漆盒子,跪下後高舉過頂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串話,聽聲音她的年紀很輕,大約不會超過二十歲罷。

林強雲揮手示意她們起來,瞪大眼睛大聲問:“你說的是什麼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這女人外露的眼睛裡充滿了笑意和喜悅,站起來後又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通。看到林強雲還是一臉茫然的樣子,“噗”的笑出聲來。

四兒見林強雲手足無措的可憐模樣,一反過去的老實相,嘲笑道:“公子啊,你不是會說什麼‘谷倒拜’、‘瘦驢’等番話嗎,怎麼這番婆子的話又聽不懂了?”

林強雲沒好氣地罵道:“你個混小子,敢來笑我。”

罵完又嘆道:“唉,你們哪裡知道,過去我讀書的時候,英語只考十多分的吶,我說的什麼‘谷倒拜’、‘瘦驢’之類的話,還是因爲單詞背不下,好不容易纔想出用漢字寫在它旁邊,覺得好玩才能記得幾個的。就因爲這樣,還被老師因爲發音罰站了好多次。若不是*到來,英語這樣差的人,怕是連初中也畢業不了的。再者說了,海外的番國有百多個國家呢,誰又能學得會百多種番話呀。”

四兒別的聽了覺得糊塗,聽得說其他的番國有百多個,頓時傻了眼。自公子讓他當上探子頭目以後,他就雄心勃勃地要大幹一番,準備除了在大宋廣佈‘特務’以外,將來連大宋境外的其他地方也要派出自己的手下,讓公子的生意做大到連公子都弄不清到底有多少。這下被公子一說,方知想想還可以,真要做起來卻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那女人看林強雲主僕倆大眼瞪小眼地站在廳中不說話,眼睛裡的笑意更是濃郁,走上幾步挨近林強雲,施了個蹲身禮,操着生硬的閩南話說:“公子主人萬福,您終身的奴隸、永遠對您忠心的黛絲娜、荷絲娜,願意爲她們的公子主人做任何事。這是我父親交給我們的私人財產,現在也是公子主人的財產了。”

“你們叫黛絲娜、荷絲娜,能聽懂也會說我們的話?”林強雲聽這女人說出自己能勉強聽懂的漢話,總算鬆了口氣,見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避開她的視線問道:“你也是大食人嗎,這個女人也是你的族人,和你又是什麼關係?你父親是誰,爲什麼會丟下你們不管?那‘回半城’馬大官人有什麼陰謀,把你送到我這裡來幹什麼?”

一連串的問號把聽、說漢話都很困難的黛絲娜聽得一頭霧水,根本就不明白林強雲說的是些什麼。瞪着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不知所以地直勾勾看向林強雲。

在黛絲娜身後站的荷絲娜走前兩步,睜大她水汪汪的眼睛,一副十分好奇的樣子,對林強雲上下看個不停。末了,還附在黛絲娜耳邊嘰嘰咕咕地不知說了些什麼,逗得黛絲娜渾身顫動,“咯咯咯”地尖聲笑個不停。

沈念宗皺起眉頭,不滿地喝止道:“兀那兩個番邦女子,在林家大廳內如此大聲喧笑,太也放肆了,還不快快住口!”

黛絲娜被沈念宗一喝,立時止住笑聲,和荷絲娜兩人似受驚的小兔般躲到林強雲的身後,扯着他的衣服探頭向沈念宗察看。

林強雲輕輕拉開兩個女人的手,對沈念宗笑道:“叔啊,讓她們笑吧,這些番女不知我天朝上國的禮儀,又缺調少教的,自然是放肆了些。我看還是找人將她們送回馬老頭那兒去,省得叔看到她們不受拘束的樣子煩心。”

沈念宗一口就回絕林強雲的提議:“那可不成,這兩個番女和那些丫環婢僕都是我們贏來的彩頭,哪有就這樣送回給‘回半城’的道理。更何況這兩個番女據公治管事說,是給你做妾侍的,也不好就這樣送回去吧?留下她們,等以後找人認真調教就是。”

林強雲無奈地說道:“哪……好吧,就讓她們先留在家裡。讓小侄先問清楚她們的來歷,再決定把她們安置在什麼地方。”

回過頭,緩慢地、一字一頓的對兩個女人說:“你們聽好了,先回答我你們是什麼人,爲什麼回半城會故意把你們作爲賭注送到我這裡來?”

黛絲娜嘻嘻出聲地笑着拉了荷絲娜走到林強雲面前跪下,再次用雙手高舉黑底金漆盒子,生硬地說:“我至高無上的公子主人啊,這裡面的東西會讓您知道,您忠心的奴僕是什麼人,爲什麼會到主人尊貴的大房子裡來的,請您用高貴的手把它打開,再用您能洞察一切的銳利眼睛看看吧!”

“小箱裡有東西能知道兩個番女是什麼人,這倒是要看看。”林強雲暗道:“就是沒有,也可以去問問回半城馬老頭,看他究竟安的是什麼心。”

接過黛絲娜高舉的黑漆描金小箱,一個長八寸寬五寸高不過四寸的小箱子,在林強雲想來總不會有多重的。但小箱一入手,林強雲就知道自己錯了,這個小箱不知是什麼做的,它的重量不下六、七斤,前面還掛了一個金光燦爛的小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