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羨禁苑

“你就願意這樣無名無份地跟着我?”

“生而爲妾,連我南楚燕氏的族譜都入不得!”

“因着母親身份低微,你的子嗣斷然不可能繼承王爵。”

“阿吾,若你沒有騙我,真心想同我在一起,爲什麼不肯嫁給我?難道你也如凡俗女子一般,只念着露水情緣,並不願與我一生一世?”

他的每一個問題,每一句話,她都答不上來,唯有默默坐在軟墊上垂淚。燕桓素來陰沉,但也算喜怒不形於色,更別提會爲什麼人動怒。生平頭一次向一個女子約以婚姻,卻被她毫不留情的拒絕,連同着南楚皇室的尊嚴都被她踐踏殆盡,他的憤怒更勝過難堪。

“每每哭得梨花帶淚,倒似是我欺辱了你。若你願意哭,就跪在這裡哭個夠!”燕桓說罷,並未看她一眼,卻是轉身拂袖而去。

他是南楚國長皇子,嫁給他難道屈辱了她不成?若說她從前是萬萬人之上的天子明珠,他堂堂正正地求取,也擔得起一個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然而此時今日,任憑她再自詡矜貴,也不過是他榻側的婢女而已。他逼她至這一步,爲何她還不肯對他袒露真心?

他知道,她始終不肯在他面前承認自己的身份。若是他將齊贏與林馥同時捉來對峙,阿吾便會再無半分退路。可是燕桓知道,她看似柔弱,骨子裡卻執拗得很,若是將她逼到無地自容,他都不敢想象她會做出什麼。

她既然落到他手裡,奪她身心不過是早晚的事,何必急在一時?徐徐誘之,徐徐誘之!燕桓在心裡不停地重複,這才感覺到氣息順暢了些。

趙辛已等在室內等候,見殿下一人進來,這纔將奉上一方密封的木盒,“那七十二死士,寧死也不肯透露半分真相。及至昨夜,唯一的活口也自盡了。”

燕桓沉默半晌,“雖是無名無姓之輩,也算爲主盡忠的義士,留全屍,厚葬了吧。”

燕桓一邊說,一邊將木盒放在案上。其上墜着一把青銅小鎖,他自是沒有鑰匙,順手從阿吾的梳妝盒中摸出兩隻耳墜,將其上的銀針捋直,然後順着鎖眼緩慢地探入。反覆嘗試了幾回,但聽得那銅鎖發出細微的聲響,繼而“啪”地一聲,落在案上。

燕桓緩緩打開木盒,其中疊放着一沓信封,每個都以紅色祥雲火漆封印。他不由讚許道:“這玉屏郡主不愧是個出身綠營的。”

展開第一本薄簿,乃是先帝遲晉之的生平事蹟。燕桓早就對各國國君瞭若指掌,果真沒有什麼新鮮處。而這些封存的密信,乃是新帝遲榮誅殺叛逆之後,抄沒家府所得。看來信上並未有什麼謀逆之言,否則早就會被焚燬。

燕桓打開密封的信件,如同打開一樁樁塵封往事。這些信件乃是兩位已故的北齊名將、丞相管佟與武德將軍公何盛的書信。原來在數十年前,遲晉之還是太子之時,便與管佟一起去過樑國境內。

第一封乃是管佟寫給公何盛的,“樑境甚是富庶,但見行人往復,貿易不絕。婦人,少女不藏於深閨,但凡有一技之長,皆能自力更生。”

公何盛的回信則比較簡單,畢竟是個莽夫出身,“滿街女子,我好羨慕!”

管佟其後又回信說:“怪哉,樑境女子竟能爲官,與男子爭鋒朝堂!”

公何盛大吃一驚,“女子便要哄在榻上,焉能被旁人瞧去!樑國太亂!”

及至遲晉之回國之前,管佟的書信上說:“太子魂不守舍,夜夜揹着我獨行,恐爲妖女所惑。”

公何盛反是讚許,“太子眼光好,看上的必是個絕色佳人。”

管佟在樑境的最後一封信上說:“美則美矣,然此女心思詭譎,深諳弄權之道,男子所不及。況且……已嫁爲人婦。”

燕桓看着書信,便不由笑了,彷彿兩個男子交頭接耳,在背後議論主人好色。而後二人同在贏都爲官,及至公何盛調離贏都,纔有了書信聯繫。

管佟曾說,“呆子,十萬火急,見信速將秦好原封不動送回贏都,太子已窺得你心意。若有半分逾矩,汝命休矣!”公何盛並未回信,或許是根本沒有收到這封信。

燕桓仔細讀了兩遍,心道秦好乃是北齊皇后,她入宮之前竟然與公何盛私逃過?腦海裡不由浮現出公何宇的一張臉來,這父子倆竟是一般模樣,以勾搭人-妻爲己任?

而後兩人又斷了聯繫一般,直至管佟又寫信,告知太子遲蘇大婚的消息。此時的公何盛,竟是寫得一手力透紙背的好字,與從前的莽夫判若兩人。

“代我祝賀殿下。一生一世,十全佳偶;兩心相知,百歲相守。”

燕桓將那信箋仔仔細細地瞧了幾遍,幾乎能猜想到公何盛咬牙切齒手腳顫抖的模樣,他險些在紙上穿出個洞來!而後的內容更是精彩絕倫,秦好入主東宮,太子遲蘇罷黜後宮。只一年,神武皇太后退居深宮,遲蘇即位,秦好爲後。一個弄權數年的老婦,便這樣安心交出軍政之權?這個秦好實在不簡單。

第二年,秦好誕下一女,取名遲悅。

燕桓的指端反反覆覆地摩挲着他喜愛的那個名字,他的小阿吾,原來有這麼一個手腕過人的母親。

管佟將消息告知公何盛後,他回信說,“我心上歡喜,竟是比自己生了孩兒還要歡喜!”

燕桓心道:別人生孩子,你有何歡喜?那管佟大約和他想到了一處去,回信中說,“你小侄女林兒已學會劍指春秋,呆子,你也該成親了。”

多日以後,公何盛的回信既囉嗦又潦草,“曾經滄海,再難對旁的女子有半分情愫。原來此生最快活的,便是在廊下陪她看雪。若有來生,我縱是踏遍宇內,也要在他們之前遇到她……今夜飲了酒,話多勿惱。”

管佟的書信中,只回復了兩個字,“癡兒。”

而後公何盛收養一子,取名公何宇。四方上下曰“宇”,宇室房舍以爲家。燕桓也聽說過,公何盛出身低賤,雖是行伍出身,卻數年來如一日,孜孜不倦地讀書習字,後拜一品大將軍。他至死未娶,唯有義子養於膝下。原來他生平所願,並非榮華富貴、權勢滔天,而是築一方屋舍,與那註定不可能相守的女子相守。

燕桓將信箋逐一排在桌上,他從前知曉與不知的,未曾想過的,盡數在這薄薄的紙箋之上。外面天氣晦暗,竟是落了雨。待燕桓第二次再看那信箋,不由豁然開朗。原來那位在樑國爲官,心思詭譎,嫁爲人婦的,正是日後登臨六宮之首的秦好。

燕桓不由琢磨,“趙辛,你說一個歷經千帆,貴不可言的男人,怎麼會對一個已爲人婦、還同屬臣歡好過的女子情深似海?”

趙辛望向陰晦的窗外,“情之一字,實難琢磨,許那女子天上地下,只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