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乾咳兩聲,沒敢繼續笑,換個話頭問:“你爲什麼覺得是承乾?那小子又犯什麼蠢了?”
看來皇后至今沒把血玉韘的情由完全告知丈夫。魏叔玢卻是明白其中緣故的,抱膝屏息聽皇后如何回答,等了良久,女子溫潤的聲音才緩緩道:
“前幾日,我已說過,武德年間就將你在河東給我那枚玉韘,賞給了承乾收戴。年初,大哥那長女婉昔在婚禮上不幸身亡,她閨房中卻出現那枚玉韘,被查案的十四弟和瓔娘她們發現……”
“啊?”皇帝語調驚訝,“你給了承乾,他卻轉送了堂妹?那是什麼意思……你覺得?”
皇后輕輕笑了聲:“什麼意思?子類其父,你覺得我會往哪裡去想?一娘雖姿色平平,卻身世特殊惹人憐……後來我當面詢問承乾,他賭咒發誓矢口否認,瓔娘她們去查了,也說不象他兄妹倆有私。恰好那時四弟妹母女突然失蹤,我就又轉而疑上了阿楊……”
“你懷疑是承乾和他四嬸的私情被一娘發現,所以殺人滅口。”天子一語挑明妻子心思,口氣還挺輕鬆的,“好吧,實情也非如此,算是我們兒子替父受過了——如今你打算怎麼辦?”
聽他的腔調,不知情的還以爲是長孫皇后在外面偷人弄出私生子來了呢……魏叔玢在帷牆後忍不住翻個白眼,皇后在帷前則籲出一口長氣,嗤之以鼻:
“我打算怎麼辦?我猜疑冤枉了承乾,現在真相大白,撫慰着他些就是了,難道叫我做孃的給兒子賠不是麼?何況我看他回話的模樣,那孩子還是心裡有事,不肯直說,唉,也不知他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承乾沒事,他好着呢。”皇帝有點不耐煩,“一孃的案子,到現在也沒辦清白,還把你牽連在裡頭,我一想到就不歡喜。可恨魏徵那羊鼻老兒說什麼都不肯繼續查,我都許諾了賞他三萬絹聘禮,他硬頂着不要,寧可賣女兒!這幫山東窮書生,一個個都什麼心腸,氣死人了!”
忽然聽到天子提及自己父女,魏叔玢心臟砰砰直跳。皇帝的語意還頗同情自己,她更是大爲感激,不過……爲什麼總覺得這些話說得很敷衍,皇帝心思並沒有真在這些事上?
皇后也沒接他話茬,連敷衍應聲都沒有,便似全沒聽見。天子自己又唧咕幾句,終於腆着臉提起他真正想說的話:
“還有,那什麼……楊氏孃兒幾個,如今都在慈和寺,她信裡好象說快產了……真麻煩,但願生個女娃最好,你說是不?”
皇后還是不理。她丈夫笑道:“你知道,我從來不耐煩跟這些女子小人胡纏。眼下又是守國喪,又是西北征戰,藩國啊,商道啊,和親啊,一大堆軍政要務等着辦理,哪有閒心弄後宮閒雜?這些也向來是你在管嘛,多少年了,從來沒叫我在家裡煩過心,怎麼你今日動了氣,真想丟開手,給我添亂?那還是我家娘子的爲人麼?我斷定你絕對不忍心。”
“剛我不是請敕了嗎?”皇后聲音又透出疲憊,“怎麼處置,陛下總得先劃出個章程來,妾纔好去辦。”
得,兩口子說了這半天知心話,又回到一開始起步的地方去了。
皇帝又在撓頭,嘿嘿笑道:“我有什麼章程?總歸你看着辦就是了,怎麼都行,我絕對不干預——這就跟打仗一個道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將軍撒出去了,就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要是事事掣肘隔遠了瞎指揮,非打敗仗不可——”
“哐”地一響,皇后似是拍擊了下牀面,打斷丈夫的瞎扯——實在是太明顯的瞎扯,連魏叔玢都快聽不下去了。
“唉唉,至於的嘛,”皇帝居然苦口婆心地勸起妻子來,“真不算什麼事,你別往心裡去啊。這樣吧,你要覺得窩屈,那就一了百了!不過是差人去傳道口諭嘛,此後再也不用提起來了,好不好……”
這意思……是去傳道口諭賜死楊妃一家?
皇后猛地咳嗽起來,聽上去很象是怒急攻心一口氣哽在了喉裡。皇帝連忙摟住妻子給她拍胸撫背,順氣順了一陣,皇后才咳嗽着迸出幾個字:
“……作惡……傷天害理……要算在我帳上麼……”
“那怎麼能?”皇帝愕然,“當然是我的過失。就算將來運氣不好,泄漏出去了,世人也只會指摘我,與你有什麼相干?——你只管放一百個心。”
陛下你就不能把最後那一句咽在肚子裡麼……果然,前面幾句猶可,最後一句話音未落,皇后又復搜心刮肺地大咳起來,聽得魏叔玢直擔心她會當場噴血而亡。
皇帝也嚇到了,摟着妻子一疊聲喚人。帳門外立即涌進一羣宮婢侍娘,圍着皇后打扇喂水掐人中。
一頓折騰不了,忽聽皇帝在問:“什麼?你說什麼?”
皇后的聲音氣息微弱,喃喃說了些話,魏叔玢根本聽不清楚。只能聽見皇帝安慰妻子:“那是,你放心,我不輕舉妄動就是了。你也別想了,等你身子將養好些,有精神了,這些事再來慢慢處置也不遲……”
再來處置……陛下你是拿定了主意,不用這些糟心爛事耗幹你的結髮元配不罷休?
皇后也沒再說話,似是再沒氣力搭理丈夫了。皇帝命宮人“去把輦擡到門外”,又親自將妻子兜在雙臂裡抱了出去,侍奉人等自也跟着一擁而出。一時寢牀附近又只剩了魏叔玢一人。
魏叔玢小心地先從牀後探出頭,確定左右視野內沒有人影,手腳並用爬了出來。牀後還是積了不少灰塵,弄得白麻素服上有明顯的污黑漬,她一邊拍打身上,眼光卻不自覺地溜向大牀。
牀上沒人,枕邊只留下了那個角上繡有步搖釵的錦囊,皇帝夫婦誰都沒帶走。魏叔玢忍不住上前一步,把錦囊拿了起來,湊近些看,能看出錦面已經顯殘舊,不是新做的,或者是用舊手帕之類改制的。囊中略鼓,一捏裡面還有硬紙的窸窣響動。
楊妃寫給天子的書信,似仍裝在裡面……魏叔玢大着膽子抽開囊口,從裡面取出那捲細紙,也不敢展開看,匆匆塞入自己懷中,又把錦囊合好,放回原處。
剛纔偷聽皇帝說話,她覺得天子仍然對“查探一娘死因真相”懷有興趣和期待,也暗自指望憑此與皇帝談交易,拿到五萬絹,爲自己贖回自由,也幫李元軌擺脫束縛。
楊步搖這封信,或許就有助於她進一步調查此案。那美婦人與臨汾縣主之死關係太密切,就算兇手不是她,她肯定也知道不少相關的隱情……
魏叔玢一邊盤算,一邊輕手輕腳地向大帳門口走去。她覺得天子和身邊宮侍此時應該正忙着送皇后回立政殿養息,拔寨起駕走個乾淨,而永安宮這裡的雜役也不能立刻就進來收拾,這時間是個空檔,她應該能趁機混出去。
掀捲起的帳簾外,陽光刺眼而鴉雀無聲,跟她預想得一致。她在光線昏暗的帳內呆得久了,乍一走近室外,只覺頭暈目眩,舉手遮着眼簾,想快速下階去回紫虛觀,不防出帳一轉一跑,結結實實撞到一人後背上。
那人是個男子,身高肩寬體格堅實,魏叔玢被反彈得倒地仰天,周圍還迅速響起衛士們的呼叱聲。
一瞬間,她以爲自己撞到了李元軌,因爲身材和眉目都有幾分相似……隨即她就意識到想錯了。
微皺着劍眉向下注視她小臉的,是李元軌的二哥,大唐天子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