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一日惟一令她高興的是李家老夫人與大花小花一干女眷的平安歸來,老夫人是出了城才知真相,到了山上寨子也不曾閤眼,與其他婦人孩童一齊坐在大堂之中焦急地等待消息,直到副將帶人來護送她們回去,她纔將心放回原位。她見到沈寧,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幾遍,一面責備她如此莽撞,一面又關心地詢問她是否有何處受傷。

沈寧忍着老夫人碰到傷處的銳痛,笑着表明全然無事。

自然老夫人心氣一鬆,又不免一頓責備。

花破月左顧右盼,卻不見那人蹤跡,猶豫再三,她還是拉了沈寧到一旁,“他呢?”

誰知沈寧竟然臉色一變,支支吾吾。

見狀花破月更爲焦急,“你倒是說話呀!”

“你跟我來。”沈寧低着頭掩住神情,拉了她的手往黃陵休養的屋子走去。

花破月一時心涼之極。進了屋子,血腥味與中藥味撲鼻而來,花破月掙了她的手,三兩步跑了進去,頓時見韓震毫無血色地躺在牀上,一名奴婢守在一旁。

沈寧叫了婢女離開。

花破月一心在昏睡的韓震身上,她緊緊注視着韓震蒼白如紙的臉與同樣蒼白的嘴脣,顫抖着問道:“他怎麼了?”

沈寧不說話。

“韓震,韓震。”花破月撫着他的臉,輕聲喚着。

無人迴應。

“你倒是說話呀,他到底怎麼了!”花破月眼眶紅了。

沈寧又沉默許久,才低低開口,“大夫說……他快不行了。”

“你騙我!”花破月立刻反駁。

沈寧又不說話了。

“昏睡”中的韓震表示她的確將沉默這門學問掌握得很好。

“他武功那麼高強,有誰能輕易傷得了他?你都沒受傷……”

“他對付的是散童子。”

“散童子!”花破月渾身一顫。

“你認識?”沈寧還打算將那人妖魔化一番,說辭都準備好了。

花破月只覺血液倒流。她怎麼不知散童子其人?當年她男扮女裝自花府後山偷溜,遇到只剩一口氣的韓震,用了爹送與她的吊命丹才勉強保了他性命,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使他恢復元氣。她清楚地記得,那時的韓震告訴她,傷他的就是名叫散童子的人。

“怎地又遇上他……”她的手無法剋制地抖了。

“他是那個克蒙二王子的護衛,韓震與他打了很久,剛回來還看着沒事,誰知道過了一會就吐了好大一口血,大夫說他心脈全斷,只靠一絲氣脈支撐,活不了幾日了。”

故事太過逼真,讓本就陷入恐慌的花破月驚叫出聲,“不——”她撲向彷彿只是睡着的男人,又不敢壓着他,輕輕一動,淚珠便掉落在韓震的臉上,“韓震,你不會死的……”

聽出她聲音裡的哽咽,沈寧馬上趁熱打鐵,唏噓一聲,“那傢伙,剛剛還醒着,說他此生也無牽掛了,只是遺憾終不能娶你爲妻。”

淚珠不停落下,花破月的聲音卻異常冷靜:“誰說不能,我要嫁給他!”

沈寧立刻道:“你瘋了!他活不了幾天了!”

“活得幾天我都是他的妻,死是他的鬼!”生離死別之際,她哪裡還顧得了世俗一切。

“你……”

韓震緩緩睜開了眼睛。

“韓震!”花破月的眼片刻未離,見他醒來頓時一喜,她狼狽抹去眼淚,嗚咽道,“你快好起來,我答應與你成親。”

韓震的眼裡帶着前所未有的柔光,他沙啞地道:“傻子,我都快死了,你還嫁給我做什麼?”

“我不管,我就是要嫁給你,你說過娶我爲妻的!”

“我想娶你是想照顧你,不是讓你進門當寡婦的。聽話,好好的。”本應順着話走,但韓震見那張梨花帶雨的小臉全是悲悽絕然之色,突地有感而發,心憐她的倔強。

沈寧本是看戲的,可不知何時卻也陷入戲中,眼神恍惚起來。那時的他也在病榻上對她說過同樣的話……

花破月見韓震如此,更是不疑有假,凝視着他咬着下脣沒有哭出聲來,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珍珠,止不住地往下掉,沈寧只看見她的肩膀在不停地一抖一抖。

韓震開口低低安慰兩句,全然無用,那壓抑的哭聲像針似的一針針刺進他的心頭,終是受不了心尖上的人兒受這般妥屈,唉了一聲,起身將她擁在懷中,“莫哭了,是騙你的。”

花破月頓時呆住了,長長的眼睫毛上掛着淚珠,止住了哭泣卻止不住抽咽聲,那模樣兒真真我見猶憐。

“騙你的,我沒事。”罷了罷了,知曉她對他有情就夠了。

“你、呃、太過份……”花破月全身虛軟,倒在他的懷中。

沈寧早已悄悄退了出去,思及房中的一對,輕笑出聲。

“李寡婦!你還有臉笑!”突地一聲大聲怒罵自偏院拱門處傳來,聽得衆人一驚,齊齊望去,一個披頭散髮形容憔悴的肩粗膀大的婦人滿臉悲悽與憤恨地闖了進來,直直向着沈寧衝來,還未站穩便是一巴掌揮過她的臉,“啪”地一聲重重脆響。

還未等人反應過來,那婦人指着沈寧就歇斯底里地大罵:“你個遭了罪的破落掃把星,小賤人!你還我的丈夫來!你生了喪命剋夫還不夠,還把我的丈夫剋死了!你還我丈夫來!”

沈寧被打懵了一瞬,眼見那潑婦張牙舞爪又要動手,她下意識往旁一避,幾個近處的傷員忙把那婦人架住,一人喝道:“張家嫂子,你這是作甚!”

“娘——”張家未滿九歲的小兒害怕地抱住親孃大腿。

那張家嫂子雙手一掙,哭天喊地,“老天爺喲!誰來幫我作主喲!”

偏院裡頭有許多留下來幫忙的雲州婦人,她們見狀急急上前,“張家嫂子,這究竟是怎麼了?”

見有人接話頭,張家嫂子更爲凶神惡煞地指着沈寧,“都是她!若不是她自作聰明,我那老鬼也不會死!”

衆人一時默然。

“李寡婦!你不就是個晦氣的掃把星,不在屋裡頭爲丈夫受寡,還跑到外頭來裝什麼風騷樣子,哄得那些個男人一愣一愣,個個學拳腳挖秘道,還以爲真能與殺人不眨眼的克蒙蠻子作對,我早就對我那老鬼說過,那是雞蛋碰石頭!可是他偏不信,偏把你的話當作聖旨一樣,這下可好,本來咱們全部都逃得掉的,就是聽了你的話,那屍體都堆成了山!你怎麼不死,你怎麼不死!”張家嫂子眼紅脖子粗,作勢就要上去掐她。

攔着她的人費了好大力氣才阻止了她。

一些死了丈夫的婦人站在張嫂子身後,哭哭啼啼不敢上前,但那看向她的眼神也明明白白帶了幾分譴責。

沈寧總算在她的罵罵咧咧中回過神來,她摸了摸發燙的臉頰,冷冷地橫了一眼過去。

張家嫂子頓時噤聲。

偏院一時也寂靜無聲。

沈寧一般不跟人吵架,她打架。講道理不行了,直接上拳頭招呼,誰贏誰對。於是這性格面對女人而言很吃虧,她不能打一個弱女子,就只能躲。

她握了握拳,壓下被人甩一巴掌的本能火氣,繞過被架着的張嫂子,冷着臉徑直走出了偏院。

無人敢攔。

花破月與韓震聽到吵鬧早就開了門,見沈寧壓着火氣走了,她厲聲對張家嫂子道:“若不是她,你還能站在這兒破口大罵?早帶着你張家的獨苗苗與你丈夫黃泉路上團聚去了!”

“你……”張嫂子被斥一通,擡頭就想罵回去,卻見韓震面無表情地站在她身後,又喏喏不敢言。

誰也沒注意偏院另一院門陰影處站立了兩人,將這場鬧劇盡收眼底。

隔日一大早,就滿街滿巷地傳來努兒瓴被擒已斬的消息,與老夫人等人聚在鏢局過夜的沈寧正在晨練,聽聞消息在校場站了半晌,又緩緩打了套太極。

不久有府衙差役奉遊知淵之命來請,沈寧婉言拒絕。事情已經超過她的預料太多,她得儘早抽身才是。招過差役耳語幾句,她微笑將他送走。

一轉頭,見也在鏢局暫住的花破月迎面走來,她暗道不妙,輕手輕腳便想逃走。

“李夫人。”

不冷不熱的呼喚讓她頓時轉身,揚起一張大大笑臉,“是花妹妹啊,今日天氣不錯,妹妹也起早啊。”

花破月沒理會她的諂媚,直直走到她面前,雙掌一合,便將她的耳朵蹂躪一番,“那樣的餿主意你也出!我讓你使壞,讓你使壞!”

沈寧苦着臉等她出完氣,安撫地捏着自己紅通通的耳,“我容易嗎我?”嘟噥一句,她又立刻八卦地問道,“怎麼樣,什麼時候過門?”

花破月本是餘怒未消,聽得她這一句又冷了臉,“什麼過門不過門的,誰說了我要嫁他!”

“大花,現在不是你哭得梨花帶雨的時候了。”沈寧涼涼道。明明兩人愛得死去活來,還較個什麼勁?

花破月面上一窘,慢慢地又變成自嘲之色,“旁人不懂我,你也不懂麼?”正是心繫於他,纔不能嫁與他。這已被玷污的身子……

沈寧沉默片刻,緩聲說道:“你見那小四巷的餘嬸子,當初餘大叔活着的時候那麼不待見他,百般嫌棄萬般鄙,待他一去,整日裡三餐不落地爲他供飯,人沒死前都沒這待遇。你難道也想走她的老路,非得要韓震去了,才能放下一切做鬼妻?”

花破月抿脣不語。

“不要等失去了才後悔,其實人生在世不過幾十載,回頭一望終不過黃粱一夢。”沈寧說着,眼神有些迷濛。她也偶爾想起,那現世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場長長的夢。

兩人沉默片刻,沈寧又道:“你好好想想吧。”言盡於此,她轉身離開。

晌午,陪老夫人用了茶,沈寧接到了小叔李子軒的飛鴿傳書,他們並不知雲州發生了惡戰,只告一切辦妥,不日即歸。

她正摩挲着紙條不知想些什麼,府衙竟又來人了,這次是遊夫人有請。她頗爲無奈,這夫妻倆怎麼一個個來?這內院之事反而沒法拒絕,她只得換了衣裳,與差役一同走了。

雲州府衙不大,前堂與內庭僅有一小巧錦池添色,沈寧走在迴廊之上,嗅到空氣中傳來的血味與清水混雜的味道,讓她不由皺了皺眉,望了望錦池。

只隨意一望,卻見池中涼亭有兩三名男子,似是對弈?此時日頭最大,她不由將摺扇擋在頭頂,眯着眼定睛,萬福站立一旁,那黑衣男子定是黃陵無疑,而那身着靛藍長袍者,低首拈棋,只單單兩個輕微動作,卻帶着無盡節制與優雅,像是與生俱來,又像是長年浸染,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突地那人擡頭,微微偏首,視線便與沈寧相交。

遠遠的看不清那眸子,可卻沒來由地驚了一驚,再細細看了那張臉,是六王爺東旌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