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沈寧當夜在皇帝懷中知道了這個消息。她“啊”了一聲,“可惜了……”好好的一個人才。

“一個甚少騎馬的文人也學別人風流,不是自作自受?”東聿衡何嘗不可惜?說起來也是恨鐵不成鋼。

“會不會是別人動了手腳?”

“他一介清貧文人,身上並無重權,誰會毒害於他?”

沈寧想想也是,隨即記起要事,“那沈湄怎麼辦?你給她指的夫婿就是這個狀元罷?”

“嗯。”東聿衡嘆了口氣,幸好這段時日忘了這一樁,旨意還沒下,“等過段日子朕再給她指個夫婿。”

“你看好些,家中多妻多妾的不要,最好是獨身的,官小一點沒關係。”

東聿衡微微挑眉。

“怎麼?”沈寧無辜地問。

“家中有妻有妾又如何?朕親自指的婚,夫家還能怠慢了她?”

沈寧沉默一會,“人的心只有一顆,女人多了,分得的也就少了。”

皇帝挑起她的臉,“你這是在怨朕?”

沈寧在橘黃的燭光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我不敢,”她頓一頓,加了一句,“你是皇帝。”

東聿衡凝視她平靜的臉龐,沉默久久,“你明白就好。”

沈寧勾脣,躺回一旁望着帳頂。東聿衡伸手再次將她撈進懷中。

“皇帝陛下,”沈寧的聲音輕輕飄飄的,“你有沒有……全心全意喜愛過一個女人的時候?”

東聿衡莫名地有一絲惱怒,“朕曾全心全意地喜愛了一隻狗。”

沈寧撲哧一笑,輕輕拍他一拍。

“你……”皇帝欲言又止,將她攬緊,“睡覺。”

深夜,二人睡得正濃,卻聽見萬福在外稟報有八百里加急的奏摺。

東聿衡立刻起了身,沈寧毫無怨言地跟着起來爲他更衣,因自己衣裳不整隻送他出了內殿。回到牀上,她尋思了一會,只怕是前線戰事有異。胡思亂想一會,又緩緩睡去。

隔日沈寧思量了一會急報的事兒,又憶起另一件事。她讓人召覃和風過來。

司天局相師既屬外臣,又屬內臣,與太醫之職異曲同工,連王太妃也喜聽相師批命。

后妃召見臣子,不得超過一個時辰,左右須有奴婢林立。沈寧在正殿隔着一道屏風召見了覃和風,只心想自己竟也有這麼作的命。

覃和風請過安,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覃相師,你找我,有什麼事?”屏風後頭傳來不慍不火的聲音。

覃和風拱手而答:“回睿妃娘娘話,微臣聽聞娘娘曾見過家師,故來一問。”

“你是指溫士伯道長?”

“正是。”

沈寧不答反問,“你怎麼知道我曾見過溫道長?”

“這……”覃和風猶豫一會,“陛下曾告知微臣,故而得知。”

沈寧驚訝,東聿衡又是怎麼知道她見過溫道長?即便派人去查也不能查出這陳年往事,忽而一張花顏映入腦海,她眼裡閃過懊惱,定是小花無疑了。她苦笑一聲,這小花,怕是把她的底兒抖了個十成十,幸虧當時子祺讓小花也退了出去,不然……

“是了,兩年前我曾在雲州李府見過尊師,尊師來府中借住,不想第二日竟在廂房平靜登仙。”沈寧頗帶遺憾地告知實情。

覃和風早已接受師父已登仙之事,卻是關心另一件事,“敢問娘娘,家師可曾爲您觀相?”

沈寧沉默片刻,“嗯。”

“敢問家師批命之語是甚?”

沈寧輕笑一聲,“你不也爲我觀了相?”

覃和風尷尬,白臉閃過一絲紅暈,“微臣學藝不精……”

“那便等你精了再來找我罷。”沈寧並不打算告訴他。

覃和風似是預料到這結果,他猶豫片刻,自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雙手高舉於頭,“娘娘,此爲微臣以娘娘生辰八字所批讖語,請娘娘過目。”

桃兒呈上,沈寧打開一看,淨是一些艱澀之詞,她隨意掃過,卻停在最後一句上。

命運多舛,恐幼年早夭。

眼中異光流閃,沈寧卻是輕笑,“這麼看來,我的命很硬。”

“娘娘,實不相瞞,您的命格天運與面相迥異,微臣着實想再爲娘娘觀一回相,還請娘娘成全。”

“放肆,娘娘尊容,豈是你想見就見?”秀如喝道。

覃和風跪了下來,“微臣只求一面,甘願領罰,死而無憾!”

沈寧沉默片刻,“覃相師,我先問你一句,陛下可知這生辰批語?”

“微臣不敢隱瞞。”

他可真能忍啊……沈寧搖搖頭,旋即看着屏風美人,對相師道:“你也不必再爲我觀相,我將你師父說的話告訴你。”她停了一停,而後說道,“溫道長說,我本不該來這世間。”溫道長着實是位奇人,他說的不是她不該來這世間,而是說她並非這世間之人。她詫異一夜,本想天明詢問他是否有回去之法,卻不料他竟在廂房中平靜地仙逝。

此言一出,春禧宮宮僕皆詫。娘娘果真非凡間之人!

覃和風大驚,果然!果然!他料想的怕是沒錯,雖肉胎爲沈家女,只那魂魄怕是不是那苦命的主。究竟她是遊魂還是神仙妖精?

“說老實話,我也不知溫道長這話是什麼意思,覃相師,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爲我解惑。”沈寧如今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哪裡有希望就往哪裡撒網。

夜裡東聿衡沒有來春禧宮,沈寧知道他宿在了乾坤宮。想來是發生了大事,她隔日去昭華宮請安時,打聽了兩句。

不想竟是水災。宜州區內大雨連綿,上游決口,下游十餘縣被大水淹沒。

沈寧自知這是十分嚴重的自然災害,心情沉重起來。

皇后道:“陛下正爲此事心煩,你們小心一些,好生服侍。”

衆妃嬪也知事態嚴重,方纔去乾坤宮請安,連個人都沒見着就被打發走了。

回宮的路上,沈寧對秀如耳語兩句,讓她叫人去注意上書房與御膳房的動靜。

秀如領命先行,沈寧擡頭,卻見花弄影目光悽悽地立在前頭不遠處。

她目不斜視地自她面前走過,不想花弄影驀地在她身後跪了下來,哀哀地叫了一聲夫人。她選擇了原來的稱呼,希望沈寧能記起往日的情分。

沈寧停下腳步,轉過頭平平淡淡地看向跪着的美人兒。人長得美着實是有好處的,不僅男子喜歡,女子也容易心生不忍。可沈寧現下的心情只是無奈。

花弄影是大花的孿生妹妹,雖然內向但也乖巧,她本有意磨練她走出姐姐的保護,獨自站在陽光中,可她自願縮在小小閨房足不出戶,無奈之於也只有看在大花的面上照顧於她。當初花弄影自作主張在東聿衡面前說大花已死時,她對她有所不滿,可也以爲這是她的軟弱所致,好歹她也有覺悟犧牲自己換取花家清白。可自她進了宮後,事情一件件一樁樁地擺在眼前,她纔不得不看清楚了花弄影的爲人,原來她從一開始就不是爲了花家,而是爲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她不甘爲捨棄小姐享受,才心甘情願獻身給“六王爺”,當她進了宮做了娘娘,又一心想着奪得皇帝的寵愛,把所有都拋之腦後,一再地利用於她……

沈寧從來愛恨分明,她對朋友掏心掏肺,最討厭被信任的人背叛。花弄影爲了留住皇帝居然把她也貢獻出去的那一刻,她在心裡就已經與她恩斷義絕。

白眼狼是養不熟的。

“夫人這是怎麼了?以往夫人疼我,現下怎麼理也不理?妹妹若是哪裡做錯了,夫人只管打罵便是,何苦拿了鈍刀兒一刀刀地割我的心?”花弄影跪在那兒捏着帕子泫然若泣。

眸子冷了一分,沈寧心想她選了個好地兒,這麼一跪一哭,無所事事的女人們該怎麼編排她們的故事?她自己都有一個好版本了,寡婦利用姐妹情深勾引皇帝,得勢後將妹妹一腳踹開。

她搖一搖頭,道:“道不同不相爲謀。你以後好自爲知罷。”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花弄影不想一向待她極好的夫人竟然這般不留情面,難道真如嬤嬤所說,夫人自打一開始就算計於她,只爲引得陛下注意?她面色一白,癱跪在地。

東聿衡依舊宿乾坤宮,隔日沈寧聽打探的太監回報,說是昨夜似又有急報,陛下在上書房與大臣商議要事,竟到三更纔回宮休息。五更天一亮,又起身上朝續議國事。御膳房已一整日未聽得陛下傳膳了。

“今早也沒吃麼?”

“陛下不曾傳膳。”太監頓了一頓,又道,“昨個兒夜裡,有兩三宮的娘娘派人送去了蔘湯等物,都被萬福大公公攔在殿外。”

“現下陛下在哪兒?”

“陛下與大人們在御書房裡頭。”

待那太監退下,秦嬤嬤道:“娘娘,是否老奴也吩咐膳房熬一份蔘湯送去?”御膳房專做帝王膳食,後宮每一宮都有自己的小膳房。

沈寧微微皺眉。

秦嬤嬤見狀,再接再厲道:“陛下喝與不喝,也是您的一番心意。”

沈寧這纔開口,“送去了就得讓他吃了。”他耗了大量精力,又廢寢忘食,身子即便強壯也是不好。

沈寧以前哪裡有這般細心,可一想他日夜操勞心細細地疼。

秦嬤嬤道:“娘娘的關心,陛下知道了定是極高興的。可陛下向來說一不二,吃是不吃端看他意願。”她暗示她的想法天真。

沈寧無奈,這不就是一個沒人管得住的任性大小孩麼?可是這個大小孩掌握所有人生殺大權,身邊的人也不敢往他虎口上捻鬚。

她想了一想,下了命令。

須臾春禧宮太監捧着一個大食盒出現在上書房門口。

片刻後,萬福領着那太監入內,在外書房躬身對裡頭道:“啓稟陛下,春禧宮娘娘爲陛下送來膳食。”

東聿衡本心情煩憂,聽他因小事叨擾,正要喝退,聽得是春禧宮的,抑了一分脾氣,道:“朕不吃,回去與娘娘說,睿妃有心了。”

那太監竟不領命,反而在外頭朗聲道:“陛下,睿妃娘娘說,人是鐵,飯是鋼,陛下心憂災民,更應保重龍體指揮救災。”

人是鐵飯是鋼?這是什麼古怪言論?在裡頭的幾位朝臣相視一眼。

東聿衡卻是眉角一跳,這聲音雖然似是粗了一些……難怪萬福將其放了進來。她好大的膽子!

後又聽得外頭說道:“睿妃娘娘還說陛下縱使身強力壯,大人們怕也餓了。”就不信皇帝不吃他們敢吃。

這話說到了衆臣心坎裡。賑災一事事關重大牽扯頗多,不僅上書房裡的朝臣,還有在外殿等候覲見的臣子,中書省擬旨官員個個飢腸轆轆,暗中叫苦不迭。

東聿衡一經提醒,擡眼看了看面前垂手以待的大臣,點點頭,“是了,萬福,賜膳義正殿,讓大人們都去用膳。”隨即又交待面前臣子,“快去快回。”

萬福領命,而後道:“陛下可要傳御膳?”

“春禧宮不是送吃的來了麼?進來罷。”皇帝語調淡淡聽不清喜怒。

萬福一喜,聖上肯進食便是好的。

那太監低着頭與幾位大人擦肩而過,走近內書房,擡起頭卻是一張笑吟吟的小臉,“奴才給陛下請安。”

東聿衡瞪着眼前太監打扮的沈寧,“胡鬧!”

“是是,回頭我領罰。”沈寧將食盒放在一旁的空几案上,自裡頭拿出一個四方琉璃大碗,裡頭乘着煮好的麪條,隨即拿出一個湯盅,將裡頭的雞湯倒進碗裡,又拿出配菜小碗,一骨腦地倒了進去,麻利地拌了幾拌,她雙手端給走過來的皇帝,“陛下將就着快吃罷。”

皇帝何嘗吃過這麼簡陋的湯麪,他稀奇地一挑眉,“你就巴巴地拿這個來給朕吃?”

沈寧道:“陛下現下也沒心思品嚐美食,還是填飽了肚子,商議國事要緊。”這湯麪兩三下就吃完了,多省事。

提及宜州水災,東聿衡心思又重了,他接過碗,默默地上榻吃起來。

沈寧見他眉頭緊鎖,柔聲道:“你且放寬心,事兒既然發生了,再煩惱也於事無補,如今最重要的是好好地解決這個難題。”

東聿衡吃了兩口,停了筷子,“朕……”他開了口,卻沒有繼續講下去,搖了搖頭,重新吃麪。

很快地把面吃完,沈寧又讓他把湯給喝了,東聿衡許是餓了,依她所言連湯也喝了個精光,這怕是廣德帝吃得最乾淨的一頓飯了。

沈寧收拾好食盒,皇帝擺擺手趕她走,沈寧爲他擦了嘴,踮腳在他頰邊輕柔印上一吻,“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說完她便提着食盒出去了。

東聿衡凝視那纖細的背影,摸摸被吻到的地方,眼底流露溫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