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曲城的守軍陸陸續續地退守到了秋明山上。一向冷冷清清的秋明山登時熱鬧了起來,只是這熱鬧裡有些讓人不願說破的難過和悲傷。
傅容一身是血。隨軍大夫正在給他包紮傷口。烏卻的那一刀其實砍得並不十分深,但是因爲傅容驅動內力藉此夾住了烏卻的彎刀,反倒使得傷勢變重了,血流不止。蕭墨遲此時也匆匆忙忙地趕來了,跟在大夫的後頭打着下手,幫忙遞東拿西,忙得不亦樂乎。
傅容好幾次擡眼看了看他,想對他明說魏楚生已經一命嗚呼的事實,但是一見到他的那一張認真的臉龐,不知怎的,竟無法開口。
蕭墨遲跟着隨軍大夫忙前忙後,將傷員全都料理了一圈兒後,他自己察覺到了魏楚生並不在。他隨意地抹了抹一額頭的汗,朝着傅容急急忙忙地問道,“魏楚生呢?怎麼轉了一圈兒也不見他的人?”
傅容身邊的親兵一聽這話都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其中一個人正欲開口的時候,傅容揮了揮手,攔住了他。
蕭墨遲即使腦子再慢也瞅出了些許不對勁。他試探着問道,“可是魏兄始終不願離開堯曲城?”
傅容搖搖頭,心思又一轉,覺得這事兒始終還是瞞不下去的。他淡淡地說道,“魏楚生死了,死在月氏士兵的刀下。”他雖年輕,但是征戰沙場也已有些年月了,早已見慣了生死,心中的情緒波動並不十分劇烈。但是他不知道如蕭墨遲一般會如何看待魏楚生的死亡。
蕭墨遲當即愣在了原地。
傅容有些不忍心去看蕭墨遲的眼神,便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無論如何,魏楚生定會覺得自己死得其所。”
他等了一會兒,見蕭墨遲並無反應便離開了,自去巡查各處士兵的情況。眼下正是戰況膠着的緊要關頭,萬萬不可鬆懈。這幫月氏士兵已經拿下了堯曲城,難保他們不會乘勝追擊攻上秋明山來。
蕭墨遲在原地呆呆地站着。正是盛夏,秋明山上的夜晚涼風習習,很是宜人。可蕭墨遲卻偏偏覺得有一股涼意從腳底一點一點兒地往上抽。
魏楚生竟然死了?那個活生生的人,只這半日未見竟然已經和自己陰陽相隔了?
蕭墨遲下意識地搖搖頭,想把這個晴天霹靂一般的消息從自己的腦海裡趕出去。一定只是一個玩笑話罷了,魏楚生怎麼會死呢?他可是信誓旦旦地說過自己一定要將那幫沙盜一網打盡的,現在那羣沙盜還在逍遙法外,他豈可撒手人寰,再不理會自己曾經立下的志向了?
蕭墨遲突然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這究竟是不是一個笑話呢?就像當日遲健過世的時候,遲健的身子已經冰冷冰冷的了,他卻還是輕輕地推着遲健的手,希望這人能再醒轉過來,能再追在自己的身後苦口婆心地嘮叨個沒完沒了。而這一次,他一定不會再捂住雙耳,只把他的話當作耳旁風。
蕭墨遲緩緩地後退了幾步,扶着一株老樹慢慢地坐了下來。
魏楚生已死。這並非玩笑。直到這一刻,蕭墨遲才感覺到戰爭原來離自己很近。之前,他總以爲戰爭這玩意兒離自己遠得很,就好像,他站在城牆之上高高地望着那羣月氏士兵,他與他們始終隔着一座城牆的高度,而這高度便已經在他們之間隔開了一條鴻溝了。可原來,不是如此。
傅容巡查了一圈兒後,見士兵已經按照他的部署安置妥當了,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他心裡惦記着蕭墨遲,這人未經歷過風雨,想必平日裡再樂觀,遇上了生死之事也該有些看不開。傅容這麼想着便又回頭去尋蕭墨遲,想安慰他幾句。
傅容找到蕭墨遲的時候,蕭墨遲正坐在樹下,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傅容也在他的身邊席地而坐,拿胳膊肘捅了捅蕭墨遲,“想什麼呢?”
蕭墨遲擡頭一見是傅容,“可還有機會去收回魏兄的屍骨?”
傅容並不欺瞞他,老老實實地搖搖頭,“現如今堯曲城內都是月氏族的人,想收回屍骨只怕難上加難。”
蕭墨遲一聽傅容如是說道,很是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傅容無言以對。
蕭墨遲悶了一會兒又問道,“那何時能重新奪回堯曲城呢?”
傅容想了想,斟酌着說道,“現在我們佔據着有利地勢,若能得援軍的幫助,裡外夾攻月氏士兵,興許便可以奪回堯曲城。只是現在壓根兒不知道援軍在何處,更是沒辦法聯繫上他們。”
蕭墨遲琢磨了會兒,試探着問道,“要不我去找一找援軍吧。”
傅容擡起頭瞪大了眼睛望着蕭墨遲,“你?”
蕭墨遲點點頭,“我也該出份力纔對。魏兄他連性命都可以豁出去,我也的確不該……”蕭墨遲一時語塞,有些說不下去了。
傅容卻寬慰道,“你自己也說過,各人有各人的志向,你不必因爲他的死而將他未竟的遺願強加在自己的身上。”
蕭墨遲搖搖頭,“我自然沒有魏兄那樣的志向,我只是不想自己身邊的人再死去罷了。僅此而已。”
傅容靜靜地望着蕭墨遲。他本以爲魏楚生的死會激得蕭墨遲心生愧疚和惋惜之情,使得他理所當然地把魏楚生的遺願揹負到自己的身上來,可原來,他還是他,他始終就是那個蕭墨遲。
傅容找不到拒絕蕭墨遲的話,便問道,“城內都是月氏士兵,你如何能出得城去呢?”
蕭墨遲這時的腦袋瓜兒靈光得很,“我翻過秋明山便是,雖然浪費了些時間,但是想來總歸能保住這條小命。”蕭墨遲不希望身邊的人再死去,自然也希望能留住自己這一條微不足道的小命。畢竟,京城裡還有他朝思暮唸的宛央呢,無論如何,他都要活着回去見她一面。
傅容點點頭,默許了蕭墨遲的這一做法。但他頓了頓又問道,“可你又該往何處去尋找援軍呢?畢竟現在我們壓根兒不知道城外究竟是什麼情景了。”
蕭墨遲對此倒很坦然,“出去了便知道了,總歸會有辦法的。”
傅容點點頭,“那你千萬小心。”
蕭墨遲即刻便準備啓程。東哥拉着他的衣襟,很是依依不捨。
蕭墨遲拍了拍他的手背,“放心,你跟在大夫的後頭好好照顧傷員。少爺我不日就回來了。”
東哥與傅容並肩而立,目送着蕭墨遲的離去。
傅柏年與錢世忠得知了這一消息也紛紛趕來了,可惜連蕭墨遲的一隻衣袖都沒能撈着。
錢世忠環顧了一週,“他人呢?”
傅容回道,“已經走了。”
錢世忠皺着眉頭,“把這樣的重任交給他,總覺得有點兒……有點兒……”錢世忠的話在嘴邊打着轉,但是卻說不下去了。他一是不放心將聯繫援軍的重任交託給了蕭墨遲,而使得大家錯過了反攻的大好時機;二是……二是……他竟然有些擔心蕭墨遲的安危,這讓他很是百思不得其解。
傅柏年深知蕭墨遲身份的敏感,對他的安危倒並不記掛,只是擔心蕭墨遲人生地不熟的,何時才能找着援軍所在,可別誤了戰機纔好。
傅容聽得錢世忠只說了一半的話,追問道,“錢侍郎可是擔心蕭墨遲不能完成任務?”
錢世忠點點頭,並不說及自己其實也掛心着他的安危。
傅容卻沒再回答。他也說不清自己緣何沒有拒絕蕭墨遲的請求。按照他行軍多年的經驗,他總該找一個熟悉這一帶的地形且身手不差的人出去聯繫援軍纔是。反正,無論如何,這差事都不會落到蕭墨遲的頭上。可是,就在蕭墨遲說出這一請求的時刻,他發現自己壓根說不出拒絕的話語來。
東哥此時有些不滿了,嘟囔道,“我家少爺冒着危險出去搬救兵,你們也該相信他纔是,怎的竟這樣埋汰自己人呢?”
傅容尷尬地朝着東哥笑笑。
東哥也不理會,冷哼了一聲走開了,自去幫着大夫煎藥。
蕭墨遲帶着少許的乾糧就緊趕着上路了。一來,軍中糧食已經不多了,所以蕭墨遲只隨身帶了一頓的口糧。他琢磨着等自己出得秋明山去,總該有機會尋着吃食纔對。二來,他打小便喜歡和遲健與錢簍子玩躲貓貓,經常悄悄溜出去耗在京城外的小樹林裡,一耗便是一兩天之久,長此以往,他對自己的野外生存能力很是自信,相信這一回,他也定能逢凶化吉,順利爲傅容搬來救兵。
秋明山地勢險要,沿途多是陡峭的石壁,正可謂是上山容易下山難。蕭墨遲一路緊緊地攀着石壁上的藤蔓,小心翼翼地蹬着石壁,往下滑行而去。只一會兒的功夫,蕭墨遲的掌心便磨出了一串水泡。他縮在巖壁下喘口氣,不時地又往掌心吹口氣,很是懊惱自己沒跟着錢簍子學好武功,要不然此刻可不是嗖嗖兩下便下去了嘛?
禾之晗一直隱在樹叢中,目不轉睛地看着蕭墨遲,生怕這個少爺一個沒留神跌下山崖去了。他心裡對少爺這一回自告奮勇地站出來去尋找援軍很是詫異。他平日裡雖與這個少爺從未正面接觸過,但是卻深知這個少爺的秉性,一向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一回怎的這般奇怪地主動攬下了這等苦差事?
蕭墨遲自然不知道暗處有一雙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他全神貫注地下着山崖,口中輕聲地念叨着,“等打完這一仗,我就可以回京城去了,到時候……”
“到時候就可以再見着你了。”
蕭墨遲的面上露出了一絲微不可見的笑容。他搓搓雙手,繼續下山,腦海裡一閃而過魏楚生的模樣。他暗暗地吞嚥了一口口水,暗下決心,無論是爲着自己,還是爲着已死的魏楚生,他都勢必要爲傅容找到救兵來。
畢竟,這秋明山上有許許多多的人,是他希望能好好過完這一生的。傅容、東哥、錢侍郎、傅參將、與他一道燒水的和藹大娘……這些人,都一定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