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天下才俊(中)

射箭比賽分弓手與弩手兩組,有宋一代,弓弩手都是宋軍的主力兵種,也是宋軍對抗騎兵的主要依靠。而射技亦是六藝之一,古代貴族生子,要朝天地四方各射一箭,以示男兒之雄心,到了宋代,這種風俗早不流傳,但是讀書人中能挽弓者雖然比率上不多,但是絕對人數上絕不少。所以在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中,參加射箭比賽的人相對要多得多。

田烈武走到射箭場邊上時,已是第二小組十人的比賽了,十個箭靶皆在五十步開外,古制一步約合現在一點三米弱,算起來就有六十多米的射程。射手們手中的弓,是典型的中國雙曲反彎複合弓。這時十個射手站自己的位置上,左手持弓,搭上箭,用右手帶着指環的拇指拉開弓弦,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瞄準自己的靶心。

田烈武自己很喜歡射箭,他一向認爲射箭之要,在於心念專一,身形和步法,反在其次。這時看這些學生,有些臂力甚大,弓都挽滿,手指拉弓處與弓弦形成一個銳角;有些拉開不過一半,便是射到靶心,只怕亦不過是強弩之末。至於能夠心念專一者,他卻是一個也沒有看見,當時不由輕輕搖了搖頭。只見裁判令旗一揮,大喝一聲“射”,有七支箭離弦而去,直接釘在靶上——頓時整個射箭場鴉雀無聲!

田烈武更是張大了嘴合不攏來——因爲十個人的比賽,只有七支箭射了出去,還有三張弓,竟然給拉崩了,一個射手被弓打在臉上,鮮血直流!如此戲劇性的變故,讓一次主持這樣比賽的裁判都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處理。

一個穿着絲袍的年輕人從田烈武身後走了過去,撿起地下殘弓看了半晌,上面分明刻着一行隸書“軍器監弓弩院督造”,他默然半晌,長嘆一口氣,對裁判說道:“計算前面七人的成績,這三人換弓重新比試,第一名進入複賽即可。”本來每組只許第一名進入,這一組因爲這次偶然的變故,不得不讓兩個人進入複賽。

田烈武聽到那個裁判用尊敬的語調對那個年輕人說道:“是,石山長。”這才知道眼前這個人,竟然是名動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他不由多看了石越,正巧石越擡起頭,目光交集,唬得田烈武連忙低頭。

不料石越已走到他身邊,微笑問道:“這位兄臺請了。”

田烈武沒想到石越會和自己打招呼,不由吃了一驚,好在他是經常見官的,當下作了一揖,說道:“見過石大人。”

石越點頭答了一禮,笑道:“不用拘禮。剛纔我見你在搖頭,你可是能從他們挽弓中看出來這些弓要壞了嗎?”

田烈武這才知道石越來了好久,此時見他誤會,臉色微紅,答道:“回石大人話,小的方纔搖頭,是覺得這些公子們射箭不得其要,並非能看出這些弓是壞的。”

“原來如此。那麼你說說他們射箭如何不得要領?”石越對於射箭,是超級外行,此時碰上行家,不由饒有興趣的發問。

田烈武見石越搔到他癢處,不由膽子更大了幾分,朗聲回道:“射術之要,不在身形與手法,而在心念要專一,我看這些公子們雖然姿式正確,但是總是嫌不夠投入,所以覺得其箭法稱不上很高的境界。”

石越對箭法所知有限,聽他說得有點道理,不由好奇,問道:“你的箭術怎麼樣?”

田烈武朗聲答道:“小的自幼好武,能挽二百斤的弓,五十步之內,百發百中。”

石越吃了一驚,宋代一斤相當於現代的一點二斤,二百斤的弓,稱得上是臂力驚人了,後世岳飛、韓世忠名將,能挽三百斤不奇怪,可眼前這個人,絕不是什麼著名人物,在自己面前自稱“小人”,更顯見地位卑微。

他到宋代已近三年,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他還真是一個都沒有看到過,段子介會武功,但是好是壞石越並不清楚。那些御前帶器械侍衛的功夫,石越也沒有親眼見識過,不知端詳。這時聽田烈武自稱能拉二百斤的弓,自然而然便起了好奇之心。當下笑道:“呆會兩組比試完畢,會有一段空暇時間,可否表演給我看看?”

田烈武並不傻,象石越這樣的高官,便是知開封府陳繹,也要給幾分面子。那是他想巴結都巴結不來的,雖然他心裡並沒有想過要刻意巴結權貴,但是機會到了面前,凡俗之人,哪能不動心?當下點頭答應。

一柱香的功夫,接下來兩組射手便比試完了,這些人眼見前車之鑑,一個個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被這些“劣弓”給傷了,拉起弓也不敢盡全力。惹得一些懂行的人盡皺眉頭,李丁文走到石越旁邊,更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待裁判宣佈了獲勝的名單,石越叫過裁判,打了聲招呼,便讓田烈武上去挑弓箭。旁邊圍觀的人等聽說有人要在石秘閣面前表演箭術,無不好奇,還有幾個好勝的,一時技庠,便向裁判說了,要求和田烈武一起比試。連侍劍都忍不住小孩心性,對石越說道:“公子,讓我也去試試吧?”

石越教過侍劍寫字讀書,也教他騎過馬,李丁文有時候閒着無聊,也會教他下棋、丹青之類,倒從來沒有見他射過箭,因此不由有點奇怪:“你會射箭?”

侍劍望了李丁文一眼,點點頭。

石越見他這樣子,不免好笑,說道:“那你去吧。”侍劍和他雖然不是形影不離,但是大部分時候都是呆在自己身邊的,便是會箭術,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石越知道他小孩子心性,自然也不會阻攔。說起來同是少年,侍劍跟在石越身邊,表面上看來穩重細緻,實際上內心卻是好玩好動,好奇心特別強;而唐康卻正好相反,表面上看來活潑大方,也經常和朋友出去遊玩,談吐風趣,可是內心卻是相當的持重穩健,心思縝密,和一般的少年根本不一樣。

侍劍見石越答允,便上面挑了一張弓,他臂力不夠,只能挽到一半,可是準頭卻好,扣箭射出,直中紅心。衆人見他小小年輕,有這樣的準頭,不由喝了一聲彩。石越也微露讚賞之意。

田烈武等人見侍劍射出,練武之人,哪能自甘寂寞,所謂“武無第二”,爭強好勝之心,對於武人來說,概莫能免。田烈武從劍筒中抽出一支箭來,搭在弓上,“嗖”的一箭射出,正中紅心,入木三寸,把箭靶打得直晃。他有意賣弄,連珠價的抽出來三支箭,也不間歇,連續發出,箭箭皆在靶心,頓時彩聲一片。

另外幾個人都是上京參加省試的士子,平時自負文武全才,因此有意想在名聞天下的石子明面前賣弄賣弄,不想碰上田烈武這樣的神射手,雖然他們敢上來,自然五十步內能命中紅心,但是如田烈武那樣連珠發箭,卻是功力不夠。而僅僅是射中紅心,又有什麼好自誇的,連那個小書僮也能射中紅心呢。

石越見他們垂頭喪氣,不由一笑。他自然明白這些士子在想什麼,當下溫言勉慰幾句,方對田烈武說道:“真是神射手。不敢請教尊姓大名?”

田烈武心裡頗是得意,見石越問詢,卻也不敢失了禮數,恭身答道:“回石大人話,小的叫田烈武,是開封府的捕頭。”

石越笑道:“原來是陳大人的人,這就好辦了。我想請你來替我教兩個孩子箭術,不知田捕頭意下如何?”

“這……”田烈武不由有點遲疑,雖然是難得的好機會,但是他最想的,還是有機會去前線殺敵,並非做高官的護宅教頭。

石越見他遲疑,以爲他擔心的是開封府的差事,便笑道:“開封府的捕頭你繼續做,陳大人那裡我會打招呼,每日抽空過來教教孩子就是,他們也不能全天跟着你學箭。每個月我給你三貫錢補貼家用,成不?”

每月三貫錢絕不算少,最要緊的是巴結上石越,前途自然大不相同。便是沒錢,田烈武也會做,當下再不遲疑,立即答應。

“公子,聖上旨意下來了嗎?”

“還沒有,不過基本上已經定了。常秩、呂惠卿都是考官,主考官皇上欽點馮京、陳繹。”石越淡淡的回答道。

“兩個主考官不成匹配吧,陳繹無論哪方面都不足以和馮京相抗。”李丁文皺着眉毛,揣摸趙頊這樣的任命人事的用意。

石越笑道:“潛光兄,你不用多想。皇上變法之心,一直沒有動搖過。因此開科取士,無非還是要爲新法簡撥官吏,但是皇上英明得很,決不可能讓王安石一人專權,我和馮京插進去,爲的就是這個。別的十多個考官,可全是新黨幹吏。”

“不知白水潭能中多少個?”李丁文對此十分關心。這也是在情理之中,白水潭學院出去的學生,都有一種強烈的自豪感,他們根本不需要刻意拉幫結派,自然而然就會形成白水潭系。做爲學院創始人的石越,進入仕途的弟子越多,自然越有利。

“這就難說了。長卿前一陣子做過統計,白水潭學院取得貢生資格,能參加禮部試的,有一千一百多人。另外皇上恩旨,禮部在白水潭組織考試,院試前五十名可以參加禮部試,稱爲院貢生,加起來一共有一千二百人左右。至於有多少能中,誰也不知道。”趙頊算是很給石越面子,爲了以示公允,天下書院都因此得益,嵩陽、橫渠、應天等規模在三百人以上的書院,皆恩賜五名院貢生名額,由各路學官組織考試。這項措施極大的促進了各地私辦學院的發展——其實這也很接近王安石的理想,王安石一直希望所有參加州郡試的學生,都必須在州郡學校入學三年纔有資格,但是每每遭到朝野的嚴重反對。反倒是這種恩指院貢名額的作法,後來逐漸發展,在二十多年後,終於變成全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省試考生,皆出自各大學院的畢業生,不過那個時候,無論是王安石還是趙頊,都已作古。

“今年省試取中名額是三百以上,六百以下,可全國參考的士子高達一萬多人,考上的一躍龍門,自然身價百倍,但是沒有考上的卻永遠是大多數。這些人取得貢生的資格後,還要坐食朝廷的倉稟,總有一天,國家要不堪重負的。”李丁文忍不住感嘆道。

“國家看重讀書人,結果只能如此。讓他們去從事所謂的‘賤役’,他們也不會願意,強迫爲之,到時候真能天下大亂。白水潭明年的畢業生就有幾千人,除去中進士的,進入兵器研究院的,繼續讀初等研究院的,被各個學院聘去當老師的,進報社、印書社的,長卿和程顥先生進行了估算,還有一百多人沒什麼着落可言。第一年的學生人數不多,還好辦。第二屆學生畢業,問題就會相當明顯。”石越面對這個古代的人材閒置問題,傷透了腦筋。

這些人並不存在失業的問題,一般回家後可以當少爺,最不濟的,也可以耕讀傳家,繼續等待下一次科考的機會——但是在石越看來,大宋受教育的人數並不多,在工業與商業部門,其實需要相當多的受過教育的人材,特別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頭腦靈活,又有算術格物功底,做瑣事亦能勝任——便是普通書院的學生,接受過教育的也比沒接受過教育的要強得多——但問題的關鍵在於,這些學生,既便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畢業的,亦不屑爲之。他們寧可回家一邊種田一邊讀書,也不願意爲工爲商,更不用說做商人的下屬。

提倡“士農工商”平等嗎?口號是喊了,但是宋代的讀書人不比之前,他們從小就讀“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石越看起來理所當然的事情,對於當時的讀書人來說,就可能是奇恥大辱。

一方面是人材缺乏,一方面是人材得不到利用,石越自問不是什麼神仙,也不是那種一呼百應的鼓動家,面對這種問題,他只能束手無策。等着他們慢慢覺悟,或者有一天,當全國的讀書人突然達到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之時,讀書人就不會覺得進入工商業是一種自貶身份的行爲了。在現在這個時刻,也只能看到一少部分人自覺不自覺的去經商或者從事工業。

李丁文是屬於那種對科舉嚴重缺少興趣的人物,不過他同樣不會了解石越的煩惱,工商業要什麼讀書人?頂多識幾個字,會算術記數就行了唄。這個道理聰明如李丁文,石越也解釋不清楚。只有這種時刻,石越才能體悟到和風車作戰的無奈。

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和石越談論這些新奇的思想,理解這些新奇的思想的人,並不多,屈指可數——王安石可以算一個,可卻是石越最大的政敵;桑充國算一個,可是自從報道事件之後,二人雖然依然親熱,卻都在刻意迴避那件事情,兩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它;還一個,歐陽發,石越只見過幾次,那個年輕人真是相當的出色,可惜現在遠在家鄉居喪——石越知道因爲這個年輕男子的離開,曾讓桑充國如失右臂……

石越很喜歡去桑充國辦的義學裡去,有時候還會即興給小孩子講故事,以前他不知道原因,後來他才意識到,也許真正的改變,還得從那些小孩子們開始,白水潭的學生們,離他的理想雖然更接近,但是真正說起來,還差得遠……

“公子,你看……?”李丁文打斷了石越的感懷。

石越擡起頭,這才發現自己和李丁文已經走進體育館了,下午的比賽,有劍術組的預賽,比賽用劍是特製的無刃劍,一般倒不會出現傷亡。但是李丁文顯然不是讓石越看正在比賽的兩個學生,而在旁邊觀戰的幾個人。

那正是前幾天在會仙樓見到的司馬夢求等人。

曹友聞等不及這次盛會,早就前往錢塘,現在和司馬夢求在一起的,是另外三人:吳從龍字子云、範翔字仲麟、陳良字子柔。今天四人都是穿着白色絲袍,站在一邊觀賞比賽,時不時指指點點。這四人站在一起,司馬夢求氣質飄逸,給人一種濁世佳公子的感覺;吳從龍年紀稍大,讀書時也稍嫌用功,眼鏡略有近視,而爲人端正,倒像極了白水潭程頤的學生;範翔年紀最輕,長得很是清瘦,他是嵩陽書院的學生,骨子中自有一股書卷氣;陳良也有三十多歲,他和吳從龍一樣,大兒子都有十歲了,自然頗多穩重,不過許是因爲絕望功名的緣故,神態中多了一點落拓之氣。

石越雖然不認識這幾個人,但是對於司馬夢求的氣質卻頗留意。身上有這種氣質的人,石越也見過,眼高於頂的王雱——不過身上多了暴戾之狂態;晏殊之子晏幾道——富貴書生氣略重了些;還有歐陽修的長子歐陽發——可惜身體也不太好,而且也沒有眼前這個人身上的滄桑感。眼前這個男子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去過很多地方,經歷過很多事情。

石越正要過去敘話,卻見一個穿着綠袍的武官帶着一個人走到自己面前,行了一禮:“石大人。”

這個武官石越卻是認識的,叫康大同,是熙寧三年武狀元,本來是侍衛親軍裡的右侍禁,因爲考上武狀元,升了一級,變成左侍禁——不過依然是個八品小官。石越本來就架子不大,加上康大同是武狀元出身,又是正兒八經的御林軍,更是加倍客氣。擡了擡頭,算是還個半禮:“狀元公不必多禮,怎麼有興致來白水潭?”

康大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我表弟來京赴考,帶他來白水潭見識見識。我那邊都是些粗人,呆久了於他學問有害。”

石越打量着他身邊的那個人,只見此人一身灰布長袍,雖然也算是生得眉清目秀,但是臉上卻冷淡得一絲笑容都沒有,嘴角微往上翹,明知道眼前是名聞天下的石子明,卻根本是愛理不理的樣子。看他的神情,根本是那種把天下人都要拒之千里之外的樣子,康大同想讓他結交文友,只怕是打錯了主意。

石越卻不知道這個人前幾天就和自己在一座酒樓上,還把司馬夢求給嗆了個半死。當下朝康大同笑道:“這位就是令表弟?”

“就是他。鎮卿,這位就是名聞天下的石大人。”他這個表弟姓吳,叫吳安國,字鎮卿,生下來的臭脾氣。

吳安國看了石越一眼,微微一禮,連嘴皮都沒有動,這算是無禮之極了。

石越看他這樣子,回頭看了李丁文一眼,二人相視一笑。石越笑着對尷尬之極的康大同說道:“年輕人性子高傲一點,沒有關係,你帶令表弟到處轉轉吧。”

當下便辭了康大同朝司馬夢求一行人走去。司馬夢求早就注意到石越過來了,他對吳安國算是印象深刻,眼見石越身居高位,竟然毫不在意這人的無禮,心下不由有幾分心折。暗道石子明名不虛傳。

“那日邂逅,未及深談,不料今日竟有緣再見,這位兄臺別來無羔。”石越抱了抱拳,朗聲說道。

“不敢,學生何德,竟敢勞石大人記掛。”司馬夢求不亢不卑的還了一禮。當下按一般的禮節,和吳從龍、範翔、陳良向石越自報家門。

畢竟大宋的讀書人對石越還是很仰慕的,如吳安國那樣的始終是極少數。吳從龍等人免不了要說一番仰慕的話。石越說好說歹,此時也是個五品官,又是在皇帝面前很受重視的人物,兼之名聞天下,隱然一代宗師,甚至民間有人把他放到孔孟之後來提,但是他在當時來說,簡直是一點官架子都沒有,反差如此劇烈,更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司馬夢求無意科舉是真的,但是說他無意功名,卻未免有點假。不過中國的“士”,講究的是得其人而輔,若找不到那個明主,便寧可耕躬鄉野,苟全性命,終身做個隱士,這是“士”之一階層人格上獨立的一面,後世之人,能理解這種想法的,少之又少。他遊歷天下,遍覽形勝,結交三教,十年有奇,所見所聞,文官只知道貪財好色,巴結上司,鑽營升遷;武官們醉生夢死,兵甲不練,坐吃空餉,倒似大宋這棵大樹上佈滿了蛀蟲一般,大家都拼了命要吸乾這大樹的樹汁。

好不容易盼來負天下大名三十餘年的王安石,結果他手下三大幹將,韓維是世家子弟,眼光看不到一等戶以下;呂惠卿三兄弟在鄉里就巧取豪奪,變法的結果是國庫的錢財大幅上升的同時,他們呂家的田產與錢財,也跟着上升;曾布自己雖然好,可是他的親戚們在縣裡面連知縣都不放在眼裡,欺壓良善之事屢屢不絕——其上如此,其下可知。王安石縱使自己清廉,同樣也要引薦親戚,而對於吏治敗壞之事,他根本不敢動一根手指。只知道拼了命的喊“開源”,實則歷代苛捐雜稅,本朝無一不有,這種情況下還要開源,老百姓也只能苦不堪言。

而所謂的舊黨名臣,更讓司馬夢求不知道要做何想,不知道這些人是不是被慶曆新政的失敗給挫掉了全部的銳氣,只知反對不知建樹——便是瞎子也知道,大宋的情況,不變不行了。在《汴京新聞》之前,大宋本來就有朝廷的邸報流傳於市坊,雖然不是正式的報紙,但對於關心時政的讀書人來說,卻是必看之物。因此王安石的一舉一動,朝野變化的情況,司馬夢求雖在外省,亦瞭然於胸,但是越瞭然,只有越失望。他幾乎以爲大宋是變亦亡,不變亦亡的危局了,差點想要剃度出家,不再問塵世之事。

直到他在成都讀到《三代之治》、《歷代政治得失》,讀到關於青苗法改良的邸報,他這才又被勾起一絲希望。但是司馬夢求爲人,是非常的推崇“與其許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他馬不停蹄的出劍閣,順長江而下,直奔江淮兩浙,親自了解改良青苗法的推行情況,用錢莊借濟的利弊得失。在那裡呆了一年有多,種種利弊,他無不了然於胸。他在松江邊上,看到了機戶之家成千上萬,官府爲了調節棉花的種植和水稻的種植而大傷腦筋,二者的矛盾至今沒有解決;他在杭州,看到蘇軾浚通西湖,親手規劃杭州市區圖,教附近的百姓使用煤礦;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叫蔡卞的小官,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就把一方面治理得井井有條,他在治區要求百姓種植棉花和水稻三七分,而新開懇的田地則可以棉花水稻六四分,把松江邊上官員們解決不了的問題,輕易的解決了,他異常嚴厲的打擊富傢俬放高利貸,監視錢莊的利率情況,對於一些官府不願意解決的貧困戶的問題,他下令這些五等戶中的貧困者,可以由縣府調查清楚後,押結作保,讓他們去錢莊借錢買種——司馬夢求所過諸縣,便是《論語正義》的署名作者唐棣、柴氏兄弟等人所在的縣,都沒有人能比這個蔡卞做得更好。

這一年多的所見所聞,把司馬夢求的希望慢慢點燃,所以他又回到京師,就是想看看這個似乎是突然冒出來的石越石子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這時只見石越笑道:“潛光兄,想不到今日能見這麼多英傑之士。司馬公子,今日不便長談,如蒙不棄,改日可否和你的這些朋友一起到敝府一敘?”

司馬夢求也知道今天是肯定不方便說什麼的,他看了吳從龍等人一眼,除了陳良之外,吳從龍與範翔眼中都流露出熱切的目光,當下微微一笑,答道:“改日定當拜訪。”

李丁文忽然在後面插道:“不如約好,就在後天如何?公子後日輪休。”

石越一怔,開始不知李丁文爲何要定好日期,不過馬上就轉過念頭,知道李丁文心思縝密,他擔心司馬夢求等人是貢生,如果石越是考官的旨意下來,再來拜訪,就會惹人閒話了。當下便微笑着看司馬夢求的回答。

司馬夢求淡淡一笑,點點頭,抱拳答應:“如此便是後日。”

“那麼一言爲定。”

“公子想把那個司馬夢求招入幕府?”見四下無人,李丁文笑問。

石越點點頭,笑道:“我看他人材難得,他不說司馬夢求這個名字倒也罷了,說起來,李敦敏和柴貴友都寫過信推薦過他。”當下把這人在江淮的事情略略說了。

“看來倒是個有心人。”李丁文笑道。

“我去信給子瞻先生,問了兩個人,一個是這個司馬夢求,一個是蔡卞,子瞻先生也認識此人,他和靈隱寺一個和尚很熟。後日再看看他的乾材器量,就知端詳。貢生名單裡沒有他的名字,我猜測他是個無意科舉之人。”石越輕輕撥開小路邊上的柳枝,此時離開體育館已很遠,白水潭學院裡顯得很安靜。

李丁文沉思了一會,方說道:“要慎重,如果不是其人,不要輕易招攬。”

石越不置可否,他知道李丁文是怕那些御史說閒話。不過他自小就知道曾國藩幕府人材的事情,難道曾國藩幕府中的人,就全能一一交心?爲政之道,有陰謀,有陽謀,關鍵是要有能力,如果自己明知是人材而不敢用,又能成什麼大事?

不過他還是要向李丁文解釋一下:“我看司馬夢求一不求科舉出身,二沒有結交權門,僅這兩點,就顯見其志向器量。”

李丁文知道石越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說,笑道:“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司馬夢求的朋友,應當也不是凡品吧。”

“但願如此,不過吳從友與範翔目光熱切,他日的助力,亦在朝堂之上,而不在我幕府之中。”石越笑了笑,那樣的眼光,他看得實在是太多了。

李丁文不以爲然的撇撇嘴,“一個八品進士,搞不好還是個九品,如果不是進士及第的話,到外縣從主薄、縣尉做起,按部升遷,何年何月纔能有機會進入朝廷呀?新法招致不滿的一個原因,就是王安石只要人家說新法好,就加重用,簡撥了太多的投機僥倖之人。這兩人要想有機會進入朝堂,還早得很。”

其實當時朝廷重臣推薦一兩個人,根本就是風氣所在。王安石就不說了,馮京、文彥博、呂惠卿、曾布,甚至石越,誰沒有做過?呂惠卿兩兄弟佈列朝廷,陳元鳳帶到兵器研究院;石越還提拔了一個唐棣呢。而且說起來,進身最快的,當數石越,三年時間,就是五品,歷史上不能說沒有,宋代還有三日三遷的,但是終究是很罕見的了。

石越微微笑道:“你說得雖然有理,但是多一些人材,於國家還是有利的。何況如果他們真的有才華的話,未必就一定要放外任,到太常寺做個奉禮郎以下的官,我就辦不到嗎?”

白水潭學院的第一屆技藝大賽,在第一天結束之後,所有的人都知道這肯定是一次成功的活動。

當時汴京的居民們,文藝生活雖然不能和後世相比,但也不能說不豐富,相國寺的“萬姓大會”就是經常有的,但是競技體育那獨特的魅力,和“萬姓大會”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事物。當着數以千計,數以萬計的人擊敗對手,那種成就感讓年輕人們感受到不遜於黃金榜上題名的快意。

無論是從馬術比賽中從馬背上摔下來,還是射箭比賽中弓被拉崩,亦或是二十五里(不足一萬米)長跑中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選手沒能堅持下來,都成了汴京街頭巷尾津津樂道的話題。最讓桑充國意想不到的是,當天下午有許多赴京考試的士子要求能夠參賽,和白水潭的學生一決高下。無論在哪個場合,如果能夠擊敗名動天下的白水潭學院的話,對於這些年輕的士子們來說,也不失爲一種樂趣吧?

桑充國對於這個實際上“白水潭校運會”搖身一變,轉變成“大學生運動會”,並沒有特別的奇怪,當時石越提出的宗旨,就是希望藉此吸引更多人的注意,讓讀書人在讀書之餘,不忘強身健體——不過這個主張是沒有說服程頤的,因爲伊川先生認爲養生之道,在於打坐,這個觀點也不能說完全錯誤,不過按石越的說法,則是兩個正確的觀點同時存在,是可能的。伊川先生當然可以繼續打坐,不過讓白水潭不願意打坐的學生練練劍術、跑跑步,也沒什麼不好。

不過第一屆技藝大會正好趕上省試之前,桑充國是沒有刻意安排的,不過石越有沒有想過這一點,別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能提高白水潭學院的聲譽,總是不錯的,這一點桑充國程顥也好,程頤也好,邵雍孫覺也好,大家觀點一致。前陣子“四大學院白水潭講演”被譽爲大宋以來第一盛事,所以對於和別的學院進行交流,白水潭學院的領導者們,對此是很開明的。

因此桑充國當天召開的教授聯席會議很容易的通過了決議,在接下來三天內,允許白水潭以外的士子組隊或者單獨報名參加比賽。這個決議只是苦了那些負責組織這次比賽的學生們,如果不把賽程變得具有相當的靈活性,根本不可能適應這份新的決議。

當然比賽從第二天起,也因此變得更有對抗性,更加精彩。連汴京的市民也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本土本鄉的白水潭學院,一派支持外來的士子,有兩家酒樓公開博彩,賭三十六項的冠軍人選,差點被開封府給查封了。

最讓石越哭笑不得的是有個御史居然因此彈劾石越,說他縱容指使白水潭學院辦技藝大賽,讓天下士子不安心讀書備考,玩物喪志,是破壞國家掄才大典的行爲云云,此事後來成爲熙寧五年第一笑話,忍俊不住的皇帝趙頊在彈章上御筆欽批:“吹皺一池春水,幹石越何事?”

不過在熙寧五年九月中旬,也許最值得注意的事情,是九月十二日司馬夢求等人如約拜訪石越。

接到司馬夢求等人名刺的石越親自迎到門外,把四人直接引到花園設宴接待,這讓吳從龍和範翔簡直受寵若驚,連陳良都有點動容。畢竟石越的名聲,如日中天,完全可以和王安石、蘇軾相提並論。

石越賜邸的花園,此時和之前又有不同,因爲覺得石安夫婦忙不過來,他又請了幾個家丁和花僕幫忙——家丁是唐甘南親自幫他選的,花僕卻是馮京推薦的,因此花園雖然不大,卻也是靜中有韻,一股引來的活水,從石眼中涓涓冒出,兼之綠草茸茸,石苔斑斑,竟是頗有山野之妙。橫塘曲橋之畔,一座翠亭,亭中自有桌椅酒菜,石越請衆人坐了,自己這才坐了主位,李丁文則坐在他的旁邊。

石越端起酒來,笑道:“久聞司馬公子之名,久欲請教,不料今日得償所願,吳公子、範公子、陳公子亦皆是大宋英傑之士,今日相聚,必有教我,石越不才,在此先敬諸君一杯。”

衆人連稱不敢,舉杯回敬。

待一杯酒盡,司馬夢求奇道:“學生一向默默無名,石大人卻是似乎早已知道學生一般,這中間緣故,學生愚昧,還請石大人解此迷津。”

第16節 十字(三)第12節 再度交鋒(上)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三章第2節 上第九章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第5節 下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四節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七章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二)第35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27節 續完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2章 上第11節 天下才俊(上)第10章 上第9節 上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1章 一聞戰鼓意氣生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3節 上第七節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五)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十節第1節 下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七章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三)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二)第1節 下第4章 上第13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第27節 續完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中)第十三節第4章 上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13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三)第4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二)第九章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13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二)第四章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下)第22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第十四章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15 汴京杭州4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三)第10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四)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三)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三)第1節 下第8節 離間計上(01)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二十一章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三章第4章 下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二)第33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第5章 下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二)第五章第9章 上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上(2)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十七節第九章第7節 下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中(2)第7節 拗相公上(02)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