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你要我袖手旁觀,看着你把我的人變成代罪羔羊?”他語氣低沉地說,“每次接獲報案,總是冒着生命危險救火的消防員?”

卡蘿惱怒地嘆了一口氣,“我正試着終結這種風險。不只是爲了你的消防員,也是爲了像提姆·考夫蘭這樣的可憐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冒險。難道你還不懂嗎?這不是在迫害你們。如果你認爲我這樣做是在陷害無辜的人,那你肯定不夠了解我有調查的權力,就像我有權踏進自家大門而不用知會任何人,或是得到任何人的允許。”

兩人互看了許久。最後潘德伯裡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雙脣緊抿。“我會把名單給你。”他厭惡地說出每一個字,“但是你不會從中找到縱火犯的。”

“我也希望不會。”她平靜地說,“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我真的希望犯人不是你們的一員,就像我一點也不期待揪出貪污警察一樣。但是現在可能性已經明確地被點出來了,我不能忽視。”

潘德伯裡轉過身,繞過椅子走到檔案櫃前。他拉出最底層的抽屜並拿出一張紙。他將手腕一甩,名單滑過桌面。上面寫着賽福德十二名兼職消防員的名字、地址與電話。

“謝謝。”卡蘿說,“我很感激。”她半轉過身,打算離去,隨即又回過頭,好像事後又想到了些什麼,“還有一件事,吉姆。這些火警,是全部發生在一個區域,還是分散四處?”

潘德伯裡撅起嘴,“全部發生在賽福德總局的轄區上。如果不是這樣,你是不可能拿着那張紙走出這扇門的。”

這證實了她已想的事。“跟我料想的差不多。”她的語氣帶着休戰的意味,“相信我,吉姆,沒有人會比我更樂見你的手下洗清嫌疑。”

潘德伯裡移開眼神,“他們會證明自己的清白。我瞭解那羣傢伙,我的性命已經託付給他們了。你的心理學家一點也不會懂的。”

卡蘿朝門口走去。當她打開門,她回頭看見潘德伯里正認真地盯着自己。“再說吧,吉姆。”

當卡蘿跑下樓梯往車子去時,棕色靴子的金屬鞋跟在樓梯上登登作響。吉姆·潘德伯裡堅信她會使一名緊急服務部門的同仁成爲代罪羔羊,這個想法深深地刺痛她。“該死的。”卡蘿用力甩上門,然後氣憤地插入車鑰匙,發動引擎,“真該死!”

任何名副其實的心理學家都能一眼看穿他人操弄的企圖,有鑑於此,所以他們明確地決定捨棄拐彎抹角。然而,他們爲了對東尼表示敬意,請來高階警察進行訊問。麥考米克高級警司與柯林·華頓探長在偵訊室的狹窄桌子前揉着肩膀。錄音機正運轉着,他們甚至不想費事假惺惺地向東尼保證,錄音是爲了他好。

他們先討論了發現屍體的過程。東尼宣稱從未去過夏茲的公寓,也不清楚哪個窗戶是她的,而他們的問題明顯地針對這一點想讓他露出語病。此刻,他們正在問一些東尼較無法提出正當辯護理由的事情,不過他有備而來,他完全預料到會被刁難。一則,東尼並非真的是警察,所以如果他們要找代罪羔羊,他將會是小組中的最佳人選。二來,當地警方被迫將空間與資源讓給一羣由內政部科學家——在他們眼中,這個人與邪惡儀式的首領無異——所領導的外來者,對此早已感到憤怒,所以他必然陷入一種贏了得不到好處,輸了卻虧大了的處境。東尼抱持着這個想法,幾乎在早晨睜開眼之前就早已設想了各種可能的情況。儘管卡蘿再三保證這只是例行公事,但是吃早餐時,他還是對於面談充滿擔憂。

在回利茲的火車上,東尼望着窗外但是沒有留意任何景色。他必須想出辦法,說服訊問者們應該在夏茲的朋友及同事圈之外尋找對她下此毒手的人。此刻他面臨現實的考驗,而他多麼希望自己搭上的是開往倫敦的列車。他的肩膀肌肉早已緊緊繃起,他甚至能感覺到恐怖的僵直爬上後頸,鑽入頭骨。看來他要頭痛欲裂了。

麥考米克唐突無禮地說:“從最開始跟我們說起。”

“你第一次遇到波曼警官是什麼時候?”華頓詢問道。至少他們沒有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他們都輕鬆地展現了身爲暴虐侵略者的真實面目。

“大約八週前,我跟畢許總警司在倫敦面試她。確切日期記錄在我們的辦公室日誌裡。”東尼的語氣單調而平穩,這全靠着意志力才得以如此,唯有聲紋測謊儀才能偵測出表象之下掠過的微微顫抖。東尼很幸運,這項技術尚未普遍被運用。

“你們一起面試她嗎?”這次換麥考米克提問。

“是的。面試之後,畢許總警司先離去,我則對她進行一些心理測驗。波曼警官離開後,直到特別小組的受訓開始前,我都沒有再見過她。”

“你單獨與波曼相處了多久?”麥考米克再度發問。華頓靠在椅背上,用一種混合着臆測、輕視與懷疑的專業眼神看着東尼。

“測驗大約花了一個鐘頭的時間。”

“這麼說,時間長得足以瞭解一個人囉。”

東尼搖搖頭,“我們沒有時間閒談。事實上,那樣會有反效果,我們希望讓徵選過程儘可能保持客觀。”

“將波曼選入特別小組的決定是你們一致同意的?”

東尼遲疑了片刻。如果他們還沒與保羅·畢許談過,之後也會的,模糊真相焦點實在毫無意義。“保羅持保留意見,他認爲她太情緒化。我主張團體裡需要多元一點。所以他同意讓夏茲入選,而我則對他的某一個選擇做出讓步。”

“那個人是誰呢?”麥考米克問。

東尼太聰明瞭,纔不會落入對方的圈套。“這個問題,你最好去問保羅。”

華頓突然傾了個身,將自己笨重而不明顯的五官推到東尼面前。“你覺得她很有吸引力,對吧?”

“你那是什麼問題?”

“就誠如你耳朵所聽見的。是或不是?你覺得這小妞很吸引人?你對她有興趣嗎?”

東尼停頓片刻,構思着一個謹慎的答案。“是啊,我注意到她的外貌會讓她受許多男人喜愛。但是我本身不覺得她有性魅力。”

華頓哼了一聲,“你怎麼知道?就我所聽說的,你的‘反應’可不像多數精力充沛的壯丁,對吧?”

東尼彷彿被猛然一擊般地縮了縮身子,緊繃的肌肉一陣顫抖,他的胃也爲之翻攪。這個問題一定是指他的性功能障礙。一年前他與卡蘿·喬登一起合作辦案時,相關人士得知了這件事。高層曾答應過他會絕對保密,之後所遇到的警察,一定要經過東尼的許可纔會知道這件事。此時,一夜之間,夏茲·波曼的死似乎剝奪了這項權利。他納悶了片刻,好奇他們是從何得知這個消息的,同時希望這不會意味着他的性無能現在將成爲大家閒話的焦點。“我與夏茲·波曼純粹只有工作上的關係。”東尼強迫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我的私生活與這個調查一點關係也沒有。”

“有沒有關係由我們決定。”麥考米克大膽地聲明道。

華頓緊接着說:“你說你們純粹只有工作上的關係。但是許多證詞都顯示,你與波曼相處所花的時間比對其他組員來得多。警官們時常一早進辦公室時發現你們兩人正交談甚歡。她也會在課堂結束後留下來,私下跟你說幾句話。你們倆之間似乎正有特別的情愫在萌芽呢。”

“我跟夏茲之間沒有什麼不適宜的事。我一直都是個早起工作的人,你可以向任何跟我一起工作過的人求證。夏茲對於我們所使用的計算機軟件在操控上有一些問題,所以她提早進辦公室,爲此多投入一點時間。然後,是的,她的確在團體會議結束後留下來問問題,不過那是因爲她熱衷於這個工作,而非出於什麼下流、不可告人的動機。如果你能從謀殺案調查中對夏茲·波曼有所瞭解,你就會知道警務工作是她唯一的摯愛。”說完,東尼深吸一口氣。

在此之後是長長的靜默。然後麥考米克說:“星期六,你在哪裡?”

東尼困惑不解地搖搖頭,“你這是在浪費時間。你應該讓我們協助找尋兇手,而不是試着把罪名扣在我們的成員頭上。我們應該討論這名殺手對夏茲痛下如此毒手的背後意義——爲何他在屍體上留下三隻智慧猴的圖片、爲何屍體沒有遭受性侵的跡象,也沒有采集到任何鑑定跡證。”

麥考米克眯起了眼,“我很好奇你竟然這麼肯定現場沒有鑑定跡證。你怎麼這麼湊巧知道這件事情呢?”

東尼抱怨道:“我並不是確實知道,但是我看過屍體以及犯罪現場。從我對變態殺人犯的經驗判斷,我認爲那是最有可能的情況。”

“警官或某個與警方密切合作的人就會知道鑑定跡證的重要性。”麥考米克狡詐地說。

“任何有電視機或識字的人也都會知道鑑定跡證的重要性。”東尼反擊道。

“但是他們不曉得如何消滅所有曾經出現在現場的跡證,不像習慣於在犯罪現場觀看鑑識人員採證,而且又知道如何避免污染證據的人,對吧?”

“所以你是說沒有采集到鑑定跡證囉?”東尼抓住一絲似乎值得注意的信息質問道。

“我沒這麼說,不。”麥考米克揚揚得意地反駁,“殺了夏倫·波曼的人可能認爲自己沒有留下蛛絲馬跡。但是他錯了。”

東尼的思緒快速運轉。不可能是指紋或鞋印,這完全與兇手的井然有序與精準性格格不入。可能是毛髮或纖維,毛髮只有當他們鎖定了極可能的嫌犯,而且有東西能相互比對時纔有作用。不過另一方面,鑑識專家可以追蹤纖維的來源,他希望西約克郡警方能充分利用這一點。“很好。”東尼只說了這句話。麥考米克沉下了臉。

華頓打開一個資料夾,將一張紙放在東尼面前。“爲了錄音存證,我給希爾博士看波曼探員死亡當週的記事本複印件。她被殺害的當天有兩條行程項目。‘九點三十分,JV’,以及之後的‘T’。我認爲這指的是你,希爾博士。星期六你跟夏茲·波曼有約,而你也確實在星期六跟她碰了面。”

東尼用手順了順頭髮。卡蘿認爲夏茲會帶着自己所知道的消息與文斯正面對質,現在這個想法已經得到證實,但是卻無法讓他感到滿意。“探長,我並沒有這個約會行程。最後一次我看見夏茲活着的時間是在週五上班日的末了。我星期六所做的事跟這宗調查一點關係也沒有。”

麥考米克彎身向前並輕聲說道:“我可沒辦法這麼肯定呢。‘T’代表東尼。她可能有跟你見面,可能在辦公時間之外、遠離特別小組辦公室之處跟你見面,而男朋友發現了這件事,對此大發雷霆。也許他跟她對質,然後她承認自己喜歡你勝過於喜歡他?”

東尼的嘴脣帶着輕蔑抽動着。“這是你所能想得到的最好猜測嗎?真是太可悲了,麥考米克。我認識一些病人,他們能講出更有可信度的幻想呢。想必你一定認爲眼前最關鍵的事情是記事本上寫着的‘九點三十分,JV’吧?夏茲或許想過在那場會面之後找我談話,但是她沒有機會這麼做。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兇手星期六做了些什麼,你應該查查傑可·文斯跟他的隨行人員。”當這個名字一說出口,東尼便知道自己搞砸了。麥考米克同情地搖搖頭,華頓則頓時站起身,椅子在廉價的乙烯地板上發出尖銳的聲響。

“傑可·文斯試着救人,而不是殺人。有殺人紀錄的人是你。”華頓咆哮道,“你殺過人,對吧,希爾博士?正如你們這些心理學家一直跟我們說的,禁忌一旦被打破,就永遠不存在了。一旦兇手……你自己想象吧,博士。你該死地自己想象吧。”

東尼闔上雙眼。他的胸腔疼痛,彷彿橫膈膜被打了一拳,令他喘不過氣。他過去這一年的進展在瞬間退去,他再度聞到汗水與鮮血,感覺它們在皮膚上滑落,聽見尖叫聲從自己的喉嚨撕裂而出,嚐到口蜜腹劍的滋味。他的眼睛啪地睜開,以充滿敵意的眼神看着華頓與麥考米克。“到此爲止。”他站起身,“下次你們要跟我談話就得先逮捕我,而且最好確定我的律師也在場。”

東尼走出偵訊室,穿過警局,來到室外,唯一支撐着他的力量就是不願讓他們稱心如意的意念。沒有人敢阻止他。東尼穿越停車場,急切地想在胃部不敵早餐而戰敗前走到街上。就在他抵達路邊時,一輛車在身邊停下,乘客座的車窗降了下來。賽門·麥克尼爾的黑髮隱約浮現在他面前。“要搭便車嗎?”

東尼像是突然被嚇到一般往後一跳。“不……我……不了,謝謝。”

“上車吧。”賽門力勸着,“我一直在等你。他們留了我大半個晚上,只要有一點機會,他們就會試着把一切歸咎在我身上。在他們決定進行逮捕前,我們得找出是誰殺了夏茲。”

東尼俯身探頭進車內,“賽門,仔細聽我說。你說得對,他們認爲嫌犯是我們其中一人。我甚至不確定他們是否會捏造對任何人不利的證據。但是我不打算坐以待斃看着這種事發生。我想找出幕後黑手,而且我不能讓你單槍匹馬行動。對付一個能對夏茲做出那種事的人已經夠危險了。我也很難只顧自身而不顧你。你或許是一個優秀的警探,但是對於跟這樣的變態殺人犯正面交鋒,你絕對是生手。所以你幫我一個忙——拜託,回家去。整理自己的心情。別試着逞英雄,賽門。我不想再參加你們任何人的喪禮了。”

賽門看起來想放聲大哭並且猛捶東尼,“我不是小孩。我是訓練有素的探員,我在重案組工作。我很在乎她,你不能把我排除在外,你不能阻止我將這個畜生繩之以法。”

東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我不能。夏茲也是訓練有素的探員,她也處理謀殺案。她知道自己激怒了兇手,而最後她還是失敗了——不只是被殺害,而是徹底被擊潰。傳統的警方辦案方式是無法釐清這種情況的,賽門。我曾經經歷過這種事。相信我,我知道那是什麼樣子,而且我不希望這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回家吧,賽門。”

輪胎在柏油路面上發出尖銳的聲響,賽門的車自路邊快速駛離。東尼看着他以過快的速度在下一個路口左轉,車尾搖晃地離開了視線。他希望在殺害夏茲的兇手落網前,賽門不會做出比那樣開車更冒險的事。他知道交通事故是他現在最不想擔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