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想也不敢想以後的事,所以只好安安分分地做現在要做的事。你知道,當所有的人都處在你對立面的時候,你甚至連現在要做的事都不敢做了。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影響着你的生活。難道是自己太在意別人了,還是自己本身就是那麼被動的一個人?鬆井越發覺得疑問。忽然一陣頭痛,鬆井從口袋翻出藥瓶,倒了一粒,也沒有喝水,直接嚥了下去。
2,
自從上次的“賬單事件”後,鬆井覺得村下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雖然他還是不跟他多說話,雖然他還是經常用“喂”來稱呼他。每每鬆井出了差錯的時候,村下還是會挺出身來幫他一把,然後說一句,“不要感謝我,我只是怕被扣工資,和你在一起工作真是倒黴!”
每次鬆井都報以傻傻的微笑,但是他不敢近一步去接觸村下,他感覺村下是個有內容的人,他的過去必定發生過什麼重大的事情,鬆井可以看出村下的眼神總是那麼沉重,那麼犀利。他甚至看見村下一個人在總檯做事的時候,會發出那種安謐得可以使人窒息的氣味。
冬日裡難得的晴天,陽光破天荒得強烈起來,像毒素一樣慢慢侵襲着不足十平方的小房間。房間的擺設也很簡單,一張單人牀,一張迷你書桌,還有一張中等大的衣櫥。房間的色調基本上都是黑白系的,偶爾也會冒出點粉色來。最值得一提的是牀上的一隻很大的玩具毛絨熊,它的體型之大完全佔據牀的一半,但現在它正傻傻地坐着靠着牀角,憨厚地笑着。
這便是鬆井的小房間,早稻田大學C類的單人小宿舍。C類的學生公寓一般住的都是家境不怎麼富裕的學生,所以設施也比較簡單。在一幢宿舍樓裡,洗浴間和衛生間是一個樓層一個,廚房和洗衣間是一幢樓裡一個,而且都是需要自費才能使用的。冬天沒有暖氣,夏天沒有冷氣,也是C類公寓的特徵。
不過在鬆井看來,A類,B類,C類並沒有什麼區別,只能說日本人等級觀念太重了。房間雖小,但是他照樣整理地乾乾淨淨,舒舒服服的。
今天是禮拜天,本來下午有份家教,但是對方一家都出去旅遊了,所以也就取消了。鬆井到超市買了一些食材,他想做些夜宵給村下帶去,這幾天作爲老生的服務員並沒有很好照顧到新人,反而添了麻煩要新人解決,鬆井心裡有些過意不去。雖然村下每次都冷冷地不以爲然,但是在特別講究禮儀的日本,鬆井覺得還是要拿出謝意的表示。
到了會所,換了制服,來到總檯,鬆井並沒有看到村下,他覺得奇怪,每次都準時上班的村下,今天居然遲到了!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張慧過來了。
“今天晚上可能你要一個人頂班了。”
“村下呢,他怎麼沒來?”鬆井問道。
張慧不以爲然道:“你別管人家,自己工作做做好就行了!”
鬆井“嗯”了一聲,沒有多問,繼續做事去了。可是他心裡還是惦記着,他想村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他開始有些擔心了。
熬到了下班,鬆井在換衣服的時候,看着櫃子裡的便當盒,本來想要送人的便當,結果還是自己解決掉,鬆井變得很無語。這時,鬆井忽然發現村下的衣櫃竟然是開着的,他靠近衣櫃,裡面是空的。
難道村下辭職了?
鬆井這樣想到。他心裡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絲遺憾。
鬆井拎着便當盒,走出了會所門外。外面的寒風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他縮了縮脖子,繼續走着。
這時,一輛豪華的小轎車停在了他的旁邊。車窗拉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龐。
“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3,
“你最近過得好麼?”
“還行吧……你怎麼知道我在這打工的?”
“打聽這個對於一個記者來說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你整天打工一直到現在,而且還要學習,你不覺得累麼?”
“……累又怎麼樣,總不能幹等着讓學校把我趕出來吧……還有我可不想餓死在這裡!”
“你可以找我啊……”
“我怎麼可能厚着臉皮問你要錢,你之前對我已經仁義至盡了……我不想再麻煩你了……”
“你有所顧忌,是麼?”
“是的……”
“既然你有所顧忌,那就算了……對了,我還欠你一頓飯呢,你記得吧?”
“……忘了,我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一件事……”
“我記着呢,明天有時間麼?哦,準確地來說,是今天……”
“明天恐怕沒有時間,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一天忙到晚的……”
“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你是記者,應該知道有些時候東奔西跑,是沒有精力顧着吃飯的!”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記者,我也無所謂這樣那樣……”
“那你就這樣一直無所謂下去?”
“也許吧……”
一陣沉默。
“對了……我要結婚了!”
“跟安奈惠子小姐吧?”
“是的……”
“……她是一個既漂亮又能幹的女人,你跟她真的很般配呢……”
“是麼?要是我跟你說,我看上的只是她的背景,你會覺得般配麼?”
“……人都是這樣的,不是麼?我們都不是聖人……很正常……”
“而我卻一直在苦惱這樣的一件事,所以那一句‘無所謂’是假的……前段時間我去了法國出差,在離開日本之前,我答應安奈惠子在我回國之後跟她結婚,可是……我卻有點後悔了,我在法國的那段時間,遇到過一個人,他的故事讓我很是感慨,我想了很多,然後不停地懷疑自己的過去,我想我要的未必只是名利……”
“可是……你還是選擇了結婚,不是麼?”
“……所以我怕,我結了婚之後,再也見不到你了……”
4,
那夜,鬆井未眠。他想自己是忘不了安源送他回家最後一刻的那個眼神,溫柔而帶有一絲楚楚可憐。鬆井從未感受到那些溼潤迷離的眼神帶給他的心動,而靈魂深處某種隱藏着的情愫不知不覺又開始顯現出來。他覺得自己又得重複思念的煎熬,他多慮的性格再一次讓他身陷囹圄。
凌晨一點四十分,金太陽娛樂會所。
空蕩蕩的三區,暗淡的燈光,會所打樣後的一刻,清理人員就迅速打掃完回去了,而鬆井一個人在總檯整理着今日的消費賬單,厚厚的一打。該死的電腦在關鍵時刻出了故障,鬆井不得不拿出放在櫃檯最裡面的計算器,逐一計算着。鬆井感覺快要崩潰了,他的數學本來就不怎麼好,估計今晚是別想能多睡一會了。
埋頭算數的鬆井並未發覺一個身影正一步一步地靠近他,待到鬆井發現他看不見賬單上的數字的時候,他想有什麼擋住了頭頂的光線,於是擡頭,看見一張俊美的臉龐。
“村下!”鬆井是有點驚訝,“你嚇着我啦!”
“怎麼還沒下班呢?都快要凌晨兩點……”還是一副冷漠的態度。
“電腦壞了,可是還有那麼一打賬單都沒統計好呢……哎喲,煩死了,我腦袋脹的厲害……咦,你怎麼在這?這兩天怎麼都沒見到你上班啊?”
“……張慧沒跟你說麼?”
“跟我說什麼啊?”鬆井疑問道。
“哦,不知道就算啦!”
“什麼呀,吊人胃口又不跟我說,太壞了!好啦,不說就不說,我還得繼續統計呢,你先回去吧。”
“要不要我幫忙啊?”
“可以麼?那太好啦,嘿嘿……”
“瞧你得瑟的!”村下說完,並排跟鬆井坐着。
鬆井看了看村下,他感覺現在的村下和以前不怎麼一樣,但他又不知道是哪裡不一樣,他皺着眉頭,盯着村下看。
“你幹嘛這樣盯着我看啊?”村下還是冷冷地問道。
“沒有,只是覺得很奇怪……”
“哪裡奇怪了?”
“你的衣服……”鬆井終於看清了村下身上那件衣服錶帶掛着的胸牌,上面用金色的字體寫着“HOST8村下智”。鬆井擡頭對上了村下的眼神,“你現在在‘服務部’?”
“‘服務部’?你說的還真好聽呢,我還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幹嘛說的那麼隱晦,牛郎就是牛郎,我並不介意的……”村下無奈地笑了一下。
“怎麼突然會想到要做這個的?”鬆井不解道。
“……如果你急需一大筆錢來支付鉅額的醫療費用,你會怎麼做?潔身自好,立個貞節牌坊,還是做一份連微笑都可以賺錢的工作?”
鬆井突然說不出話來,他一向很難懂得如何安慰一個人,就像他不知道怎樣安慰自己,所以他選擇沉默。
村下看了一下鬆井:“是不是覺得我很噁心?”
“沒有!”鬆井回答道,“如果換做是我,我想我也會這樣的……”
“……人有些時候就是這麼賤的……要是有機會,你會想跟一個有錢人在一起的吧?”
“如果僅僅是爲了錢而在一起,我覺得會有些悲哀,我寧可選擇騎着自行車笑,也不願坐在寶馬車裡哭……可是很多人並非這樣,他們要的跟我要的不一樣……我甚至覺得有點可惜!”
“你要的是什麼?”
鬆井想了一下,說道:“可以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過着簡簡單單的生活……”
“即使在極度貧困的環境下?”
鬆井轉過頭看着村下:“我不覺得自己會一直活在貧困裡,我相信自己的處境能好起來!”
“很崇高的理想,可是在我看來覺得很幼稚!”
“爲什麼很幼稚?”
“感覺是一種心理安慰,沒什麼現實作用!而真正能起到現實作用的做法,就是在一輛豪華車停在你旁邊的時候,你莞爾一笑,然後坐了進去!那真是有用多了!”
村下冷冷地看着鬆井,這讓鬆井不僅打了個寒戰。
“那個叫安源的記者,看上去的確不錯!只是沒想到他竟然好這口!”
鬆井一陣驚愕,他瞪大着眼睛看着村下,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這句話怎麼輕易之間從村下的嘴裡蹦了出來?他甚至感到莫名驚慌,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怎麼不說話了,之前說的不是可好了麼?什麼‘寧願騎着自行車笑,也不願在寶馬車裡哭”!你可以說謊,但是絕對不能這麼虛僞!難道你們中國人愛玩這招?”
鬆井突然站起來,臉色沉重道:“你可以侮辱我,但請不要侮辱我的國家!”
“又來一套‘愛國主義’,我最討厭你們中國人這樣了……”
“啪!”一聲脆響,鬆井狠狠地扇了村下一巴掌,冷冷地說道:“我對日本人也無任何好感,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是!”
說完,鬆井踏着沉重的腳步離開了房間,留下村下一個人呆坐在總檯。這時的村下沒有一絲表情,俊美的臉龐漸漸隱現出一塊紅色,火辣辣的疼痛。
“我對日本人無任何好感,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是!”
這句話像是雷鳴,一陣又一陣地敲打在村下的腦海裡,無法停止。
“他媽的!”村下憤憤地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