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生平第一次遇到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告訴自己必須鎮定下來,她一改往日的柔弱溫存,不再哭泣,轉而露出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道:“殿下是相信她不相信我,對嗎?”
李永邦心中無限感慨:“連翹,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你…....你究竟是誰…….哪個樣子的你,纔是真的你?”
驛館後面的樹林里人煙稀少,夜裡烏鴉從頭頂飛過,無端添上了幾分陰森。
人可以隱藏的無聲無息,但鳥兒不會對於人類的動作毫無反應,鳥撲棱着翅膀,便意味着四周的樹上都有人躲藏。
連翹突然後退一步,使自己的身影沒在幽暗裡,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剩下她淒涼的聲音:“殿下,你來見我竟然帶了侍衛?你是準備要殺我嗎?我懷了您的骨肉,一路上風餐露宿就爲了來投奔您,卻要承受殿下無端的猜測和指摘,早知如此,我情願當日沒有遇見過殿下。此刻也就不必爲自己夾在國家與情愛之間爲難。”
“如此說來……”李永邦看着她,“你這是承認了?承認你是高綏派到我身邊來的細作?”
連翹避而不答:“可我對殿下的感情是真的。”
爲了取信於李永邦,她大跨一步上前,任由自己暴露在侍衛們的射殺範圍裡,幾近歇斯底里的喊道:“爲什麼你情願相信那個認識沒多久的女人,也不願意相信我!我纔是和你共患難的!就因爲那個女人長得比我年輕漂亮?是嗎?”
李永邦搖頭:“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事實,連翹,把解藥交出來。”
“把解藥交出來,我就放你走。”
“我若說不呢?”連翹決絕道,“我就是要她死。”
李永邦長嘆一聲,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他道:“翹兒,這多半不是你的真名,但不管你叫什麼名字,你在我心裡永遠都是我的連翹。你是救過我,照顧我的好姑娘。”
“聽我的話,把解藥給我,她是無辜的,不要把她牽扯進來。等戰事平息了,我們就能在一起。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一旦你的雙手沾上了人命和血污,我和你,我們就真的沒可能了。”
聞言,連翹有點猶豫,李永邦伸出手道:“把解藥給我吧,別做傻事。”
連翹哭着捶打他胸口:“你騙我,你騙我,你就是喜歡她,你喜歡那個女人,你捨不得她死。我看的出來。”
“我沒有。”李永邦道,“她是烏溪大都護的女兒,她不能有半點差池,否則不待朝廷動手,她父親兄長會先一步把高綏餘孽剷平了,你信不信?”
連翹忿忿的咬着下脣:“我不怕他們誰來打仗,我們高綏人不是那麼輕易低頭的,我只問您一句,你與她有沒有感情?你喜不喜歡她?”
李永邦望進了連翹的眼底,認真道:“我不喜歡她。我和她沒有感情,我們的婚姻純粹是一場交易。”
“當真?”連翹半信半疑。
“當真。”李永邦握緊了她的手。
連翹垂下頭來,沒多久,可算是從兜裡掏出一個瓷瓶,狠狠地朝李永邦身上砸去,氣呼呼道:“給你,給你,給你去救你那個美人的性命。”
“我們就此恩斷義絕,你再也不要來找我。我這就回高綏去。”
李永邦眼疾手快,趕緊握住瓶子,然後一氣呵成的塞進了胸口的夾袋裡,嘴角閃過一絲笑意。
頓了頓,再跟上連翹的步伐,拉住她的臂膀道:“連翹,你救過我一條命,你知道……我不會棄你於不顧的。”
他神情嚴肅:“儘量不要涉入到高綏的戰事中去,我會在朝堂上立主講和,也會派人護送你回到烏溪,你等我的好消息。”李永邦承諾道,“我會去找你的,你不是說懷了我的骨肉嗎?”
連翹點頭,拿起李永邦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喏喏道:“你要記得,記得除了我在等你,你的孩兒也在等着你,你可以不記得對我的諾言,但請你不要辜負孩子。”
李永邦鄭重的頷首,旋即讓身邊的人護送連翹一行回了烏溪,自己則馬不停蹄的趕回王府。
按理說,他帶回瞭解藥,上官露應該好起來,藥到病除。
但是等他休息了個把時辰,夜裡起來查看上官露的時候,她並沒有轉危爲安。
李永邦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高聲喊道:“來人,人呢,都死哪兒去了?”
巧玲聞聲打了簾子進來,雙膝跪地顫聲道:“殿下息怒,太醫說了,人太多了擠在這兒沒得弄的大妃心口憋悶,透不過氣來,奴婢們便全都到到外間去聽候差遣了。”
李永邦望着上官露越來越差的臉色,愧疚道:“我這不是送了藥過來,你們可曾看着她吃?怎麼都不見好?”
“這……”巧玲欲言又止。
“有什麼不能說的?”李永邦怒道,“都什麼時刻了!”
“殿下別和她們置氣了。”上官露幽幽的睜開眼,伸出手來拉了拉他的衣袖,“不關她們的事。”
“把你吵醒了?”李永邦拂去她額頭黏熱的溼汗,“人怎麼樣?可有好一些?”
上官露抿脣一笑:“好些了吧……”說完,目色柔柔的看着他,眼裡包含了太多東西,像是訣別一般。
李永邦覺得怪異:“你……她給的不是解藥?爲何臉色依舊如此蒼白,通體的汗?不可能啊……”
“不不。”上官露道,“不關任何人的事,是我……是我自己……”她沒再繼續說下去。
李永邦彷彿明白過來一點,瞠目道:“你,是你沒吃解藥?你這是做什麼?”他生氣道,“爲什麼不好好的吃藥?”
上官露仰天發了一會兒呆,轉過頭來,佯裝輕鬆的說:“不吃了,露兒不想吃。”彷彿說的不是與她性命攸關的事。
李永邦站起來翻箱倒櫃:“藥呢?我拿回來的藥呢?”
“木大哥。”上官露喚道,“別找了。”
“我不想吃。”她啞然道,“我真的不想吃,我要是知道你去找了連翹姑娘,我一定不讓你去。其實她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是誤會了,以爲我和你有什麼,我沒來得及和她解釋,她纔會這麼做,想來也不是有心的,是太過愛你纔會……一時誤入歧途。你……你不要怪她。”
李永邦聽了她的話簡直暴怒,脫口道:“你和我沒什麼嗎?你捫心自問你和我到底有沒有什麼!”
上官露一下子噎住了,再加上高燒,滿臉通紅。
“你還想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上官露!大婚之夜我們都幹了什麼?”李永邦逼視着她,“你什麼時候才肯面對現實。”
上官露驀地流下淚來:“那是不該發生的事呀。你讓我怎麼辦?我除了忘掉它我難道還天天追着你不成?你不娶也已經娶了,這是你的責任,我明白。可我總不能因爲你和我那夜的事就要求你和我兩情相悅吧。”她哽咽道,“我知道我自己是什麼,我是你和連翹姑娘之間的一顆小石子,沒有我,你們就順理成章了。陛下也許現在不會允許,但架不住時間長了……”
“上官露!”李永邦疾步到她牀沿,扶住她的雙肩道,“你不是什麼小石子。”
上官露怔怔的看着他,兩行清淚沿着臉頰緩緩下滑。
李永邦用手指輕輕的揩走,“不管怎麼樣,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該拿自己的命開玩笑,你這是爲了崔庭筠?”他別過頭去,悶聲道,“如果是爲了他那就一點都不值得。”
“嫁給我就那麼委屈嗎?之前是找不到機會,眼下正好可以一死了之了,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上官露一個勁的搖頭,一邊淚雨滂沱,傷心的不能自已,大聲哭道:“連翹姑娘說她有了身孕,她說有了殿下的骨肉!我不能夾在你們中間呀。”
李永邦聞言喉頭一哽,上官露繼續道,“我是一個結,死死的梗在你們中間,讓所有人爲難了,我想的特別清楚,只要我這個結不存在了,所有的事情就都迎刃而解。”
“你胡說八道什麼,自作主張。”李永邦握住她的手臂,“我和她的事情我自會解決,再說了,就算沒有你,我和她……我和她,怕也不行了。”
上官露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李永邦似乎也不打算解釋,說完就埋頭去找解藥,終於在一個櫥子裡的第二格找到一個紫檀鑲嵌天竺水仙方匣,裡面放着連翹給他的瓶子。
他倒出一顆黑色的藥丸來,送到上官露眼前,用命令的口吻道:“吃下去。”
上官露撅着嘴沒動,像是在賭氣,李永邦起先還好言好語的勸道:“乖乖的,吃下去。”見她還是不動,李永邦便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就着一杯水給她灌了下去。
上官露嗆了一下,瞪他一眼,李永邦脫了外衣道:“進去。”
“幹嘛?”
“我很累,從京城往天翼關一日內跑了個來回,才取來這藥,你還差點兒給我浪費,趁着天還沒亮,容我歇息一陣子。”李永邦將她往牀榻裡頭推。
“可我病着……”上官露捏着被角,小聲道,“病氣傳染給殿下可怎麼好!”
李永邦‘嗤’的一聲:“好好說話!”
“我發現啊,你正常的時候就叫我木大哥,一發作起來就是‘殿下…殿下…’,切換的倒甚是自如。”說着,躺好了以後,一把拉着上官露也躺下,攬進了自己的懷裡。
上官露道:“這樣很熱。”
“發汗。”
“我……殿下……”上官露叫他,李永邦卻已經閉眼,沉沉的鼻息傳來,像是乏困極了,已經睡着。
上官露無奈,只有調了個自己舒服的姿勢,趴在他肩上沒多久也跟着睡着了。
李永邦卻陡然睜開眼,用巾帕沾溼了牀邊一早放置的冷水一點一點的擦拭着上官露的額角,臉頰和頭頸。
平均每半個時辰一次,天亮的時候,太醫來請脈,上官露總算是恢復正常了,就是身子骨虛弱,還需要將養一段時日。
李永邦終於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