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遊山水女尼惹塵緣

“恰恰相反。”沈宇鄭重誠懇地道:“假如厲兄宣稱,順我者生,逆我者死,則一切道理都不必講。如果要說理,就須公公正正地講究,不可含糊。”

“你講吧,我決不含糊。”

“很好,厲兄同時亦說過,一個人的該死與否,很是明顯。但事實上卻不然,姑不論你所定的該死標準,會不會太濫太易,僅僅就當時的情形分析,你就顯然有欠公道了。何以說你有欠公道呢?那就是因爲審判者,亦同時是當事人身份。”

厲斜道:“這又如何了?”

“請想想看,一個是審判者,一個是待決之囚。而他們之間,又有敵對事件發生。在這等情況之下,誰敢保證審判者不受情緒的影響?例如你極惱恨某甲破壞了你一個計劃,而某甲本身果然亦不是什麼好人,於是就在厭恨之下,會不會迅速地決定此人該死呢?答案是一定會有這種傾向。因此,你這時的考慮,在基本上就是不公道的,因爲你沒有超然事外的立場之故。”

他的分析,已經具有強力理由,足以令厲斜難以反駁了。但他還不停止,只略略頓了一頓,又道:“還有兩點,一發要請教厲兄的。”

厲斜嘆一口氣,道:“竟然還有兩點之多麼?”

“是的,第一點是,訪問厲兄憑藉什麼審判另一個人的生死?在你指的是學問方面。你不見得諳通大明律例,更不見得對法律有過精湛研究,因此,你憑什麼判人死罪?”

厲斜當然無法回答,只哼了一聲。

沈宇侃侃言道:“這一點細研之下,不外是兩大原因。第一個原因是你擁有足以殺死對方的武功,這是你的權力。第二個原因是你覺得他該死。請注意覺得這兩字的意義,意思是你是憑感情去判決對方的生死,而不是撇去愛憎喜怒。以及撇去利害關係時所下的判決,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在這等情況之下,無法保證必能公道。”

青蓮師太第~次插口道:“這就是沒有超然的立場之故了。”

厲斜也點點頭,道:一這一點倒是不假,還有呢?”

沈宇道:“第二點是你萬一判決錯誤,自己也發覺了。可是人死不能復生,請問厲兄對此情況,如何自處?”

厲斜道:“第一點,我心中覺得不安,這是良心的懲罰。第二,我認爲這是免不了之事,即使是朝廷法司,諳通法律,亦不可避免會有冤獄情事發生。所以這是免不了的現象,不須多論。”

青蓮師太在一邊點頭,認爲厲斜的解釋很對,道;“不錯,他對自己良心負責,也就是。”

沈宇以和緩而堅決的語氣道:“這卻不見得,爲什麼這樣說呢?因爲在判決當時的情況,厲兄不能與國家法曹相比。若是定要相比,那麼厲兄乃是受了賄賂的法營,不論是否判得對,首先就得處以刑罰。”

厲斜皺眉道:“你不覺得這話近乎強辯麼?”

“厲兄著作此想,亦是沒有辦法之事,在下只好由得你去想了。”

青蓮師大道:“爲何你有這等譬喻呢?”

沈宇道:“你當必也知道國家爲何要處罰受賄的法曹,便是爲審判者一旦受賄,便失去超然的立場,而與兩方當事人的一方,發生了由切關係。也可以說,他已成爲當事人之一了,所以這場審判,也許結果很正確,但這個法司一定要受到處罰,此一判決,亦須重新推究。”

他轉眼向厲斜望去,道:“而厲兄你簡直就是當事人,根本沒有法官的超然地位。因此若然定要與法曹相比,只好當作是經受賄的官吏看待。”

青蓮師太與厲斜面面相覷,對於沈宇的議論,感到既有道理而又絕無故意刁難強辯之意。

沈宇見厲斜的表現良好,甚有風度,當下接着說道:“故此如果厲兄你具有法曹的超然立場,則一旦失誤而做成冤獄,便不能僅以良心不安卸去責任,必須以誤殺之罪處以適當刑罰。正如兩人發生爭執衝突,有理的一方,不慎失手殺死對方,仍然須要負起重大刑責,決計不能以於心不安,就可以輕輕卸去責任的。”

他似是越講越有道理,厲斜只有聆聽的份,而沒有法子再爲自己辯護了。

要知沈宇處處站穩了腳步,特別聲明過這是厲斜願意講理求得公道,纔可以加以研討。

如果他不講理,實行強權,那麼一切理論,都是多餘的了。

院中一時靜寂下來,每個人好像都有很多事情要想,大家默然不語。

過了一陣,厲斜才道:“想不到沈宇你的見識和學問,大是高明。只不知你對艾琳加諸於你的追迫,有什麼話說沒有?”

“沒有什麼好說的。”沈宇道:“她挾私憤以行事,原本就不打算講理,我是當事人的兒子,心中也覺得應該代父受過,所以倒是心平氣和得很,也沒有可怨之處。”

他略一停頓,目光直注厲斜,又道:“在下很願得知厲兄今後的做法,是繼續儘可能以別人的性命,來磨練你自己,使之形成冷酷無情的性格呢?抑是潛心盡力從正道修習武功,使你的刀法,終於能成爲宇內無匹?”

厲斜道:“現在還不知道,但除非得自甘放棄刀法的最上乘境界,如若不然,我瞧大概不會改變的。”

沈宇拱拱手,道:“承你坦白見告,在下深深感謝。”

厲斜道:“此事與你有何相干?”

沈宇道:“在下一直覺得活着沒有什麼意思。同時亦認爲沒有法子可以化解先父所結下仇恨,是以之故,早萌死念。但如果厲兄繼續冷酷地追求刀法最高境界,則在下便有了阻止你的責任,這就是我須得活下去的理由啦!”

厲斜聽了沈宇的話,沒有馬上作聲,默然尋思了一陣,才道:“這樣說來,你覺是準備在武功上壓倒我,使我不能橫行宇內了,是也不是?”

沈宇道:“若是有此必要,我將這樣做,當然如果你雖然在刀法上大有進境,可是並不爲惡的話,我縱然贏得你,亦將讓你獲得天下第一的榮譽。”

厲斜勃然作色,道:“誰稀罕你的相讓,而且我堅信你決計贏不了我”

沈宇道:“目前我的確非是你的敵手,但假以時日,就不一定了。”

他說這話之時,乃是從實說出心中之言,不過話一出口,立刻感到後悔。

厲斜已仰頭冷笑道:“聽起來你似乎真有這等信心呢!我對此反應的第一個意念,就是目前立即殺死你,以免留下後患。”

一旁的青蓮師太,可真替沈宇捏一把冷汗,心想:“以厲斜這等人,當然是這樣做無疑。”

她的念頭剛剛轉過,便聽厲斜繼續道:“可是爲了證實我另一個想法,所以我不殺你。

我這個想法是你絕對贏不了我,不過我這刻雖不殺作,卻勢必要令你感到痛苦一輩子?”

沈宇聳聳肩,問道:“你有什麼方法使我痛苦一輩子。”

“我且舉個例子與你聽聽。”厲斜說:“例如在情場上,我將奪你的愛人。只要給我知道你有了新的心上人,我就去把她搶過來。我想,單單是這一點,就足以使你終身痛苦了,何況尚有其他。”

沈宇不禁微笑起來,道:“感情這件事,並非用武力就可能奪取得到的,你未免吹得離了譜兒啦!”

厲斜哼了一聲,道:“本人自有千百種奇妙的手段,定能無往而不利。你要是不信,立即可以設法證明,可惜的是你目下尚無情人。”

他的目光轉到秀麗的青蓮師大面上,又道:“你不必瞪眼睛,假如你是他的情人,則哪怕你已聽見我的話而在心中預作準備,我仍可以將你搶過來。”

青蓮師太禁不住冷笑一聲,道:“你大概算得上天下間最狂妄自大的人啦!”

厲斜凝視着她,面色變得溫和得多,說道:“我已經說過,爲了使沈宇~輩子痛苦,我有我的辦法手段,可以把你奪取過來,你不要不信我的話。”

青蓮師大道:“我不信,可惜我沒有法子供你作試驗。”

她本意是說,由於她已是出家之人,所以根本不能與沈宇要好,是以無法作這個實驗。

但厲斜卻不知道她是出家人,當下道:“以我看來,你對沈宇的印象很不錯,只要有時間泡在一起,八成會發生男女之情。”

青蓮師太搖頭道:“沒有的事,我與他絕不可能發生感情。”

厲斜眼珠一轉,想到一個辦法,並且決定依計行事。

他轉過眼睛向沈宇瞪視,沉聲道:“咱們講了半天,都是廢話。現在我不妨把一件秘密告訴你,只不知你願不願聽?”

沈宇道:“你如果願說,我就聽聽。”

厲斜道:“這個秘密與艾琳有關,所以你應該很想知道纔對,艾琳已經答應過我,願意在最短期間內嫁給我。”

這個消息來得如此突然,沈宇不禁一怔,但旋即想起他剛纔之言,當下道:“你敢是認爲艾琳與我之間,有了情愛,所以趕快搶去了她?”

“那倒不是。”厲斜道:“她是我平生唯一愛上的女孩子,所以我渴望娶她爲妻。不過她也有一個條件。”

“那是什麼條件?”沈宇連忙詢問,好像希望艾琳的條件難以辦到,因而厲斜娶不成她。

厲斜道:“她的條件最簡單不過,就是拿你的人頭去送給她。”

沈宇不能不相信這話,當下道:“既是如此,你今晚定必取我性命了,是也不是?”

“不錯,這正是我爲何非得殺死你的朋友不可的真正原因了。因爲我曉得只要你發現了他們身死,一定會驗看死因,我就不必耗費氣力到處找你了。”

沈宇道:“那麼你爲何還不動手?”

厲斜道:“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他轉眼望向青蓮師太,接着道:“你既是與他不沾親不帶故,那就趕緊走開,我亦不追究你想暗算於我之事。如若不然,連你也不活不成。”

青蓮師太毫不考慮地搖搖頭,道:“不行,我要親眼看着你殺死他。”

厲斜道:“你竟不說留下幫助他,而說瞧我殺他,回答得很巧妙。不過我卻有個毛病,沒有法子在女人面前殺人。”

青蓮師太道:“若然如此,我一天不走開,你就一天殺不了他啦!”

厲斜不悅地道:“哦,莫非你想幫忙他?”

青蓮師大道:“老實說,我最大的興趣,還是在你們兩人的武功上。聽說沈宇能與你一拼,別的高手都不堪你一擊,對不對?”

厲斜道:“他的武功相當不錯,但也說不上與我一拼,只不過可以比別人稍爲支持得久一點兒而已,你叫什麼名字?”

青蓮師太道:“我叫青青。”

“青青你聽着,趁我心情還好之時,知機速退,我便不爲難你。不然的話……”

“不然便怎樣?你可是想迫我與沈宇聯手與你一拼?”

厲斜估計一下,才道:“你幫他也不行。”

青蓮師大道:“那也不一定,否則你就用不着考慮了,試想你剛纔發出的刀氣,何等凌厲,而我卻能夠一直行出來,毫無異樣,可見我的武功,畢竟不弱。至於高到什麼程度,卻不易猜測。”

她接着迅快地向沈宇道:“假如他向我動手,你務必立即全力出手助我。說不定我們猛攻之下,能夠制他死命。”

沈宇點點頭,青蓮師太道:“你這一答應,厲斜就須得小心行事,不敢貿然出手啦,這是先發制人之計。”

厲斜點頭道:“這一回青青你和沈宇,都顯出了過人的機智,及時將利害得失陳示,使本人不至於輕舉妄動。但我這個人,卻專門要做不可能做到之事。”

青蓮師太與沈宇~聽這話,登時緊張起來,急忙提聚功力,準備應戰。他們皆是高手之流,是以不約而同地跨步移位,佈下最堅強的聯手之勢。

厲斜眼看他們並肩而立,形成了呼應之勢,不禁皺皺眉頭,道:“你們不要着急,本人現下還不打算出手。”

青蓮師太道;“你打算見時動手?”

厲斜冷冷道:“我將在三天之內,取沈宇性命。你就算能夠與他寸步不離,我也找得到下手的機會,你信不信?”

這個冷酷厲害的刀法大家,就是有這麼一點兒奇怪之處,所說的話,叫人不能相信。因爲,他的口氣聲調等等,無不顯示出十分堅決的意思,以及咄咄迫人的自信。青蓮師大打從深心底相信起來,不禁點點頭。

厲斜這時才仰天冷笑,道:“你相信就好,三天之後,本人得以與你單獨會面。那時候,你定將後悔與我爲敵之事,同時方知道我將怎樣對付你,換句話說,在目前你決計猜想不出。”

沈宇道:“厲兄宣佈了決心和辦法之後,馬上就走,是也不是?”

厲斜點點頭,道:“你若是不服氣,馬上向我挑戰的話,亦無不可。”

“在下豈敢如此不自量力。只不過我從你口氣中,聽出一點兒很奇怪的道理,那就是你固執地保持你不在女孩子面前殺人的習慣,還不惜把自己置於艱困之境,先將內情告訴了這位姑娘,然後宣稱在三日限期之內,不管她把我盯得多麼緊,你亦能找到機會,將我殺死,是不是這樣?”

厲斜點頭道:“不錯。”

“然後你纔對付這位姑娘,對麼?”

“是的。”

“你的固執,以及把自己置於困難的境地中,那是你大英雄心理作祟,這一點在下尚可瞭解。但你不惜曠廢時間,做這等一時之快的事,不但不划算,何時亦不是你這種成功的人願意採取的途徑,因此,我大膽評論一句,你的宣稱,恐怕靠不住。”

厲斜聳聳肩,道:“你信與不信,我不須放在心上。只要青青相信就行啦,因爲這些都是做給她看的,你在這~場表演中,只不過是個待死之囚而已。”

他轉眼望着青蓮師太,問道:“你信不信呢?”

“我不知道。”青蓮師太說:“沈宇的話似乎很有道理。”

厲斜道:“如果你不相信我辦得到,或者根本不相信我會費這麼大的事以殺死他,那麼你何不趁我對你未起殺機之前,趕快離去?”

青蓮師太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厲斜一振臂,身形宛如巨鳥般升上牆頭,俯視着院中的兩個人,冷冷道:“三日後的這個時辰以前,沈宇將成爲一個屍體,不論青青你信與不信,也無法改變此一命運。亦說不定沈宇在半個時辰內就被我殺死,總之,青青你等着給他收理屍體吧!”

歷斜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已隨着身影搖曳飛去,霎時影蹤沓然。

他們在店內大呼小叫的鬧了這一陣,又是在夜晚,格外分明。是以客店的夥計乃至投宿的客人,大部分都被驚起。但直到現在爲止,還沒有一個人敢踏入這座跨院之內,這是因爲出門之人,大都不敢惹事上身。而店夥則是見識得多,亦不敢把意江湖是非。到了最後,厲斜的話聲竟是從空中劃然飛過,這些人更不敢沾惹了。

在院落中,剩下沈宇和青蓮師太,默然對覷。

過了一陣,沈宇轉身走向房中,找了一塊布,將馬仲昌。於得時兩人的屍體,包裹起來。他雖是攜帶着兩具屍首,仍然毫不困難地躍出客店。

青蓮師太在後面跟着,不久,出得城外,她發現仍然踏行着剛纔走過的道路。

又走了一陣,沈宇一徑奔上亂葬崗,將馬於兩人的屍體處理過,回頭~看,青蓮師太默默在站在他後面。

她直到這時才道:“他們都是你的朋友?”

“是的,他們都幫我對付厲斜。”

育蓬師太瞅着他,感到奇怪地問道:“你的交友,也算得上很雜了。”

沈宇眉頭一皺,道:“我並不以交上這種朋友爲恥,他們雖是黑江之人,但說得話總是算數,也沒有層出不窮的陰謀詭計。”

青蓮師太忙道:“我並沒有瞧不起他們的意思。”

沈宇發覺自己說得太偏激了一點兒,便也道:“在下亦相信你不至於如此。現在厲斜與我已直接發生了仇恨。從今日起,我真真正正要放手對付他啦!”

青蓮師太泛起一絲希望,問道:“你敢是可以與他一拼麼?”

沈宇搖搖頭道:“暫時還不行,因爲他的刀法,實是無法破得,但在才智上,他不一定鬥得過我。”

他說完之後,便陷入沉思之中,青蓮師太也不驚擾他,自己在附近查看,瞧瞧厲斜有沒有跟來。”

等她查看了數遍,不曾發現厲斜已跟來的任何跡相,而回到沈宇身邊時,沈宇亦從沉思中醒來,她道:“奇怪,厲斜似乎沒有來。

沈宇道:“他多半已趕去找艾琳了,或者是在約定的地方等她,哪裡有空到這兒來呢!”

“但他說過,要在這三天之內,對你不利,如果他不是時時刻刻跟着我們,如何能把握我不在你跟前的機會面向你下手盧

“他深信你已作防範,所以暫時不會跟來。但這是表面上的理由,我對這整個事件,可不作這等看法,而這正也是我要與他鬥一鬥心機才智的地方了。”

沈宇慢慢的說,顯然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來的。

青蓮師大忽然泛起一個很奇怪的感覺,那就是沈宇和厲斜這兩個年輕的男人,似乎已在當代的武林中,佔據了最重要的兩個角色。從現在起的武林史上,值得書寫記錄的一切活動,都將與他們有關,或者是因他們而發生的。

她暗自思量了一下,並不認爲這個感覺荒謬無稽,相反的她發現了一些道理,這是使她作這等想法的道理。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們的所作所爲,顯然有一部分是超越於個人的恩怨之上,而是以武道的最高境界爲目標,所以他們的影響,將比同時代的其他高手,都要廣泛和深遠。其次,他們都是剛剛崛起,年紀輕,活力強,縱橫所及的範圍,自然難以估計量度了。

青蓮師大的冥思去想,被沈宇的聲音驅散,只聽地道:“那厲斜尚未得知你的姓名來歷,便飄然而去,這是很奇怪的現象。值得奇怪的是他已聽說你要暗算他,居然不予追究,更任得你與我在一起,難道我們身上沒有長着腿麼?他爲何不怕我們高飛遠走呢?”

青蓮師太給他這一提醒,也感到十分迷惑,道:“是呀,他爲何不怕我們跑掉?”

“由此可以看出,他聲明在三天之內取我性命。同時又使你相信,如果你與我在一起,他就不動手。這樣他只要找到我,就等如找到你了。”

青蓮師太點點頭道:“你說得不錯。”

沈宇道:“他目下還不知你是出家人,否則他就不敢如此放心“這與貧尼身爲出家人之事,有何關聯?”

“試想你既是規規矩矩的出家人,不能老在外面遠留,必須返回庵寺,這樣我與你分開了,他縱然找得着我,亦已失去你的影蹤了。”

“貧尼不必回去。”有蓮師太道:“就算回去,亦須過了這三天再說。”

沈宇吃一驚,道:“這怎麼可以,你們庵中沒有規定麼?”

“庵中雖有規定,但貧尼可以例外。”

沈宇打量她一眼,面上不禁現出爲難之色。因爲這位具足三戒,跳出了紅塵的沙門弟子,看起來仍是那麼年輕動人,尤其是她這一身裝束打扮,根本看不出她是個女尼,因而在交接談話之時,很難不把她當作一個美麗女人看待。

在這種情況之下,竟要與她一同起居達三晝夜之久,雖然不至於發生行麼嚴重問題,但若是被外人聽到,無疑將招來嘖嘖煩言。同時,在這一個具有正常慾望的男人立場來說,這三日三夜,無異是長時間的考驗和煎熬。

此所以沈宇相當吃驚,心中大感爲難。

“沈施主何故如此不安?”

“我……哦……沒什麼呀!”

“貧尼雖是出家之人,但年紀已不小,自問算得是通情達理之人。因此沈施主縱然與相好女友見面,或者是與一些朋友談笑之時,他們口沒遮攔,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貧尼決不介意。”

沈寧心中道:“你未免太把事情往好處想了,而且你口氣中,雖然好像把自己看得很老似的,其實你正是最動人的時期。”

他淡淡一笑,道:“好,咱們回城裡去,但請你記着,在這三天之內,咱們須要稍改稱呼,你不能被人家曉得是個出家人。”

青蓮師太頷首道:“此言甚是,貧尼對此並無禁忌,只不知我們之間,應該怎樣稱呼纔好?”

沈宇沉吟一下,道:“如果大師不反對,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而在下則用你那青青的假名字以相稱,如果你同意了,則咱們在人前背後,俱須如此,纔不致露出馬腳。”

青蓮師太嫣然笑道:“那麼就從現在開始,好不好?”

沈宇點點頭,當先行下亂葬崗,他邊走邊道:“厲斜曉得我不會遠離的,這話他在成都時,已經說過。”

“他憑什麼這樣說?”

“是因爲艾琳的緣故。”沈宇道:“我一直也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說,直到剛纔不久,我才恍然大悟。”

青蓮師太甚感興趣,道:“是不是因爲知道你要阻他爲惡,所以認爲你不會遠走?”

“不是,是爲了艾琳之故。”

他向她作個含有深意的微笑,又道:“當我打算利用你對付他之時,才忽然恍悟,敢情這個傢伙,早已利用女人來對付我了。”

青蓮師太道:“我仍然聽不懂。”

“事情是這樣的,他早已瞧出我與艾琳之間,除了家門的冤仇之外,個人間仍有感情,尤其是我對艾琳。”

青蓮師太道:“她曾經是你的心上人麼?”

“老實說這一點還談不上,因爲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年紀尚幼。可是我們深厚純潔的友情,歡愉美麗的往事,卻使我沒有法子忘記她。”

青蓮師大同情地瞧着他,因爲她已洞悉沈艾兩家的血仇,知道沈宇無可奈何的悲慘遭遇,所以也能瞭解他對昔年快樂時光那種懷戀難忘的心懷。

“雖然我對她談不上愛情,可是當厲斜以橫刀奪愛的姿態,把她帶走,我心中當然十分難過,因而急需想解決一切問題,包括感情在內。厲斜一定瞧出我有妒嫉的情緒,是以斷定我不會獨自離開成都。現在由於艾琳在此地,所以他也放心得很。”

青蓮師太道:“這等手段的運用,實在可怕得很,換作是我,永遠也用不上這等計謀。”

沈宇歉然道:“很對不起,我竟以這等男女之情,褻讀你的清聽。”

青蓮師太道:“別這樣說,我身爲出家之人,雖是不作興來男女之情的這一套,但對於別人的心理,卻也不妨多懂一點兒。”

沈宇道:“懂得越多,禪心就越容易放逸,所以你最好少知道這等事”

青蓮師太訝道:“你對修道學禪,好像懂得不少呢!”

沈宇道:“我曾在少林寺神僧紫木大師門下習藝多年,在他老人家座下,倒也學了不少修道的訣竅。”

“原來如此。”青蓮師太欣然道:“那麼我們更是一家人了,你打算怎樣對付厲斜呢?”

他們一邊走,一邊說,到了城內,沈宇頒了她徑到另一家客店拍門。這一家客店,比之早先出事的那一間可小的多了。

一名夥計出來開門,睡眼惺鬆,口中還嘟嘟噥噥的。及至沈宇把一小塊銀子塞在他手中,他才注地清醒,人也精神以及變得和氣了。

沈宇道:“我昨天已訂好一個房間,是姓馬的朋友來訂的。”

店夥哈腰點頭道:“有,有,馬大爺給您老訂好啦,請往這邊走。”

他的眼睛卻斜斜嚮明豔的青蓮師太望去,又見他們兩人,一共只有一個小包袱,別無行李,所以十分驚異。

但沈宇塞給他的銀子,發生了莫大作用。他問都不問,就帶他們往後送走。很快的就替他們點上燈,泡好茶,以及搬了一牀乾淨的鋪蓋來,這纔回去再尋好夢。

青蓮師太坐在椅上,四下看了一陣,才道:“我生平還是第一次住店呢,你信不信?”

沈宇道。“我當然相信,你有什麼感想麼?”

“我正在想,這個房間雖是簡陋得很,可是旅客經過長途跋涉,有這麼一個地方睡上一覺,解除一整天的疲勞,心中一定覺得很滿意,如是在大風大雨之時,有這麼一處地方棲身,當然更感覺滿足了。”

沈宇笑一笑,道:“你的話總是含有哲理,若是與你長久在一起,必定可以很高雅脫俗。”

他指指牀鋪,道:“對不起,只有這麼一張牀,實在不便再要一個房間了,你將就點兒睡吧,我在椅上打個盹就行了。”

青蓮師太搖頭道:“不,我已慣於山行露宿,往往在深山荒廟中,獨行打坐到天亮,所以還是讓我坐坐就行啦。”

兩人你推我讓,相持之下。沈宇道:“我是男人,哪有我舒舒服服睡覺,卻讓你一個女人家坐到天亮之理。”

“照你世俗的看法,我纔是女人。”她反駁道:“其實我眼中已經沒有什麼男女之別了。”

“在這世俗中,你還是須得依照我們俗人的習慣。”

“這只是你的看法。”她溫和但堅決地道:“在我說來,無論在什麼環境之下,我仍然是我。”

她的態度,使人無法惹火,當然這等事情,本來應當足以令他們火光吵架。但見微知着,沈宇發現她的確有這等本領。

他放棄了爭執,笑道:“好吧,咱們對坐到天亮就是了。不過三天之後,可能弄得兩敗俱傷,大家的精神體力,都大有耗損。”

他隨手一扇,數尺外的燈光,應掌而滅。

兩人在黑暗中坐了老大一會兒工夫,青蓮師太道:“沈宇,你還醒着麼?”

“我還醒着。”

“剛纔我體味到這客店的滋味,實在很奇怪。”

“哦,你可願說出來聽聽?”

“我忽然想到,這一個小小的房間內,在我們來此以前,曾經住過不知多少人,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遭遇,每個人的心情都不一樣,所奔向的前程既不同,結果亦大有差別,想想看,這豈不是很像五光十色的焰火,只在霎時間,就歸於無了。”

沈宇笑道:“你的話我不得不承認有理,可是我只想到,這個房間在以前,有沒有當代共仰之人住過?將來可有比我們更高明的人來住?”

“高明又如何呢?還不是鏡花水月,全當作在世上做一場夢罷了。

沈宇沒有回答,因爲他親炙過紫木大師,對於佛家教義,略有了解。所以很多問題,他都曾經想過。

他不說話,青蓮師太也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沈宇道:“青青,你還是上牀睡的好。”

青蓮師太道:”不必啦,反正你說過,歷斜今晚不會窺視我們。”

“我只是臆測而已,事實上如何,還不知道。”

“你的臆測一定錯不了。”她道:“只不知厲斜這刻在幹什麼?”

沈宇道:“他大概是找艾琳去了,咦,奇怪,你可聽見蹄聲?半夜三更還有誰在街上馳馬?”

青蓮師太側耳聽去,果然隱隱聽到馬蹄聲。估計該馬距此店,少說也有好幾條街之遙。

她不禁笑一下,道:“你不要大驚小怪好不好,如果你不是有着歷斜、艾琳這等對頭,就算半夜裡聽到一羣快馬馳過,你也不會注意。”“沈宇道:“但艾琳和厲斜都有坐騎呀!”“那麼你要不要去瞧瞧?”

沈宇尋思了一下,才道:“說不定這是厲斜的詭計,幸而只有一匹,還不敢確定,如果有兩匹馬打這旁邊經過,接着又分道而行,便可以斷定必是他的詭計無疑。”

“何以見得呢?”

“他料我們將會認爲是他與艾琳會合,經過此處。當然我們會暗中出去瞧瞧。其時雙騎已分道馳去,則我們兩人,勢必要分開跟上去看。假如我恰好跟上他,豈不是他下手的大好機會?”

青蓮師太聽了這番推測,不禁目瞪口呆,道:“他如是能這樣用計,我實在不能不服氣了,不過此計還是有~個漏洞。”

“什麼漏洞?”

“萬一你所眼的那一騎,不是他而是艾琳,豈不是計謀落空。”

“他怎會落空?”沈宇立即遭:“如果我沒碰上他,則必是你無疑,他對你也是欲得之而甘心,所以趁機拿下了你,亦是莫大收穫。說不定他最希望獲得的是你而不是我。其次,他亦想趁機考驗一了艾琳,瞧瞧她對我的態度,究竟如何?”

青蓮師太不得不承認道:“這個說法極爲合理,我們不去理睬他就是了。”

蹄聲漸近,但聲音仍然顯得特別輕捷。內行之人,一聽而知必是好馬。

突然間又有一騎馳來,青蓮師太伸手穿過方桌,推了沈宇一下。

後來的一騎,與先到的一騎會合,旋即分開,就在店外不遠處,分道馳走。

青蓮師太驚疑道:“正如你料的一般無二,他們果然分開了。”

“但咱們不出去,卻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

在外面的黑暗街道上,一黑~白兩匹駿馬,相會之時,只有白馬上坐着有人,黑馬竟然無人乘坐。

白馬上的騎士,俯身在黑馬頭上拍了兩下,接着又在馬頸下的一枚鈴銷中,掏出一團東西,納入懷中。

黑馬掉首徑行,白馬上的騎士,亦勒馬馳去,對近在咫尺的客店,連望也不望一眼。

這一幕隨着夜色消逝,清晨朝陽滿地之時,那慈雲庵一名掌管馬廄的尼姑,發現了艾琳的黑馬,竟然在廄外遊蕩。

她暗吃一驚,趕快將馬匹牽回廄中。

青蓮師太一夜沒有回庵,最感焦灼的是她的嫂子陳夫人藍冰心。

她事前已曉得青蓮師太是幹什麼去了,這刻見她尚未迴轉,心想必定是得遂心願,大仇已報,但青經師太亦與仇人一同化作飛灰了,是以想着想着,不由得淚下如雨。

藍冰心悲傷哭泣了良久,突然發現有人進來。擡頭望去,竟是庵主曇華師太。

她同時發現目下已經快到中午了,青蓮師太尚無消息,當然是凶多吉少無疑。

曇華師太道:“夫人別哭,青蓮師太大概沒有事。”

藍冰心大喜過望,滿面淚痕中透出歡笑之容,叫道:“她回來了麼?”

“沒有。”曇華師大道:“可是我已派人查過,昨夜裡沒有發生什麼事。”

“但她沒有回來,會不會是……‘”

“我認爲她沒有事的話,並非全無根據的。第一點,昨夜全城各地沒有發生過爆炸起火之事,可見得她沒有施展那毒火陣。第二點,我在她埋伏守候厲斜之處查勘過,發現曾有佈陣痕跡,但此陣已經收回,板眼絲毫未亂,可見得她不是被迫收回,而是截不到厲斜,才自行收回的。”

“但她的人呢?”

“你聽我說,第三點,昨夜在一家客店,有兩男一女吵罵之聲,有些話被人聽到,尤其是到了最後,一個男子飛走之時,說的話是狠話,好像是定下了三日之約。隨後那一男一女就失去蹤跡,原本的兩名住客,亦不見了。”

“原本的住客是什麼人,你可查出來麼?”

“他們都是四川黑道上相當有名的人物,頗有勢力,夥店認得他們。所以我想是他們爲了一個女人,發生爭執,本來以這兩人的來歷,不該扯到青蓮師太身上,無奈她恰好失蹤,而練過武功能夠高來高去的女人,畢竟不多。所以我想是她,亦不算離題太遠。”

“那麼她到哪兒去了?爲何不回來通知一聲?”

“她的下落未曾查出,因爲你也知道,她已作俗家婦人裝束,所以不大好查。不過,厲斜的下落,倒是發現了。”

“真的麼?他在哪裡?””他在西門的安旅客棧,獨自佔了東跨院。根據消息,他竟是獨自一個人.只有一匹白色的坐騎。”

藍冰心身子一震,道:“可是紅鬃毛的白馬?”

“大概是吧,啊,那是連威堡的好馬麼?”

“是的。”藍冰心突然泛起一個主意,口氣變得平靜下來,道:“奇怪的是青蓮師太究竟往哪兒去了?”

“我們只好耐心等候,也許再過三天,她就會出現了。”

曇華師太見她已恢復平靜,當下大爲安心,與她稍稍談了幾句,裡返回禪房。

藍冰心等她一走,馬上梳洗收拾,作各種準備,但她並沒有什麼行動,一直等到將近黃昏之時,才悄然走出這座慈雲庵。

她徑直走向城西,不久,已到了目的地,便是那座規模還過得去的安旅客棧。

她一直行入客棧,向東跨院走過去。店中的掌櫃和夥計,見她不向人探詢,認爲她是與客人約好而來的,便也不多事攔詢。

藍冰心踏入跨院之後,伸手整整頭髮和衣服,這才筆直走近上房,撥開簾子,瞧看房內。

第一間寂然無人,走到第二間時,房內已傳出厲斜的聲音,道:“你不是那位花名叫做翠環的姑娘麼?”

“是呀!她嬌媚地應追:“只有大爺你一個人麼?”

“只有我~個人,你進去吧!”

藍冰心走過去,但見厲斜穿着貼身的便裝,神態閒適地坐在躺椅上。

他站了起身,舉止自然而然含有瀟灑的味道,藍冰心忖道:“假如我不是爲報仇而來,只怕會喜歡上這個男人,也未可知。”

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的魅力,但正因他具有風度魅力,使她更容易行事。因爲她必須設法接近他,纔有機會下手。假如他是個可厭之人,藍冰心獻媚之時,勢難裝作得自然熱烈。現在她卻可以先使自己喜歡這個男人,真心地向他獻媚勾搭,以達到接近的目的,態度上可以極爲自然和熱烈,無須假裝。

藍冰心對於衷心喜歡上這個男人而得以便利她行事這一點,固然沒有想到,在相反方面的可能發展,她更沒有想到。

要知藍冰心唯一可以殺死厲斜,以達到爲夫報仇目的的方法,便是利用她的美貌,向這男人獻媚,可與他接近,必要時縱然獻出肉體,亦在所不惜。等到已經可以與厲斜接近時,自然有極多機會,可以用她秘法的小毒刀,將他刺殺。

前面說過,藍冰心本是正正經經的女子.除了天賦美貌之外,更有滿腹才情。但她如果一見歷斜,感到他面目可憎,言語無味的話,則她在獻媚之時,乃是昧着良心強裝出來,這樣自是很勉強和不自然。

但如果她認爲對方儀表言談,都很出衆而感到喜歡的話,則她在設法與他接近識,便無需勉強自己,所以表現的熱烈纏綿和真摯。這等情況,對於她想接近對方的願望,固然大有助益,增加成功的機會。然而在相反方面,假如她在交往的過程中,忽然當真愛上這個男人,那時候,她的麻煩,將比沒有法子接近對方更大些。

當然她沒有考慮到這種種,心中除了報仇的念頭之外,就沒有旁的了。

歷斜顯得很感興趣的望着她,目光肆無忌憚上下打量她,恣意欣賞她,藍冰心道:“你不讓我坐下麼?”

歷斜忙道:“請坐,請坐,這是因爲你突然光臨,使我受寵之餘,竟忘了招呼你了。”

藍冰心盈盈落座,道:“歷大爺覺得很奇怪麼?”

歷斜道:“的確感到十分意外,但你可以放心,我並不是容易自作多情之人,亦不會輕易胡思亂想。”

藍冰心嫣然笑道:“那太好了,賤妾一看就知道你是特立獨行之人,一切作爲,都與凡俗之人不同。”

“你如果不忙的話,”歷斜道:“我親自泡壺好茶,以招待你這位美麗的不速之客。”

“好極了,只不知歷大爺你以什麼好茶待客。”

“原來她也是行家。”歷斜泛起歡喜之色,道:“在我行囊中有兩種好茶,產地不同,不知你有品嚐那一種?”

藍冰心道:“是哪兩種?”

一是湖州顧渚的紫筍,一是會稽的日鑄。”

藍冰心笑一笑,道:“都可以。”

歷斜眉頭一皺,道:“聽你的口氣,似是這兩種名茶,都僅只能勉強入口,是也不是?”

藍冰心道:“若是平日,心身閒適,有明窗淨几,風日晴和。主人取出這兩種名茶,呼童烹水,當此之時,可說是清福如仙,風雅之極致,賤妾豈敢小看這兩種罕得的名茶。”

“但現下既非心身閒適,也不是明窗淨几,風日晴和,所以你的看法,就不一樣了,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藍冰心道:“目下旅邸相逢,人如萍水相遇,匆忙隔膜,只宜煮六安茶,可消垢膩,除積滯。”

厲斜不禁啞然失笑,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爲紫筍和日鑄茶,還不足以當你品嚐。”

藍冰心道:“顧渚紫筍,天下知名。歐陽修也說過,兩漸產茶,日鑄第一,這兩種名茶,賤妾豈敢小看,不過……”

厲斜道:“不過什麼?”

藍冰心道:“不過若是苛求一點兒,天下名茶,包括武夷雨前在內,也不及敝省雅州蒙山中頂所產的散芽石花,號稱天下第一。”

厲斜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分明真是大行家,便不敢逞強,說道:“我記得天下最佳之茶,當推雀舌冰芽,何以你說蒙項石花,推爲第一?”

這話已是請教的意思,言詞倒也誠懇。

藍冰心道:“厲爺說得不錯,那雀舌冰芽,確實可等極品,而且是漕司所進供直上試新的。但其時是在宋代,現在我大明朝對茶道大有精進,風味回異,所以賤妾敢推蒙頂石花爲第一。”

她停頓一下,又適:“那雀舌冰芽,乃是將已是最好的細芽,再加挑剔,只取一縷芽,以珍貴精潔皿器盛裝,清以清泉,光瑩有如銀絲。當時每一誇的價值,竟達四十萬錢。厲爺當必也曉得,每一誇只能沖泡數杯而已。若論貴重值錢,實是無可匹敵的了。”

厲斜道:“如此昂貴精選的名茶,難道味道還不及別的茶麼?”

“那也不是。”藍冰心道:“宋代製茶,須雜以龍腦等名香。但此舉適足以奪去茶葉本身的香味,此外,那雀舌冰芽先以水浸,其實已失真味了。是以後世名家,都覺得很不解。”

厲斜這才恍然明白,道:“這只是口味不同而已,但以我想來,先代製茶之法,果然不及現在。”

他凝目打量這個美女,似是重新對她評估。

藍冰心笑道:“你可是覺得奇怪,像賤妾這等微賤出身,如何懂得茶道?”

厲斜道:“你既是成都大負詩名的女校書,懂得茶道,何奇之有?”

他從行囊中取出兩個宛如拳頭大小的白錫圓口罐,道:“這便是紫筍和日鑄茶,錫缸是套口的,是以不虞泄了香味。”

藍冰心取過一罐,打開套蓋,倒了一點兒在掌心,細看之後,又小心嗅聞。最後讚美道:“此是肖州顧渚的紫筍,真是好茶。可惜沒有合式的茶具,此地亦沒有佳泉,不能加以品嚐。”

厲斜道:“你亦無須太過固執,如是每一樣都要講究到底,只怕一輩子也喝不上十回八回。”

藍冰心道:“所以應該帶點兒除膩消滯的六安條啊,又或者是別的中等的茶,則隨時隨地可以烹飲解渴。但這等上品名茶,便不可如此了。”

厲斜聳聳肩,道:“隨便你吧,請問你除了茶道之外,還精於什麼?”

藍冰心給他一個甜甜的笑容,道:“賤妾雖然對飲食玩樂各種門道,都懂得不少,但專精的卻可說是沒有。只有服侍男人之道,頗有心得。

厲斜眼中閃過熾熱的光芒,道:“我只不知我可有試一試的資格沒有?”

要知服侍男人這句話,含意廣泛,可以叫人想入非非。

藍冰心道:“厲爺若是不嫌棄,賤妾目是樂於效勞。”

厲斜以單刀直人的手法,率直問道。“那麼你第一步怎麼做法?”

藍冰心雖是不曾專門學過此道,可是她嫁於陳伯威之後,兩情款洽,所以她也曾專心一意地服待過陳伯威。換言之,她算得上是有經驗之人,加以地冰雪聰明,大有才情,是以當真頗有心得。

她含蓄地笑道:“相公呀,這話如何說起呢?你須假我以時日,親身體味,方能曉得。”

“這叫做盡在不言中,對不對?”

“對極了。”藍冰心道:“男女之間,豈可事事都赤裸道破呢?”

“那你的意思,可是願意留下來,與我在一起麼?”

“是的。”藍冰心道:“相公如無不便,賤妾不妨留下來,與相公作伴。”

厲斜道:“這敢情好,我沒有什麼不便。本來我打算馬上就離此他去。但爲了你之故,決計且作停留。”

藍冰心道:“賤妾跟着相公走一程,亦無不可。”

“不”厲斜搖頭道:“在旅途上風塵僕僕,哪有閒情逸致呢?”

藍冰心見他已答應了,心中暗喜。預料最遲明天晚上,一定可以有刺殺他的機會。

兩人當下又談了不少話,厲斜直說口渴,堅持要喝好茶。

藍冰心迫不得已,只好吩咐店夥特地去買一套茶具,同時不惜高價,蒐購雪白的瓷制小杯。

爐襠等物,也有得講究。但除此之處,連燒水用的炭,亦要挑選上好堅木燒製的炭。

她告訴厲斜道:“因爲烹水大有講究,稱爲湯候,必須急煮,使水易沸,愈速愈妙。萬一火勢不夠熾熱,煮水良久始沸,則此水已經老熟昏鈍,寧可棄去重煮,如若速沸,則此水鮮嫩風逸,不同凡響。堅木炭火性強,非此不可。”

厲斜道:“但聽說煮水不可過沸,如用熾烈炭火,一轉眼就沸開了,豈不是反而不美?”

“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固然水沸太過,則湯老而香散。但行家煮水,一聽到有聲,便須立刻打開蓋子,以便觀察水之老嫩。只須等到氣泡升起,亦即是行家稱爲蟹眼之後,而水面微現波濤之時,便是恰好,即須取用。否則很快就變成鼎沸,接着沸得連聲音也沒有了,這時水已太老,不堪取用。”

她侃侃道來,甚是精微嫺熟。

厲斜大喜道:“我遇見了你,合該有此口福。”

當下取出銀子、吩咐茶房務必不惜工本,依照藍冰心之言,辦備各物。

他們在客店內,整個下午,都在品茶。一邊暢談風月,十分融洽。

不知不覺,已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了。

在這段時間內,沈宇和青蓮師太,曾經兩度經過此店門口。

可是由於厲籃二人,專心品茶,沒有出門,是以無從碰頭。

沈字和青蓮師太這一天,上午是在客店中運功調息,蓄養體力。

午時過後,兩人都感到呆下去不是辦法,所以稍一商量之下,都欣然同意到城內各處走走。

他們在市街走了一陣,便又到郊外去。

四川向稱天府之國,土地肥沃,不但五穀肥美,即使是郊野和丘壑間,自亦無不林木鼎盛,一片青翠。及沈宇和青蓮師太到荒郊野外,登山臨水,縱目騁懷,心中甚是舒暢。他們俱是修習上乘武功之士,有的是體力,不論如何跋涉,也不會感到疲倦。要知遊賞風景,最怕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有些人非常喜歡尋幽探勝,觀山看水。但無奈先天體質太弱,後天又缺訓練,以致容易疲倦不支。

到了疲睏之時,縱然有甲冠天下的山水美景,亦是沒有法子得以從容欣賞。

他們除了體力過人之外,還有就是青蓮師太那種脫俗飄逸的氣質,雅談的談吐,也令沈宇生出瞭如沐春風之感。

至於青蓮師太,她幾乎有點兒害怕這個青年人了。起初她很欣賞沈宇的瀟灑風度,以及寬厚可親的性情。

還有就是沈宇的見解,往往平淡中含有深致,這也是最容易令人心折欣慕的特質。

所以她雖然初時心胸坦蕩,並不把這個男子當作異性。她本身也不曾想到自己是個女人,但到了後來,他的吸引力,形成了男性的魅力,於是她內心中開始覺醒,感到自己還是一個女人。

不但如此,她還曉得自己在對方服中,竟是相當動人的女人,這從他的言談態度中,可以看出來。

到了黃昏,他們返回客店之時,那時候雖然不作興攜手而行。可是他們肩頭時時碰觸,形跡之親密,使人一看而知關係不比尋常。

回到店內,分別洗澡換衣之後,便一同出去,找了一家飯莊進食。

沈宇叫了幾個小菜,其中有兩樣是素菜,這是專爲青蓮師太要的。

青蓮師太笑道:“想不到你倒是體貼得很呢!”

她說完這句話,馬上感到十分後悔,因爲這話分明是撩撥對方,叫他往男女之間的關係上想。

沈宇倒是沒有異狀,道:“我的確是很能體貼別人,可惜我的遭遇太可悲了,以致我直到今日,還沒有一個親近的朋友。”

青蓮師太忽然撲哧而笑,沈宇大感驚異,問道:“我可是說錯了?”

“沒有。”她還是吃吃而笑,使得鬢邊的幾絡秀髮,輕輕飄拂,平添許多嫵媚風致。

“你不是說錯了,而是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竟忍俊不禁,真是失禮得很。”

“只不知你想起的趣事,可不可以說來聽聽?”

“本來我想安慰你說,現在你的境遇雖可悲,但否極泰來,你終將交上很多好朋友,也有知心的人。所以現在雖是可悲得夠瞧的,但好看的還在後面,就是最後的這一句話,使我笑起來。”

沈宇道:“我實在太愚蠢了,因爲我全然聽不懂你的話,不是聽不懂,而是不明白話中的含意。”

“我前兩天與一位道侶談話,她是北方人,大概是河南的吧!她跟我談到一件事,最後引用一句俗語說:車前面坐着個老太太我聽了大是昏惑,她才解釋說,這話意思是好看的在後面。”

沈宇聳聳肩,老實地道:“在下還是不懂。”

“那位道侶解釋說,在北方,閨女出閣,出門坐車,老太太照例坐在前面。所以人家說車前面坐個老太太。就是因爲後面有年輕漂亮的媳婦兒,也就是好看的在後面之意。”

沈宇見她笑得嫣然有致,不禁也輕鬆的笑起來,說道:“鬧了半天,敢倩是歇後語。”

他的目光,忽然變得凝固而銳利,盯在青蓮師太面上。只那麼一陣工夫,已使那個美麗的女郎,感到很是惶恐不安,心絃輕顫。

沈宇徐徐道:“我真沒想到,像你這麼一位世外高人,竟然比常人更風趣,更灑脫。”

“這樣好不好呢?”她急急問:“我可是應該莊重些?應該不苟言笑?”

“唉,人倒底是人,你雖想成佛,但還不是佛,所以還有末泯的人性。換句話說,我認爲沒有什麼不好。”

青蓮師太歡然道:“你不把我當作那些淺薄庸俗的女人看待,我甚是感激。”

沈宇若有所思地應道:“不會,你飄逸脫俗的氣質,甚是能令人相對忘倦的伴侶。而且應該表示感激的是我而不是你,因爲你拿我當自己人看待,寄以腹心,無話不談。我這一輩子,似乎還是第一次有這等奇遇。”

青蓮師太道:“你覺得人生的遇會,是不是很奇妙莫測?正如我們兩個,本是八杆子也打不到在一塊兒的,居然也作萍水相逢,而一見如故。”

沈宇誠懇地道:“在下正有此感。”

他那溫和的眼波,傾注在對方面上,又道:“我很喜歡你有時引用一點兒俗語,那使你更爲生氣勃勃。”

青蓮師太忍不住道:“你最好別喜歡我。”

沈宇爲之一怔,接着瞭解她的意思,便搖搖頭,道:“在下說的話全是出自內心,句句屬實。”

“那更不好。”青蓮師太道:“你剛纔說我人性未泯,這對我一個出家人而言,亦很不好。”

他們的談話中斷了好一陣,因爲飯菜端了上來。

等到堂倌走後,沈宇道:“請用飯吧,那些問題,以後再談。”

青蓮師太一時懷疑起自己這番話,會不很傷害了對方,當下不安低頭吃飯。

過了一陣,沈宇道:“你心裡不高興麼?”

“我,啊,沒有。”她擡起頭,本能地很女性化的笑一笑,道:“我還以爲你會不高興呢?”

“我也不會。”

青蓮師太又低頭吃飯,沈宇已吃完第二碗飯,吃得差不多清光了。

他的食量並不值得奇怪,但青蓮師太卻瞧得很是順眼,但覺跟他在一起,似乎胃口也好得多了。

她仍然保持一向飯量,吃完兩腕,就不肯再裝飯。

沈宇卻毫不客氣,再來一碗。

青蓮師太問道:“你的飯量,一向這麼好麼、’沈宇搖搖頭道:“那也不是,要看什麼時間,跟什麼人在一起。以往我只吃三碗,有時兩碗。不是我吃不下,而是吃着吃着,忽然覺得興致索然,便懶得再吃了。”

青蓮師太定睛瞧他,限波中透出一時冰冷,一時熱烈的神值。可見得她內心中的情緒,波動得十分劇烈。

沈宇也發現了,訝道:“你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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