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四)

十六•真相(四)

李大良想起後來的事,只覺得整個人整顆心都要被撕碎了。他幾十年來都不敢去回想後來的事,他確實很懦弱,爲了讓自己活得更好,就假裝自己樂觀、豁達、心善,堅決不再回憶過去,只活在當下。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麼的懦弱,多麼的害怕,當初的事就像一個噩夢。他生怕自己一回想,就陷進噩夢裡拔不出來,終其一生,只能活在噩夢當中。

那天,賀小蘭精神稍稍恢復一些後,一直朝吵着要去報警,但是賀梅拼命阻攔賀小蘭告狀,還讓賀小蘭想好,她就算告狀,也是自己吃虧。萬一弄不好,沒告倒那三個男的,自己的名聲也搭進去了。就算告贏了那三個男的又怎麼樣?她還是要被人指指點點。那些人的指指點點和閒言碎語,句句難聽,各個刻薄,足以讓心思脆弱的賀小蘭,連一個月都堅持不下去,就會走上絕路。

賀梅不只是拼命阻止賀小蘭,還求李大良也不要把事情宣揚出去。

李大良卻容不下這事,在確定賀小蘭沒有大礙後,立刻就轉身去廚房拿了把菜刀,回身就往院子裡走,他頭也不回:“阿姨,你照顧好小蘭,我去給她報仇!”

當時外面早已漆黑一片,月亮掛在半天空,冷幽幽的俯瞰着大地。很冷,很涼,李大良被夜裡的涼風一吹,不但沒有平復情緒,反而只覺得這個世界又黑又冷。爲什麼賀小蘭那樣純潔的少女,要被人毀去貞潔。爲什麼明明賀小蘭是受害方,卻還要忍氣吞聲,生怕事情傳出去丟人的卻是自己。這個世界怎麼了?究竟還是不是他原來認知的那個世界?這分明就是個黑白顛倒的世界。

本來一直情緒激動的賀小蘭這下忽然變得萬分清醒了,她尖聲叫起來:“不要,不要去!大良哥,你回來!”

賀梅連忙去拉李大良:“你快回去,別讓她再喊了。”

李大良只能折返回去。

饒是如此,賀梅仍然怕李大良突然又激動起來,喊着出去砍人。她緊緊拉着李大良:“你可不能去,你去了,就算砍死了那三個王八蛋也沒用,你還得把自己搭進去。”

在賀梅的強烈要求以及乞求下,賀小蘭最後沒有去報警。結果,這個決定卻讓她後來更加不幸!

而李大良則在賀小蘭的哀求下,沒有去宰了那三個王八蛋。他本來就是靠着一時的意氣纔想去殺人,等稍稍平復之後,就再也不復剛纔的膽氣。

他懦弱,賀梅母女同樣懦弱。沒想到,懦弱者最後的下場,卻是被人連皮帶骨吞掉。這也直接導致了李大良年逾古稀後,報復起來不擇手段的瘋狂!

賀梅爲了安撫女兒的情緒,柔聲對賀小蘭說:“小蘭,你再堅持一下。沒必要這時候把自己搭進去。我們很快就不用受苦了,會有人想辦法接我們去瑞士生活。小蘭,你只要忍過這段時間,我們就有能有安穩的生活。到了外邊,就沒人認識你了,也不會有人知道我以前是做……那行的,那些什麼‘造反派’,什麼‘革命’,也都和我們無關了。咱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當時“出國”兩個字,對一般人而言,無異於天方夜譚。聽到賀梅這樣說話,賀小蘭和李大良都很震驚,兩個人都覺得賀梅是在講神話故事。

賀梅就是在這時候,告訴賀小蘭,自己年輕時和董家大少爺的一段戀情。她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很大膽,雖然知道門不當戶不對,而那時候的董蘭生根本沒有對抗家族的力量。雖然明知道很可能下場悲涼,結局不會美滿,可她依然義無反顧的向董蘭生奉獻了一切。後來,她其實是給董蘭生留了血脈的。最後,董家人強迫董蘭生離開中國,走的時候,把她生下的才滿月的兒子也帶走了。

賀小蘭和李大良聽到賀梅年輕時的故事,都震驚極了。他們文化水平都不高,連當時的報紙都不怎麼看,甚至連工廠的宣傳板都懶得看,更別提會想到去看那麼多年前的老報紙,去查賀梅的故事了。賀梅當時在李大良和賀小蘭眼裡,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年老慈愛的媽媽,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賀梅講完那段往事後,走到梳妝檯前,從抽屜裡取出一個盒子,拿到賀小蘭和李大良面前。

她將那個紫檀木盒子打開,盒子裡整整齊齊擺放着一套胸針。那四隻“蝶戀花”立刻讓賀小蘭和李大良的瞳孔放出光芒。那是賀小蘭和李大良見過的最漂亮的飾品。

賀小蘭驚奇的問賀梅:“媽,這是……哪來的?”

賀梅看着那四隻胸針,目中發出柔和的幸福的光芒:“這就是蘭生當年設計的‘蝶戀梅’,也是他送我的定情信物。他後來抗爭不過家族,是被迫纔對外說要將這套胸針改名爲‘蝶戀花’。當年董家人指責我只爲財,我這纔將蘭生送我的‘蝶戀梅’還了回去。後來董家人出國時,將這一套‘蝶戀梅’也帶走了。‘蝶戀梅’是當時董家最棒的創意,而且是用董家當時最精湛的技術打造的。這是董家實力的象徵,他們也根本捨不得放棄。”

賀小蘭只顧着聽賀梅講年輕時代的往事,竟然忽略了自己的傷痛。她伸手去觸碰那一枚枚胸針,仔細撫摸過一遍後,擡頭問賀梅:“爲什麼這胸針在咱們家?”

賀梅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賀小蘭:“蘭生在家人的要求下,在瑞士結過婚。這幾十年過去,他早就可以在董家做主了。他的老婆十年前去世了,可他一直沒有再娶。他這些年還想着我呢,他託人在國內輾轉打聽了我的事,又託了好幾層關係,這才讓人把這胸針和這封信從瑞士給我捎來了。”

那個時代,這個國度還十分封閉。就是這樣的情況下,董蘭生卻費盡心思託人捎了東西,輾轉送到了賀梅手裡。要知道,那胸針價值昂貴,董蘭生既要通過一層層的關係,找到能幫他把東西送到賀梅手裡的人,還得能確定那些人在一次次轉手之時,不會將東西吞掉。

看賀梅沒有避開自己的意思,李大良便也不客氣的伸着腦袋,和賀小蘭一起看完了那封信。

信裡,董蘭生表示自己知道國內現在的情況很艱苦,爲此,他還好好安慰了賀梅一番。字字句句盡是關心,盡是柔情,卻又那麼坦坦蕩蕩絲毫沒有見不得人的地方,更不會讓人感到肉麻。

董蘭生此番是特地將“蝶戀梅”送來,讓賀梅閒暇時有東西賞玩,也可稍解相思。信的末尾,董蘭生真真切切的表示,會尋找合適的時機,接賀梅母女一起去瑞士。他願意把小蘭當親生女兒一樣照顧,小蘭的丈夫會是他的女婿,小蘭的孩子會是他的外孫子和外孫女。最重要的是,他願意,而且只願意跟賀梅共度餘生!

李大良當時被那封信深深的震撼。董蘭生是輾轉託人打聽清楚了賀梅的情況的,也就是說,她知道賀梅後來做過*,而且信裡說的是賀梅母女。也就是說,他也是知道賀梅死過丈夫,還和別人生過女兒的。即使如此,董蘭生依然願意和已經年華不再的賀梅結爲連理。這是怎樣執着的男人?這是怎樣的癡心不悔?

當時,李大良生活的環境中,離過婚的女人,或者帶着拖油瓶的女人,都十分“廉價”。受到周圍人的影響,李大良多多少少也有這種價值觀。可是竟有男人幾十年癡心不改,只要有能力,哪怕已經白髮蒼蒼了,也一定要和昔日的戀人結爲夫妻,就連那個女人和別人的孩子他也大度的接受。

震撼過後,就是感動,李大良被真真切切的感動了!賀小蘭看的也很激動,不是因爲自己有出國的機會,而是爲母親感到開心。她拉住賀梅的手:“媽,董叔叔真是個好人!”

賀梅點點頭:“是啊,他走的時候也是逼不得已的。那時候國家太亂,董家不想讓家族就此敗落,所以決定離開。他們臨走還給國家捐了一大筆錢,所以,也不能說是爲富不仁。蘭生當時是董家那一代人的長子,責任重大,被家族的道義和責任重擔綁縛,只好離開我,自己和家人一道走了。不過,我一直沒有後悔過。”哪怕後來已經破了身子生過孩子,又和董蘭生的一段往事鬧的沸沸揚揚,導致她再也嫁不了好人家!最後因爲父母病重,她爲了養家,不得已做了*。但是她卻一直不後悔和董蘭生相愛!

賀小蘭卻將目光轉過,癡癡的看着李大良,目中隱隱似有期待。李大良擁住她:“小蘭,你放心,我一定可以做的跟董叔叔一樣好!”

賀梅看着兩個孩子相擁,也跟着溼了眼睛。她一邊擦淚,脣邊卻又一邊露出笑容:“大良,阿姨果然沒看錯你。我在給蘭生的回信裡提了你,說你和小蘭相愛,如果讓你們生離很造孽。我想讓他把咱們三個都接過去,你和小蘭就在瑞士那邊結婚吧?”

李大良又是一陣震驚。出國?他以爲這種事對自己來說,不定是幾輩子以後的事呢!

賀梅又對他說:“你放心,我瞭解蘭生,他不會介意再多接一個人出國的。只是現在是這樣的情形,所以,接咱們出去會有些難辦。蘭生在信裡也說了,這需要點時間。可能需要一兩年也不止。你們要是等不及出國,就在國內辦婚禮也行。”她是個母親,此刻既有成全戀人的心思,也有擔心女兒就此失去一個老實忠厚又疼愛她的丈夫的擔憂。只要李大良同意了,而且不介意這件事,小蘭就算破過身子也沒什麼。她不瞭解當時的瑞士,不知道瑞士人的語言、思維、行事方法,她只擔心小蘭以後被人嫌棄。

李大良只顧着發懵了。再過一兩年,他可能就要出國了?

賀小蘭看看胸針,又看看母親,努力消化這個事實。她居然也可以出國嗎?她以爲那是國家領導人的專利呢。國內的人,哪裡能隨便出國呢?就連出趟遠門,都需要開個介紹信。

賀梅也上前,擁住賀小蘭上身,下巴抵在賀小蘭的額頭上:“所以,小蘭呀,有什麼不好的,先忍一忍。咱們就要離開這個糟心的地方了。”

賀小蘭木木的點了點頭,又轉眼去看李大良。李大良緊緊握住小蘭的手:“你放心,到時候我和你一起走。”二老的身體越來越差,醫生說了,也就是大半年的事了。一兩年以後,他早給父母養老送終了,那時候他隻身一人了無牽掛,還不如出國去陪小蘭。

賀小蘭看他回答的肯定,蒼白的面色上這纔有了笑意。

賀梅卻是撫了撫鬢邊蒼白的頭髮:“就是一樣不好,我都是如今的年紀了,早就老了。”

賀小蘭溫柔的撫摸母親的面頰:“媽,你不老。”其實只要董叔叔不覺得媽媽老就好。既然董叔叔知道國內情形不好,知道媽媽出身不好,也知道媽媽如今的年紀,那就應該想到,媽媽其實早就蒼老憔悴了,再也不是以前的美人了。

幾十年不見,他都願意繼續對已經蒼老的媽媽好,他真是個好人。賀小蘭忽然又問:“媽媽,我在瑞士是不是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哥哥?”

賀梅點頭:“對,這麼多年了,我……我都還沒有見過他呢。”

賀小蘭樓主母親的脖子:“很快就要見到了。媽媽,你很快就能見到丈夫和兒子,我很快就能見到哥哥,我們很快就會離開這裡,對不對?”

“對!”

賀小蘭和母親說着話,目光又落在那一套“蝶戀梅”胸針上。那套華美無比的胸針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承載了她的出國夢。她彷彿能透過胸針看到那個陌生的,卻有着她從未見過的親人的國度。在那裡,沒有傷害,沒有苦難,沒有嘲笑,沒有譏諷,沒有惡言惡語,那裡只有媽媽的愛人,有她的哥哥。她會和李大良一起去那裡,過幸福的生活。

賀小蘭再也不想去棉紡廠,她害怕面對那一夜的記憶。那時候就連辭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於是,由李大良出面,幫賀小蘭遞了一份病假條。那是一份長期假條,而且態度強硬,因爲不等領導批准,她已經不去上班了。

李大良其實也不想再走進棉紡廠,他同樣厭惡看到那三個男人。他怕自己只要看到他們,就忍不住想上去掐死他們,或者砍死他們。

他覺得自己繼續留在棉紡廠工作會瘋掉。因爲他總是忍不住在想,怎麼樣纔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鬧一出意外事故,讓那三個傢伙不慎死在工廠的事故中。

可是最後也只能想想。事實上,棉紡廠並不小,他在不刻意躲避或者見面的情況下,幾天下來並沒見到那三個混蛋。

棉紡廠的領導讓車間主任和組長去看望生病的賀小蘭,走到賀家門口,卻被賀梅擋駕了,說女兒不舒服,這幾天不想出門。

實在是賀小蘭的精神受到大起大落的刺激,那幾天看起來狀況很糟糕,根本沒有精力去應付別人。棉紡廠的人最後無功而返。

當時,文、革漸漸的大面積展開了,大字報貼的到處都是。

沒多久,工廠的重心就不在搞生產上了,而是改成了各種批鬥。

很快,大字報就貼到了賀家。那大字報上罵賀梅是*,還是走、資、派,賀小蘭是*和走、資、派的後代。根據看到的人說,那大字報是樑翠枝貼的。

李大良差點就被這兩口子活活氣死。齊旺強暴賀小蘭,齊旺的老婆就給賀小蘭貼大字報!真是一對不要臉的狗男女!小蘭到底上輩子欠了這兩口子什麼啊,要被他們兩個這麼糟踐?

賀小蘭本來就招人嫉妒,加上蠻橫請假的事更是惹得各方面人不滿,大字報貼到賀家的下午,就有人強行闖入賀家,將賀小蘭拉出去批鬥。而賀梅也沒能倖免,被鹹菜廠的人拉去批鬥。

那家鹹菜廠不大,一個廠的人就天天圍着賀梅批鬥!

賀梅的情形尚可忍受,賀小蘭就悽慘多了。每天被棉紡廠數千人圍觀,實在是難受。批鬥賀小蘭最狠的,正是樑翠枝和樑黛青。樑黛青是凌貴敏的老婆。強暴賀小蘭的事,凌貴敏也有份!

都是強姦犯的老婆,都一樣的尖刻狠毒,都姓樑。還真是天生的兩對賤人!

林希洄聽得脊背發涼。怎麼會有這樣的事,這樣狠毒的人?她看着地上的樑翠枝,早先的那一點點同情心早飛到爪哇國了。最初她以爲,樑翠枝那時候大概是受到瘋狂情緒的感染,纔會那麼去把人往死裡整。原來根本就不是。她又插嘴問李大良:“難道賀小梅不能這時候再去反應情況嗎?反正她被批鬥,名聲也壞了。乾脆就魚死網破好了!不叫她好過,她也要讓另外那幾個傢伙嘗一嘗妻離子散,飽受歧視的滋味。最好能讓那些人去坐牢,或者去勞改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