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言:放下堪破自在。但世間人活一世多的是看不破的俗人,越是金字塔頂端的人物,越是放不下那張虛妄的臉皮,爲之瘋狂。
柺棍出房,韓老太爺扶着牀沿緩慢起身,人老了,腿腳也不利索。
叫了幾聲,外面無人應答,剛纔他將韓家人都趕走了,這會該是都去忙活了。
畢竟外邊還有一個大爛攤子,賓客們飯都沒吃就退席了,很多東西都要收拾。
許是渴了,他踉踉蹌蹌踩着拖鞋去桌邊倒水。
說來也是蹊蹺,剛纔還豔陽高照的上元節,外面這會功夫天陰了下來,當是時天空一道悶雷炸響,緊接着一道刺目的閃電劃破天際。
刺啦~轟隆隆!
一而再,電閃雷鳴響聲震天。
因爲心中藏着事兒,韓老頭被驚得手中紫砂壺脫手,他慌忙躬身用手去接,不曾想本就踉蹌的身子一滑,腳下踩空趔趄,整個人直挺挺就仰天后倒下去。
咔嚓!
砰!
紫砂壺和腦袋幾乎同時落地,茶壺稀碎水漬茶葉飄零一地,而韓老太爺的後腦勺不偏不倚磕在了牀沿上。
老頭氣血上涌一口鮮血蓬勃而出,而後瞪着眼睛手腳撲騰了幾下,那眼睛就那樣瞪着,再也沒了反應。
竟然就這麼摔死了!
老頭念舊,屋子裡的物件都上了年頭。
紫砂壺是,這張上了年頭的古董牀更是價值不菲,上好的黃花梨,紋飾手工雕工都屬一流,傳聞是韓家祖上一直流傳下來了,牀沿包漿亮堂堂做工精細紋路清晰,是上好的老物件,若拿去拍賣,能出天價。
華夏老式的木牀什麼都好,之所以被現代人淘汰都換成了席夢思就一個缺點,太硬,比不得席夢思的軟榻。
老頭也是趕上了,倒下來頭就磕在了牀沿上。
之前就已經被氣得吐了一次血,想想他這八十歲的身子骨還能經得起幾次蒸騰?可不就是一口氣提不上來一命嗚呼了。
這老頭剛纔還在算計着要別人的性命,誰曾想就這眨麼眼的功夫他自己卻一命歸西。
老天有眼?
也許吧。
舒女王一定做夢都想不到,自己前腳剛送的棺材,一轉眼這老傢伙還真就用上了,一語成讖。
話說離開的柺棍,那邊才從後院走到前門,這一腳還沒跨出門去,突然電閃雷鳴,眨眼功夫,豆大的雨點吧嗒吧嗒的拍打瓦片,一場傾盆雨就在眼前。
正納悶這天怎麼說變就變,突然聽到後邊傳來韓家僕人驚恐的尖叫:不好了,老太爺出事了!
然後就聽見後院嗡嗡嗡亂成一團,柺棍心下一沉轉頭就往內院跑,他知道今天這趟門怕是出不去了。
…………
一輛大衆在雨中的燕京街頭飛馳,電閃雷鳴,讓手握方向盤的阿桂情緒更加焦灼。
二十四歲從部隊退伍,然後到了韓家給韓老太爺開車,這一干到如今已經二十來年,他太瞭解老太爺的秉性了。
面上和氣,內裡陰厲,爲達目的六親不認那是真真正正吃人不吐骨頭的狠人。
所以他在趕到韓家得知舒心在壽宴上所做的一切後他甚至沒來得及去看一眼有驚無險的老太爺就馬不停蹄的往現在舒心落腳的地方趕。上一次老太爺已經忍了一口氣,這次老太爺必定會要有個說法,以他對老太爺的瞭解,極有可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痛下殺手,舒心的處境非常危險。
他必須趕在老太爺動手前通知舒心,讓她趕快離開燕京這個是非之地,不然後果不敢設想!
他愛舒雨眉,愛屋及烏,就算當年舒雨眉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他仍不希望舒雨眉的骨血受到傷害,這是個至情至性的男人。
“小舒!開門!小舒!快開門!”
阿桂不停的拍打着酒店的房門,焦心如焚。
他從韓家出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下雨,所以眼下他還不知道韓老頭已經暴斃的消息。
“桂叔?您這是……?”
門終於開了。
婉約高貴,舒心仍是那身黑色旗袍,過胸前的白花已經取了下來,她看着阿桂似乎在訝異他是怎麼找到自己落腳點的。
這趟來燕京,除了方鴻那提了一嘴他並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連方鴻都不知道她下榻哪家酒店。
“小舒,你現在馬上走,離開燕京回滬都,我立刻送你去機場!”
阿桂擡手就準備拉舒心的手扯她走,卻被舒心往後挪步靈巧的躲開。
“桂叔?您這是到底怎麼了?我爲什麼要走?”舒心皺眉,滿臉惑色。
“小舒,你就聽我的吧!現在來不及跟你解釋那麼多,你的處境現在非常危險,趕緊回滬都吧!”阿桂急的跳腳!
既然他能找到舒心的落腳點,那麼老太爺要找只會更容易,再不走的話,有可能就真的走不了了!
舒心眉頭鎖得更深,丹鳳的眸子閃着光,泠泠的看着阿桂。
她好像明白了些什麼,但似乎並不在乎,冷笑着道:“桂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過您也別太小看我,我既然敢來自然有我的打算。您不用擔心我,該走的時候我會走,但絕不是現在,您回去吧~”
這話說完,舒心順勢就要關上房門,阿桂急了,手摁在門板縫隙,任憑着被夾住。
兩人隔着一道門縫。
“小舒,你這孩子怎麼就不聽勸呢!活着不好麼?想想你媽當年爲了你受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苦?她不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來麼?你爲什麼就不能好好聽她的話,難道你想讓她在下面還不安心?小舒,你就聽桂叔一句,走吧,越快越好,別犟了,真的不值當!你都不過老太爺那一家子的!”
阿桂站在門外言辭懇切,言語間有股子恨鐵不成鋼的味道,舒心的臉色卻在逐漸變得冷冽。
“桂叔,有些話不是這麼說的,那些賬更不該這麼算!如果我今天真聽你的勸走了,那個傻女人在地下才會真的不安心!”
縫隙間,舒心丹鳳眸望過來的眼神逐漸變得疏離。
“不是我們孱弱就活該被欺負,也不能因爲姓韓的強我們娘倆就該認栽仰人鼻息苟且偷安,這世道不該如此!”
“可是這世道就是如此啊!小舒,這就是命!你們娘倆的命,別犟了,走吧!”
“命?”舒心冷笑。
“這不是命,我也不信命!我只知道血債血償,自己的我可以不爭,但他們韓家欠我娘一條命,這筆賬必須算清楚!”
“桂叔,我本來很尊敬你,但今天你太讓我失望了,你覺得我無理取鬧不自量力,相反我倒覺得你更可笑!那一家子是什麼秉性比比我清楚,這麼多年看的骯髒齷齪也該比我多,可你仍逆來順受!”
“我知道你一直喜歡舒雨眉,這也是你當年會救我的原因,但現在我看不起你!”
“你說這世道如此,可世道哪怕再爛,就是爛成一座糞坑,也不該是我們吃屎的理由!你就是個懦夫!”
“小舒……你……”阿桂惶如遭受當頭棒喝,透過門縫呆愣的盯着舒心,一針見血,直戳阿桂的內心。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舒心寡淡道。
忘恩負義?
也許吧,當年確實對舒心有恩,但今天這一趟,舒心對他徹底失望了,當初舒雨眉看不上他是對的。
就在這時候,阿桂的手機突然響了。
心情複雜的看了眼舒心,看清來電顯示阿桂當場接通的電話。
“什麼!?”
“確定麼?”
“…………”
掛了電話,阿桂再擡頭時神情變得極爲複雜,他面如白紙,透過門縫看心舒心。
“老太爺過世了~”
舒心愣住,當場定了三秒,這……
待回過神來她咧嘴笑了。
“八十了,活夠了,呵…還真便宜他了……”
…………
這雨一下,就有停不下來的勢頭,一連兩天反反覆覆是越下越大,到了第三天,已經是勢如瓢潑。
雨勢大,天空也陰沉沉像是被布蒙上了一樣,正午時分跟臨近黃昏一個樣。
與此同時,所有韓家人的臉上也都蒙上了一層陰雲。
有道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反之,樹倒猢猻散。
今天,是老太爺出殯見禮的日子。
雨勢瓢潑不見停,來韓家的見禮的人卻不見少。
都說人走茶涼,算是給老頭子最後一分薄面,幾天前壽宴上那些受邀的大人物今兒個都來了,還有更多平時仰仗韓家的小家族小人物,一個一個,絡繹不絕。
韓國榮,韓國華,韓國富,韓國貴,韓家二代榮華富貴四兄弟披麻戴孝側立一旁,正中老頭的棺槨還未合蓋,四房韓家親近都是一身殯葬素衣,棚裡密密麻麻足有幾百人,都一副沉痛模樣。
剛過八十大壽,轉背就是喪禮,來者都是有些唏噓。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任友洲帶孫子前來見禮,其後李德福跟女兒李婉茹也走了進來。
今天沒看見李慕白,倒是調皮鬼李子墨躡手躡腳的跟在李婉茹身邊,黑不溜秋的大眼珠子眨呀眨。
這傢伙明顯是粘着李婉茹來看熱鬧的,跟李婉茹一樣的白底內襯直筒西褲黑色外套,看着像是一對母女花,不過在李婉茹身上是婉約幹練的女王範,李子墨則穿出了蘿莉裝熟的制服誘惑,柔順的秀髮紮在腦後晃呀晃,探頭探腦的模樣一副小雞賊的模樣兒。
“家屬答禮~”
棺槨面前,李子墨還是知道輕重,規規矩矩的鞠躬,正正經經的見禮,不過這傢伙不太敢往還沒合蓋的棺槨裡瞧,估摸着是對死人有些怯懦。
“國榮啊,節哀,人總有離開的時候,韓老哥八十高齡也算是喜喪,你們也別過於悲痛~”
李德福拍了拍韓國榮的肩膀,出聲寬慰。
旁邊李婉茹也頷首質疑,表示慰問。不過也僅此而已,對當年這個父母之命險些成爲自己丈夫的男人,她並沒有其餘的觀感。
這邊見禮井然有序的正進行着,那邊前院傳出一陣騷動。
只見有黑衣保鏢行色匆匆趕過來,在韓國榮耳邊說了些什麼,聽完的韓國榮怒形於色。
“豈有此理,這個孽種竟然還敢來,把她趕出去!”
聽到這話,韓家衆人基本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一個個義憤填膺都是咬牙切齒的憎恨模樣。
就這麼會的功夫,響動大了也近了。
韓家太爺出殯,保鏢們更多的是在維持秩序,想要進來並不難,而且對方也不止一個人,雙方僵持着,這邊韓家人一擡頭,就見棚外保鏢跟來人兩相對峙已經到了門口。
來人是誰?
自然是舒心了。
豔紅蔓藤牡丹的長款蘇繡旗袍,身姿娉婷。
絕美的臉龐素簡如畫,脣上抹的Dior最豔麗的大紅色號女王999,那一抹豔紅與那身大紅旗袍交相掩映,鮮豔如血。
她在雨中撐着一把油紙傘,朝着靈堂緩步走來。
雨水吧嗒吧嗒拍打在油紙傘上,濺出一層朦朧霧靄,舒心的步子婉約,嫋娜的身姿嘴角掛着笑意,顰蹙間就像從水墨畫中走出來一名煙雨朦朧的江南奇女子,秦淮絕豔金陵十三釵哪怕當前,與她一比不過如此,恍若天人。
一出現便是焦點所在。
除了她的美豔,更多的是因爲他這身喜慶的大紅裝扮與靈堂的氣氛違背,那天參加過壽宴的賓客認出了人來,一個個臉色都變得相當奇怪。
壽宴穿黑服胸帶白花,喪禮着喜服抹豔色,來着不善吶。
剛纔說了,來人不止一個。
撐油紙傘的舒心身前,四個壯碩漢子前後左右相隔一肩四方並立而行,他們擡着一副棺材蓋兒,替舒心開路!
晃神的功夫,一進一退,這副場面就到了靈堂前。
舒心擡頭,烈焰紅脣咧嘴一笑,潔白的牙齒冷光泠泠。
“我說什麼來着?這副棺材你很快就能用得上,準吧?”望着韓老頭的黑白照,舒心笑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