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_第六章_[3]

[3]

在徐晚來家門口,葉昭覺見到了闊別許久的簡晨燁,雙方都有點兒尷尬。

上次那一耳光—毫無疑問,雙方都還記得,於是一不小心撞上對方的目光,兩人就都不知該如何自處。

只好談徐晚來的事。

簡晨燁皺着眉:“幸好她自己那晚沒留在工作室,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葉昭覺無聲地點了點頭,她也着實爲徐晚來感到後怕。

“等下見到小晚,大家都注意一點,別刺激她。”簡晨燁特意叮囑了一句。

閔朗的臉色比任何時候都陰沉,他一直沒說話。

他只要一想到“晚來差一點點葬身火海”,一想到自己差點兒就失去這個人—就恨不能穿越時空回到火災發生之前阻止這一切,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短短几天的時間,往日光鮮亮麗的時裝設計師徐晚來,像是經歷過了幾生幾世的苦難,臉上的憔悴,讓人一望即知她承受了多少煎熬。

她本來就瘦,現在看起來,就像是輕輕一碰就會碎掉的樣子。

葉昭覺鼻子酸酸的。

沒有人比她更理解徐晚來此時此刻的感受,自己一磚一瓦砌造的夢想,最終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被徹底毀滅,這種無能爲力的挫敗和痛苦,別人怎麼會明白。

“消防那邊已經出了火災認定書,確定是人爲……版師現在在醫院接受治療,她那晚趕工沒回家在二樓房間休息,不幸中的大幸是她傷勢不算太重……公安那邊也已經開始立案調查……是,我沒有買保險,爲什麼,因爲我傻呀……我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誰,有沒有可能是行業裡的競爭對手?不知道,是不是意外?也不知道……暫時沒有什麼打算,謝謝大家關心。”

徐晚來機械化地說出這段話,行雲流水。

看得出來這些日子以來,這段話她已經對不少人說過了。

葉昭覺他們三人面面相覷,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太蒼白了,說了也沒用。

“這樣吧……閔朗,”葉昭覺小聲對閔朗說,“我們先走,人多了她也不好發泄,你留下來陪陪她。”

她一邊說,一邊悄悄地拉了拉簡晨燁的袖子。

從徐家出來,兩人並排走了很長一段路,可誰也沒說話。

那一耳光造成的生疏感,又重新回到了兩人之間。

自那之後,葉昭覺反省過很多回,對於自己當時的衝動和蠻橫,她不是不後悔的。

她也想過,找個臺階下了,把關係緩和回來—好歹是一起長大的情分,好歹是曾經向着一生一世去的愛人。

可是,偏偏就是有這個“可是”—當她一想起簡晨燁,自然而然就會想起辜伽羅,想到那張照片,想到他們在法國時就已經“搞在一起”—想到這一層時,先前的反省幾乎也就白費了。

你曾經固執地相信過,對方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你甚至偏執地認爲,假如失去對方你就會死掉。

你把自己掏空了去愛他,還是覺得不夠。

可是慢慢地,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呢?

你們開始彼此攻擊,互相傷害,信任瓦解,愛情灰飛煙滅……

你們甚至沒能做到相忘於江湖——

他日江湖重逢,你們各自牽着另一個人的手,這時你們才明白,就連“相忘於江湖”都比此情此景要溫柔。

你沒能夠分享他的榮耀,他沒能夠享有你的成熟,你們臨街佇立,談論的都是無關彼此痛癢的話題。

“小晚這事,太慘了。”簡晨燁主動打破沉默,但他其實是想問,“你現在每天都在做什麼?”

“是啊,希望她足夠堅強吧。”葉昭覺順着簡晨燁的話往下說,雖然她很想開口問,“你和那個姑娘還好嗎?”

……

兩人沉默着沿街又走了一會兒,簡晨燁終於忍不住問了:“你和齊唐現在怎麼樣?”

葉昭覺心裡“咯噔”一下:靠!被他搶先了!

她頓了頓,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起了另外的事情:“我又辭職了,現在在學化妝,有個朋友正在籌備一間新娘造型工作室,也算是個不錯的機會,我想試試看……那你呢?”

“我也還是老樣子吧,沒什麼特別值得說的。”

“裝什麼傻啊,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葉昭覺翻了個白眼。

“你都沒告訴我,我憑什麼告訴你啊。”簡晨燁也不甘示弱,“那兒有輛空車,你先上吧。”

葉昭覺坐上出租車,好半天沒有關上車門。

過了很長時間,她終於鼓起勇氣說:“那次,我亂髮脾氣,對不起啊。”

簡晨燁愣住,隨即馬上說:“昭覺,我們之間,不說這個。”

她想哭,可是卻笑了出來,這種奇怪的反應連她自己也無法解釋。

閔朗回到白灰裡,已經是深夜。

儘管巷子裡黑漆漆的,但是閔朗還是一眼就看到有個人蹲在79號門口,走近之後他看清楚了。

是喬楚。

“你不舒服嗎?”閔朗也蹲了下來。

喬楚將埋在雙膝之間的臉擡了起來,看到她的臉,閔朗嚇了一跳。

在黑夜中,喬楚白得嚇人,兩隻眼睛是兩口深不見底的井,好像將任何東西扔進去都不會有迴音。她似乎出來得很匆忙,連外套都沒有穿,裸露在冷風中的皮膚呈現出灰白色,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閔朗心中倒吸一口冷氣—這樣的面孔,他今天已經見過一回,他趕緊脫掉自己的外衣披在喬楚身上。

那件衣服在喬楚身上晃晃蕩蕩,彷彿還能再裝下一個她。

“徐晚來出了點兒事,所以我就過去看了看情況,對了,昭覺和簡晨燁也去了……”他誤以爲喬楚是在因爲找不到他而生氣,便認認真真解釋了一通。

喬楚沒有讓他繼續囉唆:“我知道,Nightfall起火了。”

“是,損失非常嚴重,幾乎全毀了,”閔朗揉了揉太陽穴,他今天太累了,跟徐晚來說了許多話,但看上去完全沒有作用,他希望自己不用在喬楚這兒再花太多精力,“先進去吧。”

他邊說話邊伸手去扶喬楚,可是沒扶起來—她蹲得太久,腿已經麻了。

“閔朗,你愛過我嗎?”喬楚的頭埋得很低很低,這個問題,像是從地上的裂縫裡迸出來的。

閔朗怔了怔,他一時無法理解自己現在面對的一切。

“喬楚,這些事情我們換一天再談,今天不合適,”他好聲好氣地哄勸着她,他以爲這一次跟過去那幾次差不多,“我現在太累了……”

“是我找人乾的。”喬楚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地繼續說着。

閔朗呆住了,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在血管裡,心臟像是被某種武器大力刺穿—痛—劇痛,他的身體比思維更早地明白了喬楚話中的含義。

疲憊感在那一瞬間煙消雲散,他只覺得呼吸不暢,意識漸漸潰散。

他們之間一下就遠了—比兩個陌生人還要遠,他盯着喬楚—她臉上那種神情是“事已至此,無力迴天”,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這個女孩。

喬楚終於站起來了,麻木的雙腿裡像是有億萬只螞蟻在竄動。

她慢慢地靠向牆壁,像是沒有力氣支撐自己的身體:“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也不知道,但是,確實是我的主意。”

她說得很平靜,彷彿只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她眨了眨眼睛,怎麼會這樣呢,完全哭不出來了。

離開老街之後,喬楚徑直來了白灰裡。

她的理智所剩無幾,千頭萬緒最終只凝成一個清晰強勁的念頭:我必須對閔朗坦白一切。

她蹲在黑暗中,默默地練習了很多遍,要如何措辭,要怎麼解釋,她只是想教訓一下徐晚來,她不是真的想毀了Nightfall,至於火災,她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要用什麼樣的說法,才能證明自己的無辜和清白?

可是剛想到這裡,她立刻就笑了,一邊笑一邊落淚,太滑稽了——

你哪裡無辜?哪裡清白?

清白是徐晚來,無辜的是阿超他們……始作俑者是你自己。

這場悲劇因你而起,你一個字都不該爲自己狡辯。

最後,她決定什麼廢話都不說了,承認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突然之間,響起了玻璃粉碎四濺的聲音—盛怒之中的閔朗一拳揮向了79號的窗戶。

而喬楚,她早已經元神出竅,這聲動靜甚至沒能讓她皺一下眉,眨一下眼。

即便是在微弱的燈光下,依然可以看見有幾塊玻璃碎片紮在閔朗鮮血直流的拳頭上,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但並不是因爲皮外傷。

殷紅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也在喬楚的心裡砸出空洞的悶響。

僵持了很久,閔朗終於開口問:“你這麼做,是因爲我嗎?”

他低沉的聲音裡潛藏着一頭野獸。

“不重要了。”喬楚嘆了口氣,像是從夢中醒過來。

她拉過

閔朗那隻流血的手,漫不經心地摘去那幾塊玻璃,解下綁在包包上的絲巾,爲閔朗簡單地包紮好傷口。

白色的絲巾上很快出現斑斑點點的血跡

“你知道嗎,我今晚蹲在這裡想了很多很多,最後我得出一個結論,說給你聽你可能會覺得很荒唐,”喬楚的臉上有些滿不在乎的神情,“閔朗啊,我覺得,現在一切都公平了。”

她擡起頭來,看着閔朗,綻開笑容,那笑容讓他心神俱焚:“你們倆帶給我的所有傷害,都被這場火燒光了。”

“閔朗,我再也不用忍受你在我和她之間搖擺不定,一切都結束了。”

次日清晨。

上早班的年輕警察小張在路口買了幾份早餐,他自己已經吃過了,這些是給同事們帶的。他剛走到局門口,隔着老遠就看見門口有個年輕姑娘,戴着墨鏡,仰着頭看天。

小張感到有點兒奇怪。

走近之後,他問那個姑娘:“你有什麼事嗎?是不是要報案?”

聽到他的聲音,那姑娘回過身來,摘下了墨鏡,對他笑了笑。

還沒談過戀愛的小張一下子臉都紅了,這個姑娘也太漂亮了吧,簡直不輸給電視上的女明星。

緊接着,這個姑娘說——

“我是來自首的。”

齊唐在候機室接到了葉昭覺打來的電話。

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足足好幾天沒有睡過覺,透着歷經滄桑的疲憊和沉重,她講話的時候很平靜,但你能聽出來她先前是哭過的。

她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表明訴求:“齊唐,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現在還能夠找誰幫忙。”

她將事情的大致經過講述了一遍:“火災是個意外,那羣人交代說只是砸了店,不知道爲什麼會起火,可能是菸蒂沒滅,加上天氣這麼幹燥……”

齊唐聽得眉頭緊皺,他一邊聽,一邊在腦中搜尋着自己所認識的,最擅長處理這種案件的律師。

“太傻了……”葉昭覺說着說着,情緒變得有些激動,“喬楚這個大傻子,爲了閔朗……值得嗎!居然是我讓他們認識的!”

她說不下去了。

齊唐看了看手錶,離登機時間只剩半個小時,也就是說,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去到她身邊,他能做的,最多也就是陪她講半個小時電話。

“你先掛掉電話,五分鐘後我回給你。”

這空出來的五分鐘,齊唐分別打了兩個電話。

一個打給了蘇沁,讓她儘快聯絡相熟的律師,然後跟律師一起去找葉昭覺,盡最大努力幫助喬楚。

另一個電話,他打給了邵清羽,言簡意賅地說:“最近我不在國內,短時間裡也回不來。喬楚出了事,昭覺……你就當替我多抽點兒時間去陪陪她。”

邵清羽還不清楚其中的變故,但她從齊唐的語氣中聽出了事情的嚴重性,當即應承下來。

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問了:“你這次去英國是不是和Frances有關?”在齊唐簡短地“嗯”了一聲之後,她像是被開水給燙了一下,“嘿,你不是吧?”

“不是你想的那樣。”齊唐知道她是想起了小愛,他頓了頓,“你放心,不會的。”

再次通話時,葉昭覺已經平復下來。

“蘇沁稍後會跟你聯絡,”齊唐想了想,覺得有些話還是應該要講,“但是你也要明白,每個人都必須爲他做錯的事情承擔後果。喬楚她有非同尋常的勇氣,可是,用錯地方了。”

葉昭覺吸了一下鼻子,說:“我明白。”

齊唐見過好幾次她哭的樣子,又醜又好笑,可是想起她那個樣子,又無端覺得有點兒心疼。

“昭覺,”齊唐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再說點兒什麼,只好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昭覺啊,你現在進步多了,要是以前的你,就只會嗚嗚嗚……”

“胡說八道,你才只會哭呢!”葉昭覺嘴上罵了一句,笑出了幾滴淚。

在這一瞬間,她完全忘記了喬楚他們,忘記了那些煩心事。

她好像纔剛剛認識到,齊唐對於自己,有着何等重要的意義—他是那個真正意義上陪着她一路成長的人。

當他叫着她的名字時,她覺得,那幾乎就是生離死別了。

機場廣播裡開始播報航班信息。

葉昭覺陡然驚醒:“你在機場?你要去哪裡?”

“我很希望現在能夠陪在你身邊,但是,昭覺,”齊唐停頓了一下,“每個人都有他此刻必須要做的事。”

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那個登機口,旁邊有個小小的Subway的櫃檯。

當初葉昭覺剛進公司的時候,午餐通常都在樓下的Subway解決。

她總是一個人坐在靠窗的那一排單人座位,對着車水馬龍的大街一口三明治一口可樂,很孤獨,而又似乎並不把孤獨當回事。

她的臉上總是有種對命運無所企圖的神情,可是如果你認真地聽過她說話,就會明白,她缺乏的東西太多了,所以她活得比周圍任何一個人都要用力,都要緊張。

她是那種習慣了將一切錯誤都攬在自己身上的姑娘,即便是別人的錯誤,她也會多多少少遷怒於自己。

一句極其文藝腔—他平時最鄙夷的那種句子,忽然從他腦中一閃而過:你應該活在所有人的希望和祝福中,你應該活在陽光裡。

“昭覺,你什麼錯也沒有。”齊唐輕輕地說。

邵清羽出門時,正好遇上汪舸的媽媽從菜場回來,拎着新鮮的魚和蔬菜。

“你要出去啊?”汪媽媽連忙把手裡的東西放下,要給汪舸打電話,“等一下,讓汪舸回來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我去我好朋友家,打個車就到了,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邵清羽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婚姻這件事,從根本上改變了她。

她現在柔和了許多,這一點甚至直接反應在她的面向上。

儘管有些時候,她還是會因爲物質條件較從前天差地別而跟汪舸爭吵,但更多的時候,比如一家人坐在電視機前守着那些親子綜藝節目哈哈大笑的週末,她還是會由衷地感受到那種叫作“幸福”的東西。

這就像她記憶中最溫馨的童年生活。

那時候,爸爸還沒發達,媽媽還在世,一家三口住在老式的樓梯房裡,每頓飯都是全家人一起吃,那樣的時光也曾持續了幾年。

再後來,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光景。

“晚上叫朋友一起來家裡吃飯啊,給你煮魚湯。”

“知道了……”結婚這麼久,邵清羽還是沒法順利改口跟着汪舸叫“媽”,這個稱謂對於她來說,像是詞典裡被撕掉的一頁。

好在汪舸一家人都知道她的成長經歷,沒有任何人會去強迫她做她做不到,又或是不願意做的事情。

對於這些善意,邵清羽心裡是感激的,雖然她常常不說。

葉昭覺開門看到邵清羽,一時忘了其他,脫口而出:“你怎麼胖了這麼多?”

邵清羽一把推開她,翻了個白眼,但她決定待會兒再解釋這件事。

“徐晚來也知道了?”邵清羽往沙發上一躺,隨手扯過一塊絨毯蓋在腹部上。

提起這件事,葉昭覺瞬間就蔫了,也沒心情再繼續挖苦邵清羽突然冒出來的雙下巴和大了整整一圈的臉。

“她肯定知道了啊,她是受害者,警察應該最先通知的就是她吧……”葉昭覺深深地嘆了口氣,“我這幾天老是在想,如果當初沒有介紹喬楚和閔朗認識,這一切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邵清羽默默地看着葉昭覺。

齊唐說得對,她深陷在一種完全沒有必要的自我責問裡。

她好像一直都誤以爲,很多事情,只要她怎麼樣做或者不怎麼樣做,結果就會改變。

“你沒有那麼重要。”冷不丁地,邵清羽說出了這句話。

“什麼?”葉昭覺擡起頭,有些錯愕,還有些茫然。

“喬楚和閔朗的事情,你根本就沒有一點兒責任,或者說,你根本就阻止不了。”邵清羽握住葉昭覺的手,“他們認識的那天晚上,我也在,你記得吧?”

葉昭覺點了點頭。

“那晚閔朗唱歌的時候,你一直在和簡晨燁說話,但我注意到了喬楚,她裝得很鎮定很矜持,對啊,就是裝的啊。那段時間我不是瞞着你和汪舸來往嘛,可以說是做賊心虛的吧,反正那一陣子,我對周圍的風吹草動格外敏感。

“當時我就覺得,喬楚對閔朗肯定有興趣,她裝,就是爲了吸引閔朗的注意,所以後來我知道他們搞在一起了,一點兒都不意外……話是難聽了點兒,意思沒錯吧?”

一個人非要愛上另一個人,就像飛蛾撲火,旁人是沒有辦法的。

葉昭覺怔怔地看着邵清羽一張一合的嘴脣,她以前從來都不知道邵清羽這麼心細。

她自己心裡那種尖利的痛苦,好像真的因此減輕了一些。

“昭覺,你仔細想想,喬楚是什麼樣的性格?你從她整容這件事裡就能看出點兒端倪吧?閔朗和徐晚來那樣對她…

…不要說是喬楚這麼烈的性子,即便是我,即便是你,都不可能忍受得了。”

邵清羽的聲音溫和而平穩,她將整樁悲劇剖開來,一點點抽絲剝繭,追根溯源,擺在葉昭覺的面前—你看,這一切都是他們自己造成的,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知道我其實什麼也做不了,”過了很久,葉昭覺纔開口說話,“我勸過喬楚,也勸過閔朗,甚至暗示過徐晚來,但他們都沒有聽。”

對於他們三人的糾葛,她有過不好的預感,但她沒有想到最後會如此慘烈。

“但喬楚是我最好的朋友—除了你之外,”葉昭覺撇了撇嘴,她想起喬楚曾經幫過自己那麼多次,而現在她出了事,自己能做的卻如此有限,“我心裡實在是太難受了。”

邵清羽已經黔驢技窮,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點兒什麼來安慰葉昭覺。

從小到大,她們維持友誼的模式都是—她惹事,葉昭覺幫着收拾爛攤子,她闖禍,葉昭覺陪着她一起承擔。

葉昭覺總是兩個人中更堅強更有主意的那一個。

又過了很久,邵清羽坐起來,正色道:“那我告訴你一個消息,可能你會稍微開心一點點。”

葉昭覺轉過臉來看着她:“你說。”

“我懷孕了,你要當乾媽了。”

就像是有一場無形的颶風從屋裡呼嘯而過。

淤積在葉昭覺心裡的苦澀和悲痛,那些滯重的東西,在頃刻間被一掃而光。

她下意識地張大了嘴,形成了一個“○”形,眼睛連眨都不敢眨,像是看到了某種神蹟,一旦眨眼就會消失不見。

接着,她整個人都開始顫抖起來。

“我將來生了孩子,讓你做乾媽吧!”

“好啊……等等,那我要給你孩子錢嗎?”

“當然啊,乾媽就是要經常給孩子錢啊!”

“那我不要做了,我的錢只想給我自己花。”

想起自己十幾歲的時候說過的那些蠢話,她們倆的眼睛都微微發紅。

從見到邵清羽那一刻開始,葉昭覺就覺得她跟從前有點兒不一樣了,但是哪裡不一樣,她一時又說不出來。

現在,葉昭覺知道了。

多年後,那個一直渴望得到愛和家庭的女孩子—她最好的朋友—坐在她面前,清清淡淡地宣佈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消息。

對於她們來說,曾經遙不可及的事情,在一朝一夕的更迭之中,現已成真。

極度的喜悅和極度的痛苦有時看起來是如此相似—只有這個原因,才能讓葉昭覺爲自己洶涌而出的眼淚做出解釋。

這一刻,她知道,往後她們再也不會因爲一點兒小事而吵架而冷戰了。

她輕輕地抱住邵清羽,就像抱住自己已然逝去,永不重來的青春。

白灰裡79號。

所有能砸的東西,全都被徐晚來給砸了。

閔朗木然地看着屋裡這一地狼藉,和那個絲毫沒有停手跡象的瘋子。

他不打算阻止她,有幾個瞬間,他甚至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幫着她一起砸。

從喬楚離開的那天晚上開始,他就知道,一切都完蛋了。

這些天,閔朗連79號的門都沒有出過,他一直躺在閣樓的牀上。

這張牀,喬楚曾經睡過很多次,他在翻身時,看到角落裡有幾根長頭髮。

他動作很輕地拈起那幾根頭髮,對着光看了很久,直到眼眶裡充滿淚水,喬楚用來給他包紮傷口的那條絲巾,此刻就在枕邊。

她留給他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隨着她的離開,閔朗覺得,自己有一部分軀體已經死了。

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具體是從哪一天,哪一個瞬間,命運急轉直下,一切就像是脫繮的野馬,全都朝着最壞最慘最無可挽救的方向,頭也不回地一路狂奔,終至毀滅?

期間,簡晨燁來過一趟,兩人沉默着,喝了許多酒,卻沒能說幾句話—無話可說,有什麼好說的呢?

葉昭覺也來過了,一邊罵他一邊哭,罵得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後來她罵不動了,就抱着他哭,到這個時候已經完全不顧忌性別和朋友的界限了。

可閔朗心裡一直是麻木的,他腦子裡有個聲音在說,這場面好像似曾相識。

再一想,就是奶奶去世的時候。

他一直在等徐晚來,這是他們兩個之間的事情。

這筆賬,只有他們自己面對面才能算得清。

所以當他聽到樓下傳來巨大的砸門的聲音時,他幾乎有種解脫的感覺。

一直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他知道,審判的時候到了。

徐晚來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仇人,她沒有化妝的臉讓他想起多年前那個下午,她逃課去找他,而他爲了面子叫她滾。

那時候,她還沒有如此凌厲的眼神,面對傷害,只會哭着說:“反正你以後活成什麼樣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她錯了。

她一定想不到,他們的緣分會這麼深遠而複雜,她一定預計不到,無論他活成什麼樣子,這一生他們對於彼此都息息相關。

“我爲什麼會認識你這個王八蛋……”徐晚來砸累了,就地坐下,坐在一堆廢墟里,她點了支菸,眼淚一直流,“我到底欠了你什麼,十幾年了還沒有還清?”

閔朗眼睛發熱,喉頭髮緊,他本想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願意看到你受傷害的人,可是話到嘴邊,成了“是我欠你”。

徐晚來猛然擡起頭來:“是喬楚那個賤人,毀了我這麼多年的夢想。”

這是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有人在閔朗面前說出這個名字:喬楚。

像是有一隻手揭下了貼在他心裡的封印,他終於恢復了感知。

又重又悶的痛,隨着血液在他全身循環往復,沒有放過任何一處,最終彙集到一起,直接衝向心臟。

他想起第一次相見,她冷若冰霜的面孔,與整間屋裡熱火朝天的氣氛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想起她穿着那件月牙白旗袍的樣子。

想起新年夜,她忍着眼淚,獨自離開白灰裡。

想起她曾經拿刀抵在他的背後,絕望地問他:“你說,我殺了你好不好?”

他還想起最後那次見她—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冥冥之中就像是來向他告別的,她臨走時,親了一下他的臉。

她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沒有一點關於愛的經驗,所以我纔會愛你愛得這麼糟糕,閔朗,你別恨我。”

閔朗慢慢地蹲下來,他終於知道痛徹心扉是什麼意思。

“晚來,”他的嗓子完全啞了,“不是她毀了你的夢想,是我們,是你和我毀了她的人生。”

晚來,這是他們兩個之間的事情。

這筆賬,只有他們自己面對面才能算得清。

所以當他聽到樓下傳來巨大的砸門的聲音時,他幾乎有種解脫的感覺。

一直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他知道,審判的時候到了。

徐晚來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仇人,她沒有化妝的臉讓他想起多年前那個下午,她逃課去找他,而他爲了面子叫她滾。

那時候,她還沒有如此凌厲的眼神,面對傷害,只會哭着說:“反正你以後活成什麼樣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她錯了。

她一定想不到,他們的緣分會這麼深遠而複雜,她一定預計不到,無論他活成什麼樣子,這一生他們對於彼此都息息相關。

“我爲什麼會認識你這個王八蛋……”徐晚來砸累了,就地坐下,坐在一堆廢墟里,她點了支菸,眼淚一直流,“我到底欠了你什麼,十幾年了還沒有還清?”

閔朗眼睛發熱,喉頭髮緊,他本想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願意看到你受傷害的人,可是話到嘴邊,成了“是我欠你”。

徐晚來猛然擡起頭來:“是喬楚那個賤人,毀了我這麼多年的夢想。”

這是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有人在閔朗面前說出這個名字:喬楚。

像是有一隻手揭下了貼在他心裡的封印,他終於恢復了感知。

又重又悶的痛,隨着血液在他全身循環往復,沒有放過任何一處,最終彙集到一起,直接衝向心臟。

他想起第一次相見,她冷若冰霜的面孔,與整間屋裡熱火朝天的氣氛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想起她穿着那件月牙白旗袍的樣子。

想起新年夜,她忍着眼淚,獨自離開白灰裡。

想起她曾經拿刀抵在他的背後,絕望地問他:“你說,我殺了你好不好?”

他還想起最後那次見她—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冥冥之中就像是來向他告別的,她臨走時,親了一下他的臉。

她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沒有一點關於愛的經驗,所以我纔會愛你愛得這麼糟糕,閔朗,你別恨我。”

閔朗慢慢地蹲下來,他終於知道痛徹心扉是什麼意思。

“晚來,”他的嗓子完全啞了,“不是她毀了你的夢想,是我們,是你和我毀了她的人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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