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_第七章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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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葉昭覺來說,這是一段兵荒馬亂的日子,她的生活已經被幾件事情劃分成了幾個固定的部分。

新娘造型工作室開業在即,裝修還在收尾,她每天一起牀就得趕過去守着工人們幹活兒:“各位師傅,請一定要抓緊時間啊,拜託拜託!”

陳汀早已經把話說在了前頭:“你知道我有多懶的,殺了我上午也起不來,你就多擔待擔待。”

明面上是朋友、合夥人,實際上多少有點兒僱傭的意思在裡邊,哪兒能一點不遷就她?

這點兒人情世故,葉昭覺還是懂的。

到了中午,工人們去吃飯,去休息,她就去711買個飯糰子、沙拉或者涼麪,雖然是簡簡單單的速食,但好歹能抵餓,勉強算頓飯。

關於吃這件事,葉昭覺現在認爲是越省事越好。好不好吃?不要緊。

中午過後,等到陳汀一來,她就可以去上化妝課了。

學了這麼長時間,她自覺進步巨大,算一算課程,差不多也上完三分之二了。

最初來上課時,其他學員經常會在下課後互相約着一起去逛街,或者看電影、吃火鍋,聽着都是些讓人開心的事情。

她們一開始也會叫葉昭覺一起,可惜每次,葉昭覺都會面露難色,抱歉地推辭:“去不了,我還有事,下次吧……”

哪裡有什麼下次,拒絕的次數多了,大家也就都識趣了。

在同期學員的眼裡,葉昭覺是一個禮貌,友善,好打交道,可又極不合羣,神神秘秘的人。

葉昭覺的苦衷不好跟任何人講,她不是不合羣,只是實在沒時間再勻出來用於社交。

喬楚出事,邵清羽懷孕,閔朗關掉79號……一樁接一樁,連個喘息的時間都不留給她。

她不是任何一件事中的當事人,可件件事都弄得她焦頭爛額。

“責任感”—葉昭覺長到這麼大,好像現在才真正體會到了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

從前閒來無事,她只覺得在這世上,與這幾人喝酒談天最快活,直到這一連串的變故如隕石砸向地球,而他們每一個人的痛苦和躊躇,都令她感同身受。

似乎真是要等到這樣的時刻,真正的“交情”纔會顯山露水,她才能明白,這幾個人於她而言,是手足之情。

每隔幾天她都會去律師事務所見見喬楚的代理律師,儘管還沒有太多實質上的進展,但只要去了,她心裡就會好過一點兒。

很奇怪,以前一丁點兒事她都會手忙腳亂,不是哭就是崩潰,現在遇上這麼大的事,她反而比誰都鎮定。

有時陳律師在處理別的事情,她就在會客室裡安安靜靜地等着。

這一小會兒時間,便是她一天中唯一清靜的時候。

有一次,她實在太困了,等着等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直到陳律師的助理不得不來把她叫醒,醒來時,她額頭上有一塊被壓出來的紅色印記。

她專心致志地跟陳律師談了大半天,對自己額頭上的那塊印記渾然不知,最後,她大概聽懂了陳律師的意思。

Nightfall因爲火災而直接造成的經濟損失,加上有工作人員因意外受傷,再加上阿超他們一口咬定是受人唆使……種種情況,都讓喬楚難逃牢獄之災。

但是—如果徐晚來願意接受一定程度上的經濟賠償,法院或許會考慮從輕追究法律責任。

難就難在,要說服徐晚來,這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葉昭覺去過兩次徐家,第一次是單獨去的,徐晚來一聽她的來意,只差沒當場發脾氣趕她走。

第二次,她心有餘悸地叫上了簡晨燁一起,結果並沒有比第一次要好,只是回去的路上多了個伴而已。

“我覺得,閔朗應該會比我們更清楚,”坐在車上時,葉昭覺的臉上有種彷彿被人狠狠踩了一腳的表情,“該怎麼跟她談……”

簡晨燁嘆了口氣,習慣性地想伸手去拍拍她的頭—手到半空中,又收了回去—他突然意識到,他們之間早就不適合出現這樣的舉動了:“算了,你也盡力了。”

葉昭覺也知道自己是在做白日夢,無用功,但她還是想試一試。

“我試過了,知道此路不通,也死了心了。”葉昭覺笑了一下,將話題轉移開,“邵清羽懷孕了,你知道嗎?”

“真的?”簡晨燁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那……挺好的啊。”

“是啊,挺好的。”葉昭覺順着他的話重複了一遍。

他們已經無法像從前那樣說話了,這一點,他們心照不宣。

某些話題,一旦要深入地談下去,勢必會牽扯到往事,而這些過去,恰是他們現在必須小心翼翼避開的雷區。

這時,公交車報站的廣播在提示,下一站就是葉昭覺的目的地。

她整理了一下包,有句話在喉嚨裡已經卡了很久,上次見面她就想問。

在下車之前,她終於假裝輕描淡寫地問出來了:“你和那個,叫辜伽羅是吧……怎麼樣了?”

簡晨燁瞟了她一眼,這麼多年了,“舉重若輕”這回事,她還是做得這麼彆扭,這麼擰巴,一開口就暴露了真實的意圖。

“就那樣吧……”簡晨燁語焉不詳地帶過了她的問題,“到家給我發個信息,早點兒睡,你也不是很年輕了,黑眼圈很明顯哦。”

“關你屁事!”葉昭覺下意識地捂住臉,但腦袋裡卻一直在思索,就那樣……是什麼意思?她怎麼覺得這話中還有別的深意呢?

下車之後,她慢慢往家裡走,忽然之間,她意識到——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簡晨燁竟然能夠和平共處了?

過去了,都過去了,疇昔種種都過去了,愛也好,恨也好,誤會也好,嫉妒也好,全部都過去了。

現在,他們是兩個全新的人,全新的簡晨燁,全新的葉昭覺。

曾經無數次說起“未來”,用盡全部青春卻只驗證了一件事—對方並不屬於自己的“未來”。

那些歲月沒有消失,只是沒有人會再提起。

再見了,曾經屬於葉昭覺的簡晨燁,還有曾經屬於簡晨燁的葉昭覺。

好不容易捱到週末,得空了的葉昭覺便叫了邵清羽來家裡吃飯。

既然說好是來吃飯,邵清羽表示—那我就真的只管吃哦,可不要指望我會幫你忙哦。

她挺着日漸隆起的肚子,又恢復了從前頤指氣使的模樣,連剝幾顆蒜幾根蔥都不肯:“我是客人,又是孕婦,憑什麼幫你幹活。”

葉昭覺翻了個白眼:“你在婆家也這麼作威作福嗎?”

“那倒不是,”邵清羽拿着遙控器一頓亂摁,“但是他們什麼活兒都不讓我幹,連我洗個澡一家子都提心吊膽的……喂,你怎麼窮得連電視費都不交啊,無聊死了啦!”

葉昭覺剛把雞湯燉上鍋:“不是交不起,是沒時間看啊,以爲誰都像你那麼好命啊?嫁人前是大小姐,嫁人後是少奶奶。”

話剛一出口,她便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果然,客廳裡好半天沒聲響。

葉昭覺又翻了個白眼,這次是對自己。

她擦乾手,從廚房慢慢走到客廳裡,小心翼翼地賠着笑:“我瞎說的,你別生氣,對寶寶不好。”

邵清羽放下遙控器,現在電視停在一個購物頻道,主持人聒噪的聲音暫時掩蓋住了略微有點兒尷尬的氣氛。

過了好一會兒,邵清羽像是經過了一番劇烈的心理鬥爭,終於緩緩地開口:“昭覺,我爸知道我懷孕的事情了。”

“啊……”葉昭覺蹲着,把頭倚在邵清羽的腿上。

這情形很像多年以前的那個下午,她買了一束花,逃課去看望住院的邵清羽。

她一直記得,當時邵清羽臉上有種完全不同於平日的神情,眼睛裡有種蒼茫,就和此刻一樣。

“前幾天,我爸終於給我打電話了,他就說了兩三句,一是知道我懷孕了,二是要我儘早回家,”邵清羽一邊說着,一邊撥弄葉昭覺的頭髮,“我沒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可能是姚姨又找人查我了吧,無所謂,反正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汪舸知道嗎?”

“我暫時還沒跟他說,我爸的態度還是很堅決……”邵清羽嘆了口氣,想起父親的原話“你一個人回來”,原以爲自己離家這麼長時間,父親那邊多少會有些鬆動,事實證明她還是太天真。

“那……你打算怎麼辦?”葉昭覺也跟着一起頭疼,這事像個死結一樣難解,她正想着辦法—突然,她聽到邵清羽說—“我也不知道,後天見齊唐,我聽聽他的建議吧。”

那幾秒鐘的時間,葉昭覺的大腦一片空白。

“齊唐,回來了嗎?”葉昭覺用力笑了一下,力度沒控制好,笑得難看極了,她發現自己的聲音裡有些顫抖。

邵清羽一愣,聽出了有些不對勁:“怎麼?你不知道?”

葉昭覺一下子覺得全身發冷,好像有寒風從領口灌了進來,雞皮疙瘩全起來了。

“不知道啊,”那種怪異的笑還在她的臉上,按理說跟邵清羽這麼熟,不應該在乎丟不丟臉呀,但她還是強撐着,“反正跟我也沒什麼關係,好了,我去看看湯。”

回到廚房裡,她揭開鍋蓋,蒸騰的熱氣撲面而來,緩解了她的冷。

這一陣子她爲了種種瑣事忙得暈頭轉向,沒有精力去想自己的事情,可是到了夜裡,回到公寓,洗完澡,那些人和事都變得非常遙遠,這時,萬千思緒沉澱下去,齊唐的名字就會從混沌之中清晰地顯現出來。

除了那天他在機場時,他們有過兩通短暫的通話之外,她沒有再收到過任何直接來源於他的信息。

他在英國期間,她甚至從陳律師口中聽到齊唐的名字—“他也很關心案情,叮囑我一定要盡力而爲。”她怔了怔,卻沒有細問。

現在她知道了,齊唐是刻意而爲之。

他願意和任何人聯絡,就是不要和她。

只有那麼一次,她也不敢確定。

那天晚上她實在是太累了,回到家裡剛捱到牀立馬就睡着了,手機一直放在包裡,第二天早晨出門,纔看到手機上有一個未接來電。

那個號碼很奇怪,打來的時間也很詭異。

大概是那種無聊的騙子打來的電話吧,她沒當回事,更沒往齊唐身上想。

到這時,她才感覺到心裡有點兒微微的疼,不強烈,但是確實存在,有個聲音越來越大:他回來了,他回來了,可是沒有告訴你。

這很正常,她心裡那個聲音又說,難道不是你自己先說要退出他的生活嗎?

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不要怪別人。

幾分鐘之後,邵清羽聽見廚房裡傳來葉昭覺歡快的聲音:“湯快好了,我現在做別的菜,很快就能吃飯啦。”

邵清羽沒吭聲,她想起了當初跟簡晨燁分手時的葉昭覺—就在這張沙發上,她臉色煞白,垂頭喪氣,彷彿天都塌了—而現在的她,真的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

一見到齊唐,邵清羽便毫不客氣地質問他:“你爲什麼不告訴昭覺你回來了?你知道她這段時間過得有多慘嗎,簡直就是豬狗不如啊。”

齊唐有點兒崩潰:“你平時閒着的時候,稍微花一點兒時間看看書,提高一下自身的文化素養,對於胎教也是很有必要的。”

懷孕了的邵清羽脾氣比以前好多了,被挖苦也滿不在乎:“我提起你的時候,她也怪怪的,你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Frances那個bitch到底對你們做了什麼啊?”

齊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邵清羽小姐,我們還是先談談你的事情吧。”

其實根本談不出什麼名堂。

想起父親,邵清羽神情黯然,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他是直接命令我回家,可是對我來說,那裡早就不是家了。”

她離家時說過的話,父親可以不計較,她自己卻不能不記得。

像是非要爭一口氣,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現在挺好的,收走我的卡,我他媽也一樣活下來了。”

“活下來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齊唐皺着眉頭,仔細打量着“挺好的”邵清羽,怎麼看都像是在逞強。

她的穿着打扮和從前是完全不能相提並論了,頭髮應該也很久沒有護理過,全身上下唯有手腕上那隻螺絲釘手鐲還跟過去有點兒關聯,除此之外,“邵家大小姐”這個身份,在她身上已經一點兒痕跡都找不到了。

唯一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她氣色確實很好,看得出生活的基本需求還是不成問題。

邵清羽被齊唐看得有點兒發窘,她悄悄地往椅子下收了收腳,想藏起那雙又醜又笨重的運動鞋—天知道,她從小到大都沒穿過這麼難看的鞋子。

“我父母跟你爸談過很多次了,我也去過,”齊唐假裝沒看到她這個小動作,“他只是面子上過不去,心裡一直很掛記你,你就讓一步,給他個臺階下,低個頭不會死。”

“憑什麼要我讓步?”邵清羽的情緒一下子就上來了,眼淚洶涌而出,“到底是誰不講道理?他逼我離婚哎!”

“他現在不會了,”齊唐趕緊安撫她,“他那時候是在氣頭上,現在你都有寶寶了,他其實很高興的,真的,再說你也爲寶寶想想……”他停頓了一下,斟酌着要怎麼把話說得不那麼傷人,“接下來要花錢的地方很多,你也不願意汪舸一個人承受那麼大的經濟壓力吧?”

涉及“錢”的話,說得再怎麼委婉,也仍是會刺傷自尊。

邵清羽咬着牙沒有說話,但眼淚一直收不回去。

如果時間倒退到她離家之前,有人和她說,她將來會因爲錢而苦惱……她一定會從Hermès(愛馬仕)包包裡拿出錢包來甩到那個人臉上—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

今非昔比,她越哭越心酸。

衣帽間的包包和鞋子,鋪滿整張梳妝檯的護膚品、化妝品和香水,還有滿滿當當的大衣櫃和舒服得能讓人躺殘廢了的大牀……這些,都和她沒什麼關係了。

逞強歸逞強,她實在沒法自欺欺人說她不想念那些東西,不懷念那種生活。

“骨氣當然很重要,”齊唐看着泣不成聲的邵清羽,她現在這個樣子弄得他也很不好受,“但是要分情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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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清羽這一哭,把心裡的苦都哭出來了:“我到現在才明白,以前昭覺爲什麼要……那麼做,她說得很對,沒錢幹什麼都怕,我連去妊娠紋的按摩霜都沒錢買……”

齊唐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心裡已經一片雪亮,他無須再多說什麼了。

他知道,她終究是會回家的。

葉昭覺拎着一碗加辣的麻辣燙,晃晃悠悠地走到小區門口,忽然晃不動了。

不好—齊唐的車就在離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而他本人,就正坐在駕駛座上—她第一反應就是,我該往哪兒跑呢?

可她同時想起,他們兩人的平均視力都在5.2以上。

所以她既無法假裝沒看見他,也沒有絲毫可能性從他眼前溜過。

“你能給邵清羽做飯,怎麼就不能給自己做點兒像樣的東西吃?”齊唐看到了葉昭覺手裡拎着的東西,瞬間就來了脾氣。

“我又沒懷孕,吃那麼好乾嗎?”葉昭覺一點兒也不示弱,到這時她才感覺到,自己心裡其實一直都窩着一團火,從知道他回來那天開始,這團火一直在熊熊燃燒着。

“別吃這個了,我們一起去找個地方吃飯。”齊唐感受到了那團火的威力,但他不但不懼,居然還有點兒暗爽。

大概是太久沒有看到她暴脾氣的這一面,陡然一見還真有點兒懷念。

“不去。”葉昭覺又嗆了一句,“找別的姑娘陪你去吃吧。”

“哪有別的姑娘,”齊唐笑了笑,很無賴的樣子拉了拉她的手,“我就認識你一個姑娘。”

葉昭覺一下子蒙了。

若是換作從前,聽到一句這樣的話,她不僅不會感動,反而還會因爲這種曖昧膠着而感到尷尬,可是這段日子太難捱了—就像邵清羽說的—豬狗不如。

她心裡藏裹着很多很重的東西,但是事情一件都沒有解決,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她怕她一哭就泄氣,而她又必須撐着這口氣。

其實齊唐甫一露面,她就已經有點兒動搖了。

葉昭覺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哭了,她趕緊暗暗揪了自己一把。

真是丟人啊,齊唐上次還在電話裡表揚她說“你現在進步了,不是隻會哭了”,爲了把眼淚憋回去,她只好用大聲罵髒話來轉移情緒。

一連串平時根本說不出口的髒話從她嘴裡飛出來,就像是醞釀了多時,連貫、順暢、流利、一氣呵成。

齊唐站着一直沒動,也並不試圖打斷她,他看得出來她憋壞了。

這些日子,這些事情,隨便一件都足夠壓垮一個人

,可是她硬是撐住了。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說起來也很奇怪,那時候她還是個高中生,拖着兩個裝滿空瓶子的黑色垃圾袋,容貌並不算多出衆,一臉兇巴巴的神情……可他偏偏就是記得。

他一直等她罵到詞窮纔開口說話:“過癮了吧?你的麻辣燙都冷了,現在我們可以去吃飯了吧?”

“我家裡有微波爐,”葉昭覺嘴上還是犟,但那團火已經熄滅了,“轉一轉就行了……哎,你幹嗎!”

齊唐沒有再繼續浪費時間,他直接把她塞進了車裡,鎖上車門:“作什麼啊你,你不是這個路子的。”

整頓飯下來,兩人之間的友好度稍稍回暖,他們談了邵清羽,談了喬楚和閔朗,甚至談了陳汀—不相干的人聊了個遍,卻唯獨沒有聊到他們自己。

齊唐對於自己去英國做什麼隻字不提,葉昭覺心裡縱然有萬分好奇,但爲了面子,也硬是強忍着沒有問。

直到回家的時候,葉昭覺發現路線有點兒不對:“這不是回我家的路。”

而齊唐面不改色:“這是回我家的路。”

她已經很久沒有來這裡了,在他們“分手”之後,每當想到這個詞—她都有點兒恍惚,覺得不夠精準,不夠恰當,因爲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他們曾經是否真的有“在一起”。

她站在門口,目光比身體更先進入這所房子—玄關,客廳,衛生間,陽臺甚至是臥室,她閉着眼睛都知道該怎麼走,走到哪裡會撞上什麼傢俱。

她太熟悉這裡了。

齊唐脫掉了外套,看到她還傻站着,又來氣了:“進來啊,裝矜持嗎?”

“滾。”

真假參半的鬥嘴已經成了他們最自然的交流方式,齊唐意識到,Frances的確在他們之間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壞。

這種情形不會持續太久了,他心裡暗自想着,但沒有說出來。

葉昭覺徑直走到陽臺然後坐下,滿城璀璨燈火盡收眼底,她深深地吸入一口清冷的空氣,感覺到身體裡的孤單和無助一點點在消散。

她無可否認,任何時候只要是和齊唐在一起,她的內心就是篤定的、安全的,無論身處於何種混亂之中,她都能憑藉這股力量泅渡黑暗。

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將來或許也不會說,這就是她生存於世,最深愛的秘密。

而其他的事情……

他不說,她就不問。

“我第一次來看這裡的時候,也是晚上,”齊唐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她回過頭,看到他手裡端着兩隻酒杯,“喝一點兒,放鬆一下,你繃得太緊了,”她接過其中一隻,沒有說話,繼續聽他講下去,“當時我賺了一點兒錢,急匆匆地想要買點兒什麼,朋友帶我過來看房子,我就站在你現在坐的這裡,看到眼前的畫面,腦子裡冒出一句詩……”

講到這裡,齊唐的面孔上有些少年般的意氣,他不知道這落在葉昭覺眼中會激起怎樣的漣漪,那是他們失落在人間的歲月,對於她來說,點點滴滴都彌足珍貴。

“你說你孤獨,就像很久以前,火星照耀十三個州府。”

他輕輕地念出這句詩,那一瞬間,整個城市陷入無聲寂靜。

過了一會兒,他恢復成往常的樣子,嬉皮笑臉地說:“當場我就決定,買了!是不是很闊綽!”

葉昭覺笑了笑,這笑容中包含着極大的理解,她理解他的反應,理解那吉光片羽的一瞬間發生的所有,而這份理解永遠無須宣之於口。

她回過頭去,望着遠方,不動聲色地飲盡了杯中的酒。

夜裡,廣場一片寂靜。

閔朗坐在石階上,腳邊有一堆菸蒂,他看着徐晚來遠遠地走過來,越來越近,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口上。

他們沉默地望着對方,猶如處身於荒原。

徐晚來像是生過一場大病,形銷骨立的身形就像一個尚未發育完全的少女。她似乎喪失了喜怒哀樂,臉上長久地保持着一種空白的表情。

白天她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什麼事都不做,也不願意見任何人,巨大的恨已經快將她整個人都摧毀了。

最可笑的是,葉昭覺和簡晨燁,這兩個口口聲聲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的人,竟然想要說服她接受賠償,請求法院從輕判決喬楚那個賤人。

賠償—是必需的,從輕追究—她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一想到那天……她面容上的冰霜又更重了一層。

閔朗知道那件事。

那晚簡晨燁和葉昭覺分開之後,便去了79號,正好遇上閔朗在跟人談事情。

他坐在旁邊聽了幾分鐘,便明白了來龍去脈。

“何必呢?”簡晨燁真心覺得惋惜,但閔朗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不必再勸阻。

那人走了之後,簡晨燁簡略地將當晚在徐家所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我看小晚那個態度,就拉着昭覺走了,不然……我擔心將來大家連朋友都做不成。”

閔朗一直若有所思地垂着頭,過了很久,他起身拍拍簡晨燁的肩膀:“這件事,你和昭覺就別再管了。”

“想讓我放過她嗎?”徐晚來單刀直入,“別做夢了。”

她彷彿御風而來,渾身都是無形的利刃,遇神殺神。

“你先坐下,我有很多話要說,一時說不完,你站着也累。”閔朗指了指自己旁邊,“我也不知道能約你去哪裡,就在這兒說吧。”

他的語氣非常溫柔,這讓徐晚來有些詫異—因爲詫異,她反而放鬆了一些,敵意也收斂了一點兒。

“長久以來,有一個畫面,總是時不時地就浮現在我的腦子裡,”閔朗輕輕地抓住徐晚來的手,她的手可真涼啊,像是沒有血液流通似的,他心裡一顫,“奶奶去世的時候,你和簡晨燁還有昭覺,陪我一起把骨灰送回鄉下,那天晚上我們四個人坐在屋頂上看月亮,你記得嗎?”

有什麼東西在徐晚來腦中炸開了,“轟”的一聲,她頭皮一麻,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閔朗剛說完第一句,她就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

初到異國的那些日子裡,這些回憶曾經幫助她抵抗過多少孤單和寂寞,儘管雙眼緊閉,但眼淚還是不可抑制地從她的眼角漫溢出來。

閔朗握着她的那隻手更緊了,他的語氣比先前還要溫柔:“晚來,我不是個浪漫和詩意的人,但是那天晚上的月光,我能記一輩子,你知道,那是因爲和你有關。”

他的溫柔裡充滿了無以復加的悲傷:“喬楚跟我說,她一生中沒有愛過任何人,所以纔會愛我愛得這麼糟糕……其實我也是一樣,除了你,我沒有愛過任何人,你一直都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有一隻手,揪着徐晚來的心臟,閔朗每說一句話,那隻手就揪得更重一點兒。

“我一直都知道,從小到大都知道,我們的未來一定有着天壤之別,所以你做的任何決定……我雖然不見得全都支持,但是我全都理解,”閔朗沉默了一下,接着說,“包括你的自私。

“可是,壞就壞在你自私得並不徹底,我也是,所以纔會有這麼多反反覆覆……”

“你是不是愛上她了?”冷不丁地,徐晚來突然問出這個問題。

她依然閉着眼睛。

閔朗有些措手不及,這個問題她以前也問過,但是他不明白爲什麼這個時候她還會在乎這種小事。

他靜了靜,決定不回答:“我能夠爲你做的事情原本就不多,也很有限,發生這件事之後,我一直在想有沒有什麼方式可以彌補……我是說,至少讓你的損失減少一點兒。”

徐晚來猛然睜開眼睛,轉過頭來,瞳孔裡全是驚恐。

她已經預感到了,但她不敢確認,或者說是不願相信。

閔朗平靜地看着她:“晚來,我把79號賣掉了。”

等到徐晚來緩過這口氣來,已經是後半夜的事情。

她的臉上混合着一萬種情緒,那個空白的面孔就像一層錶殼被剝去,她又活了過來—生動的,有血有肉的,會哭會痛的。

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剛剛看過一場恐怖電影:“你賣了79號?”—閔朗微微地點了點頭後—她整個人都顫抖着,“你瘋了?”

“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這句話,沒有想到第一次說,竟然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我可以爲你做任何事,徐晚來,只要是爲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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